她双眉似蹙非蹙,眸子如冷湖般带些忧郁,瘦弱的身子被繁重服饰压着,几乎要弯折下来。
第一眼望过去,她就像朵居于万丈高崖的菟丝花,只需一阵风,便会断了根茎,落下山崖。
“皇后娘娘。”韩素起身,“冒昧打搅,多有得罪。”
“何来打搅一说,这也算我们第一回 见面。”薛皇后柔声道,“本宫能唤你素素吗?”
“娘娘想唤,自然可以。”韩素面上维持着微笑,心下却略略吃惊。
市井传言也不算空穴来风,薛安确实温柔,但过了头,便是懦弱了。
这样的性子,真的坐得稳皇后之位吗?
“素素。”薛安双眸含笑,“还用过午膳吧,不如与本宫一道?”
韩素不动声色地冲左下角觑了一眼,发觉季白檀的位置早已空空如也,下一秒,窗外传来叩叩两声轻响,透过半掩的窗子,能隐隐看到一只染血的香囊。
韩素心中一松,偏头笑道:“却之不恭。”
精巧的菜肴被盛放在瓷白的碗碟上,光是看一眼便让人食欲大发,虽然数量算不上多,但两个人吃也绰绰有余。
韩素摩挲着瓷碗,跟着薛安动了筷。
没吃两口,她便半点不委婉地提出能否将夏柳带走,言语间还瞥了门口几眼,直将对方看红了脸,恨不得将脑袋埋进地里。
“你与她有缘,本宫自然得成人之美。”薛安没怎么犹豫便应了下来,“内务府那儿交给本宫,你将人带走便是。”
夏柳猛地抬头,双颊浮上云霞,说不清是害羞还是激动,欢欢喜喜地告退。
反观韩素,轻笑着道了谢,似乎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可常言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得到了什么,就得付出相同的代价。
果不其然,时候差不多了,薛安亲自夹了一片嫩笋送至韩素碗中,轻声道:“素素。”
韩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善解人意道:“娘娘可是有话要说与臣女听?”
“嗯……”薛安轻声应道,似乎在斟酌用词,“你觉得……太子如何?”
那清湖一般的眸子小心翼翼地望着韩素,光是看一眼,便无端让人心里难过起来。再细看,却见薛安攥着玉筷的指尖发紧,皮肤因过于用力被压出一道痕印。
“太子殿下……”韩素顿了一下,紧接着笑道,“金枝玉叶,文武双全,当属人中龙凤。”
薛安几乎是有些迫切道:“那你愿意嫁给他吗?”
韩素毫不犹豫:“陛下赐婚的诏书已下,臣女自然不会抗旨。”
“素素,本宫不是这个意思。”薛安道,“本宫是想问,你愿意嫁给他吗?”
“或者换句话。”薛安搁下玉筷,定定地望着她,嗓音依然柔和,出口的话却像逼问,“你喜欢他吗?”
韩素心脏漏跳了一拍,一时间哑了口。
“素素,这里没有旁人,说实话便是。”薛安接着道,“本宫决计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潜意思是,只要她说一句不喜欢,薛安必定想方设法解了这婚约。
那个瞬间,很难形容韩素是什么感受。
当初她联同许言初撒下一个生辰八字的谎,本就是为了方便与贺云相斗,同时拿准太子妃这层身份当保护膜,逼迫昭康帝不动她。
但现在,贺云已经不是威胁了,这层身份变得可有可无。
这是解除婚约的最好时机。
风将珠帘吹得叮当作响,从窗边望过去,隐隐能看到季白檀的身影。
韩素想,她应该说不喜欢。
这是个一劳永逸的答案,只要说了不喜欢,薛皇后就会出面为她解除婚约,昭康帝即便不满,也定然会应允,还不会怪罪到她头上。
只要说了不喜欢,她不费一丝一毫的力气便能独善其身,此后不必如笼中鸟一般永困深宫,天地之广阔,任君遨游。
只要说了不喜欢,等季白檀换回身体后她便不必与他虚与委蛇,能去做一切想做的事,再也没有一个身份能将她束缚。
她这么爱自由,她应该说不喜欢……
可偏偏是这个瞬间,她想起被周宁罚跪那晚带着余温的毛领披风,想起枯败梅树旁抱剑倚靠的身影,想起一声声近乎虔诚的“主上”,想起永远注视着她的那双深色眼睛,想起染血的香囊,想起……逐鹿崖那个刻入骨髓的吻。
韩素垂下发红的眼眶,想如以往那般将满腔情愫咽下。
但偏偏这回,她失败了。
炽热的爱意如野草般疯长,滚烫的心脏将伪装融化,摇摇欲坠的人总算放弃挣扎,从悬崖一坠而下。
自由至上的飞鸟心甘情愿地落入情网,圈困于红墙之下。
韩素闭了闭眼睛,哑声道:“娘娘,我喜欢他。”
此言说罢,她胸腔倏然一轻,压在心底的巨石总算消失得无踪无影。
薛皇后不知为何也松了口气,喃喃道:“那便好,那便好……”
她很快地看了韩素一眼,踌躇道:“这些年,本宫亏欠他太多,害得他养成了这么个……”
她顿了一下:“凡事都爱憋在心里的性子。”
“很多个晚上本宫都在想,若是当初……”薛皇后眼眶发湿,哽咽道,“……他或许就会像那些个金窝窝里养大的王爷一样,开开心心的,哪像现在,心思这么重……”
韩素安静地听着,将冒头的疑问摁了下去。
“素素……”薛皇后嗓音发颤,“他从来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但却是真心喜欢你。”
“本宫自觉对不住他,也没脸见他,倘若可以,你能不能替本宫多爱他一点……”薛皇后嗓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甚至有些卑微,“本宫求你。”
