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天不亮就被拎起来修炼。
迟宿每每到烨山探望她,她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他们说,我除了长相随了白楚,别的一概不如她,这把刀在我手里真是屈才了。
少年轻狂,见不得她那梨花带雨、可怜兮兮的模样,拽着她走到烨山临仙门的演武场,质问谁在背后说了坏话,不服的站出来。
他可以把人打到服。
就此,迟宿成了临仙门年轻一辈里说一不二的外门师兄。
那些年纪长于迟宿,修为却远逊于他的修士,没脸在迟宿面前自称“师兄”,明面上尊称他为“迟少主”,暗地里暧昧又讨好地唤他……
姑爷……
这样的结局是,白珞少女时光里所接触到异性,再也没有人能够盖过迟宿的光芒。
如众星拱在中间的月亮,与迟宿距离最近的白珞,都被衬托成了萤火流光。
白楚亦常将白珞比作一盏精致的玉瓷花瓶。
藏春刀在她手中没有凌厉的风采,成了玉瓷瓶中一朵娇艳的花。
易碎、不堪折。
……
藏春刀缺损严重,轻易无法修复,怕是要熔化了材料重铸……迟宿思索后得出结论。
但真要把这话告诉白珞,恐怕她要辗转反侧,唉声叹气一整宿。
迟宿了解她,姑娘性子娇气,没经过什么大的风浪,虽然嘴上编排白楚,心里却渴望得到母亲的肯定,诸如此类事都是极力遮掩,不想受到责骂……
夜色渐渐深了,莲花灯盏中夜明珠溢出光亮,照得一室朦胧。
迟宿正打量藏春刀的断口,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双白皙的小脚,踩在灰色的地板上。
感受到他的注视,十颗小趾头迅速害羞地蜷起,染上粉色……
视线往上,看到姑娘一手提着飘逸的裙摆,另一只手攥了本画册,雪白的绸带束着不盈一握的腰,上衣的领子略显松垮,低到锁骨。
第21章 戏弄
迟宿愣了。
握着“藏春刀”的手微微收紧,他的嘴唇抿成平直线条,俊朗的脸上压着几分焦躁,快速地别开闪过猩红之色的眼眸。
“怎么了?”
白珞没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什么不妥,蹲在迟宿跟前,指着书上一处文字道:“这法咒我没见过,你会吗?”
迟宿粗略地扫过一遍,就将法咒刻在了心里。这实在不是他故意为之,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修行天赋。
他尽量不去瞧她嫣红的嘴唇,心不在焉道:“这是极偏门的幻形术,施咒者取人血、发等精微之物,制入墨中描绘人像,便可幻化得惟妙惟肖,即便化藏、上墟境也轻易不得识破。”
顿了一下补充道:“不像这家店的纸人,粗糙得一眼明了。”
白珞狐疑道:“这么神奇?不信。”双肘靠在迟宿的膝上,伸展了个极舒坦的姿势,她眼中闪着浓厚的兴味,“要不你试试,我一定能把你认出来。”
迟宿耐着性子安抚道:“此地人多眼杂,诸多不便……咱们以后再玩儿?”
“那你下次扮女孩子!”
迟宿:……
“嘿嘿!”白珞戏弄完人,捧着书就往床榻逃,得意上翘的眼角如新月一般。
迟宿见她光着脚,额头青筋微跳,伸手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他身形高大,一双有力的胳膊穿过她的腋下与膝弯,几丝墨色的长发拂过少女的脸颊,双脚离地、天旋地转的感觉让她头脑发了昏。
白珞手里的书掉在地上,抬眼望见迟宿深邃的眼眸,没敢出声说捡。
迟宿将她放在榻上,扫了一眼她沾了灰的裙摆和玉足,又看了看屋内正中央那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子。
木盒中有一格鲜奶。
若为凡人,该用鲜奶浸湿丝绢,擦拭肌肤上的污秽。
可惜他不是。
迟宿也不知自己是惋惜还是怎的。他们这样的人,心念即起,法术即随,不必结印施法,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姑娘的足底就已经干干净净。
掉在地上的书卷跃到他手中,迟宿慢悠悠地说:“天凉地冷,你不穿鞋袜到处跑,是要我替你穿上?”