韩素垂着眸子,将眼底的情绪遮在了阴影下。
“素素……”薛皇后将自己的衣角攥得发皱。
“嗯。”韩素应道,“娘娘,我明白了。”
薛皇后松下一口气。
临走前,韩素突然转头道:“娘娘。”
薛皇后抬头,却见韩素对她轻笑:“出门走走吧,御花园的花开得很美。”
那一刻,暖阳恰好透过窗棂,将韩素的脸映得忽明忽灭,薛安被晃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却听嘎吱一声,韩素已然推门离开。
风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阴影在地面婆娑舞动,鼻尖钻入浅淡的焚香味,像是雨后春日的草地。
薛皇后鬼使神差地望向窗外。
不知哪棵树的枝丫不甘寂寞伸到了此处,乍一看不过是根灰败的枯枝,细看却能找到上面星星的白点。
那是扑面而来的春意与鲜活肆意的生命。
薛皇后盯着那枝丫怔了很久,这一刻,她才倏然意识到,那个漫长到望不见尾的隆冬,竟已经过去了。
是她画地为牢,故步自封,将自己困在凤栖宫太久太久。
“丁竹。”薛皇后柔声唤道,“与本宫去御花园走走吧。”
……
韩素出了凤栖宫,与夏柳相约三日后见,便与人分道扬镳。她才刚转过拐角,便发觉自己身前的地面上多了个影子。
“刚刚躲着做什么。”韩素随口道。
但季白檀并没有回答她。
韩素心中讶异,想看看他什么情况,回头的瞬间却愣住了。
这是极为难见的一幕,若是顾安在这里,必然得大呼小叫“天哪你居然还会笑你不是面瘫吗怎么治好了别说这么笑还挺好看也就比本小姐差一点……”
季白檀脸颊薄红,像是染了云霞,他嘴唇微抿,唇边噙着一抹笑意,如同昆山顶端的雪莲,总算于午夜绽了花,美得惊心动魄。
“主上。”季白檀双眼发亮,“你喜欢太子?”
韩素坦然道:“是啊,不过……”
她顿了一下,戏谑道:“我本就是他的未婚妻,喜欢他理所应当,你为何这么高兴?”
季白檀笑容一僵,缓缓拉下嘴角,冷声道:“主上。”
他咬牙一字一顿:“你喜欢的,是现在的太子还是以前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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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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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素故意道:“有区别?”
季白檀狠狠道:“有。”
“我想想。”韩素敛着眸子,掩去落入眼底的笑,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喜欢的是季白檀。”
她沉如黑井的眸子深深望着他,重复道:“不是太子,是季白檀。”
季白檀心脏漏跳了一拍。
已经很久没人唤出这个名字了。
昭康帝在众人面前总是唤他太子,极偶尔的时候才会赏赐般地叫一句“檀儿”,薛皇后久居深宫,屈指可数的见面也不过与他相顾无言,至于别人,更是不敢提及太子名讳,见到他时总是将腰一弯,恭恭敬敬地来一句“殿下”。
上回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三个字,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竟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了。
季白檀口中发干,他喉结滚动一圈,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即便他不是太子,主上也会喜欢他?”
韩素瞥了他一眼,不说话,季白檀于是更加迫切:“是不是哪怕他样貌全变,主上也能一眼将他认出来?”
韩素依旧缄口不言。
季白檀语速越来越快:“倘若哪一天他由高高在上的太子沦为碾入地底的尘埃,主上也愿意陪着他?”
他几乎是焦灼地望着韩素,心中暗暗希望她别答应。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那个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了,贺云底细无法摸清,未来他说不准能不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他不愿韩素陪着他吃苦。
“不愿意。”这回韩素总算开了口,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嗤笑一声,“我脑子有病吗,陪着他落魄?”
季白檀松了口气,明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底却仍然涌上一丝空落:“弃了也好。”
韩素奇怪地瞥他一眼:“谁说我要弃了?”