他一通戏谑说完,白珞脸上的绯红已经到了耳根,见迟宿打算上手的样子,忙不迭卷起被褥,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住,连声告饶。
“不必了不必了……”
迟宿手中的书卷朝白珞蒙在被里的脑门轻轻一拍,脸上笑容浅淡,半身欺压在她身上。
“你再敢招惹我……”
原本躲在被里,只露一双眼睛观察他的白珞突然默了一瞬,直觉告诉她这时候的迟宿比魔焰渊遇到时还危险。
将这一切都归结于迟宿入了魔,白珞红着眼眶呜咽道:“你现在好凶,你以前不会这么欺负我的!”
迟宿也挺委屈,眼中不知何时闪烁起了猩红的光,喃喃道:“可我饿了啊,珞珞……”
饥饿……
那是一种无法向她言明的焦躁之感,是天人交战形成的强烈想望。他得用獠牙咬破舌尖,吃了痛,才清醒须臾……
白珞心头一紧,只道他又生了心魔。
她清楚迟宿吃软不吃硬,从被子里窸窸窣窣地缓缓探出头,半歪在枕上,露出纤细的脖子,像野兽爪下示弱的麋鹿。
“那你吃我吧!”
显然,她仅仅理解了字面上的含义,并且还将他当作从前那个……好哥哥。
迟宿的心颤了一下,眼中的猩红迅速褪了下去。
叹了口气。
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给猫儿顺毛似的,隔着柔软的被褥从上到下捋过一遍,经过那截儿软得一掐就断的脖子,还得重新替她盖好被子。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伤我……”白珞倚赖他温柔的亲昵触碰,略微歪过头,一侧脸颊抵住他的掌心,撒娇似的蹭了蹭。
这姑娘生来就是磨他的。
迟宿眼中漾起柔光,温声叮咛:“别闹了,睡吧!我守着你。”
这话像一句咒语。白珞在他的安抚下放松了身子,呼吸慢慢放浅、均匀,最后进入了沉沉的安睡。
见她睡着,迟宿眼中的柔光倏地散尽,目光转向桌案上的那盏莲花灯,透着一股子略带薄怒的邪气。
本想在点金城附近低调些,与那些魔物井水不犯河水,偏偏,它们非要动他逆鳞……
要是自己定力不足,受了妖邪蛊惑,伤了珞珞……
手掌覆住莲花灯,夜明珠辉芒骤敛,迟宿抬手间冰魄剑得到指令出鞘,在房间里激动地“嗖嗖嗖”转圈,所过之处留下道道虚影,眨眼间就在床榻前形成了一道幽蓝色的屏障。
迟宿见状起身,身影即将在屋内消失之际,悬在半空中的冰魄剑“铮”地一声嘶鸣。
冰魄剑:什么意思?打架不带我!
“替我看好她……”声音如雪覆金石,教冰魄剑打了个冷战。
抬脚欲出房门,又想起了什么,迟宿朝本命剑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冰魄剑瞬时抖得跟筛糠似的,惊恐地退到墙角,像个被强迫的大闺女……
不、不要啊……
迟宿随意地勾了勾手指,召回本命剑,握住剑柄,根本不容拒绝地将冰魄剑一寸、一寸归入——
藏春刀刀鞘。
冰魄剑,竟然在他的威压下化作了藏春刀的形状!
这把剑是轻雪门传承了上万年的神器,所历剑主皆是大能者,聚集的灵气亦是浩如烟海,只要它维持幻形不作妖,寻常人根本无法辨识出它的庐山真面目。
勉勉强强,将就着用吧!迟宿心道。
一瞬间天旋地转的,冰魄剑看到了床旁的红木妆镜。
红木妆镜对着床头,映着榻上美人熟睡的面容,也映着它此刻的“形状”——
三尺刀锋,一指背厚,透着冷冽杀气,就是白楚在此,也会将它错认成藏春刀!