宫墙的大门向两边大敞,数十条木枝从朱墙内伸出,当真为“春色满园关不住”。
韩素就是在那个瞬间偏了头,被鲜活的春意扑了满脸。
“我不会抛弃他。”韩素道,“我会助他,将一切夺回来。”
“阿月。”韩素淡声道,“逃避与自怨是弱者的行为,真正的王者,哪怕跌入深渊,也会踩着敌人的尸骨往上爬。”
一直到丞相府,季白檀都没再说话。
梅林院只种了梅树,春日一到,梅花便全落了,一眼望去,满目萧索。
周宁去礼佛了,估摸着又要几十日不归家,韩光与她见了个面,话没说两句便急匆匆地要走,听到她要去宁州的消息时,甚至没有过问原因便应下了。
初荷忙着帮韩素整理衣物,她虽说是韩素的贴身侍女,但更多的时间却是留守梅林院,反倒像个管事。
临行那日,初荷站在门口,看着马车滚起一地烟尘,心里一阵空落。
此趟离去,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归家。
时光的车轮咕噜噜转着,在一趟趟日升月落里,几十日悄然而过。
宁州位于大岳的边境,冬季漫长,高高低低的山峰错落有致,山顶常年积雪。江南的春季都快接近尾声了,这里的梅花仍漫山遍野,飘香万里。
韩素下马车时,便被这萧索的寒意扑了满脸,抬眸的刹那,却见红梅点枝,漫天飘零。
她呼吸一顿,恍惚间,某个深埋于脑海的画面逐渐与眼前的景象重合,张牙舞爪地欲吞噬她的识海。
身侧传来声轻唤,韩素回神,却见季白檀沉沉望着她:“怎么了?”
“无事。”韩素垂下眼眸:“想起一位故人。”
夏柳的老家位于宁州韩庄,是一个普通的小村镇。眼下天刚蒙蒙亮,河旁便已然围上一群浣衣妇女,她们手中无一例外地提着个木桶,黑发用一根样式简单的发簪盘起,操着一口家乡话,手臂被冰凉的水浸得通红。
清一色的厚灰墙体建筑顺着河道一字排开,河两岸栽种的梅树被风一吹,浓香便传了万里。
夏柳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幕,脑海中似乎有什么记忆正在破茧复苏。
“眼熟吗?”韩素问她。
夏柳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摇头,低声道:“都变了。”
“没有不变的?”
夏柳四下望了望,指指一个方向:“只有那个。”
韩素顺着她手指的地方望去,却见河上竟还架着一座石拱桥,灰黑色,桥身破损,东凸一块西凸一块,像是被人砸过,桥头上的石狮子一个被砸去了半个脑袋,另一个干脆全砸完了。
夏柳轻声道:“小时候那座桥还是完好的,桥边没有屋子,只有大片大片的稻田,夏天还会跳青蛙,晚上月亮很圆,奴婢喜欢躺在稻田里,有时候不小心睡过去了,醒来天就亮了。”
“然后呢?”
“然后……”夏柳顿了一下,“奴婢会踩着稻田回家,路上会碰到几个玩伴,街坊邻里住的奶奶见了奴婢,会给奴婢塞点心。”
韩素循循善诱:“还能记得回家的路吗?”
夏柳蹙眉道:“韩庄变化太大了,奴婢不确定能不能……”
话音未落,肩侧一疼,她迫不得已停了话,偏头去看,却见几个浣衣妇女拎着木桶急匆匆往巷口跑,还有人面露鄙夷,语速极快:“那疯子又来了,赶紧走赶紧走。”
夏柳被推搡着挤到墙角,心下惊恐,水灵灵的双眸瞪得很大,仿若灵鹿。
韩素拨开季白檀横在她面前的剑身,拉住一个妇女,乖巧笑道:“姐姐,不知前头出了什么事?”
那妇女突然被攥住,条件反射地面露不悦,但很快就被那声“姐姐”叫得心花怒放。
“你们是外面来的吧?”她拿湿漉漉的手拍拍韩素手背,往后头瞥了一眼,嫌恶道,“咱们这儿有个瞎了眼的疯子,待这儿好多年了,逢人就拉他回家,嘴里还念些有的没的,你们小心些,千万别被她逮到了,赶紧走赶紧走。”
“拉人回家?”韩素挑挑眉,顺着妇女说的方向望过去,却见灰白残破的石拱桥上,确确实实站着一个耄耋老人。
她银白的头发在风中颤颤巍巍地抖动,苍老的手扶着石桥,缓慢又艰难地拖动自己的身子,仅存的一只眼睛茫然地四下望,似乎在寻觅着什么。
“姐姐。”韩素将视线挪回来,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般疑惑道,“她拉人回家做什么呀?”
“谁知道!”妇女皱皱眉,嘟囔道,“疯子干的能是什么好事,把人拉回去剁了也说不准。”
话音刚落,远处的独眼老人似乎有所感应,从桥头遥遥望来,那只灰白的左眼死气沉沉,像是白布上蒙了一层灰。
妇女被那眼睛一望,打了个哆嗦,赶紧道:“不说了不说了,我先走了,你们也赶紧找地方躲起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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