冰魄剑: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它尖叫着,吵嚷的声音和释放的杀气让床榻上的白珞睡得很不安稳,嘤咛着翻了个身,眼看就要醒……
冰魄剑在感受到剑主怒气的一瞬间消音,“嗖”地一声回到刀鞘里,老老实实地落在榻前做起了护卫。
迟宿这才压了火,转身时又听见一句哆哆嗦嗦的提问:剑主,不能让别人发现,那能告诉她吗?
要是藏春刀一日没修好,自己就要一直装傻充愣,扮乖卖笑?它不想一直做娘里娘气的破刀啊啊啊!
深夜中迟宿眸色深沉,如同一潭不见底的死水。他没有回答冰魄剑的问题,而是反问它。
“你说呢?”
冰魄剑:……
这年头做人没尊严,做马仔更没尊严!
冰魄剑剑灵太了解自家剑主了。它能在这任剑主手中这么早就开了灵智,就是这样活生生地给逼出来的!
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就是教它自己琢磨……迟宿才不管这件事到底是不是该瞒着白珞,只管它能不能把人哄高兴。
办好了差事没奖赏,要是办砸了差事,只有吃不了兜着走……相处这么些年,冰魄剑剑灵已经把剑主的想法摸透了!
剑灵不能违背剑主的意志,只能在迟宿的身影消失在屋内的刹那,无声诟谇——
呸,狗比剑主!
第22章 刺尾
夜深人静,客栈里外熄了灯,从围楼五层往下看,黑漆漆的厅堂犹似深渊。
那些纸人睁着死鱼般的眼睛,被随意地贴在门窗、柱子和柜台上,在迟宿经过时,扬起僵硬的笑脸。
“客官,天色已晚,请您回客房歇息!”
迟宿置若罔闻,走到尽头处的“天字号”房间门前。
这扇门前滴了几滴血迹,艳丽的颜色如同盛放的牡丹花。
在迟宿站定的一瞬间,那扇门突然敞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迟宿抬脚走了进去。但见屋内陈设与白珞所在的房间一致,桌案莲花灯释放着妖异的光芒,紫檀月洞门架子床上俯着一男一女。
男人头戴书生帽,身子朝里,脑袋向外,无力地倒垂在床沿边。
女人半人半蛇,下|身水桶粗的绿色蟒身盘踞在床架上,上身婀娜妩媚的娇躯从床架倾身而下,柔若无骨的双手捧着书生的头,只听“咔嚓”一声,就将书生头颅摘下,如捧珍宝般揭下书生头顶的帽子,美滋滋地戴在自己的头顶。
她戴着书生帽的样子更添了几分妖娆,打眼瞧见门边的迟宿,风情万种地朝他抛了个媚眼,道:“公子,奴家这番打扮如何?”
魔音惑耳。
见迟宿未带佩剑,抬步朝自己走过来,卓姬得意地笑起来。
这公子看着年轻,至多就是五化修为,血气方刚的年纪,怎么可能逃得过自己的媚术!
她直勾勾地看着器宇不凡的俊公子,一边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一边嫌弃榻上的书生蚂蚁似的一捏就死,没一点儿滋味。
蟒身从床架上滑了下来,似美人不小心歪了一跤,娇滴滴地往公子身上栽……
那厢公子闪身,没让她挨上一点儿边角。
卓姬扑了个空,脸色惊变,余光扫见一道刀光刺向她的蛇尾……
“嗷……”
这一下径直戳穿了蛇尾上三寸,一时血肉飞溅,女人吃痛地嚎叫一声,蛇尾不住地痉挛,企图摆脱桎梏,书生帽歪头便掉,异变的妖瞳痛苦地望向中刀处,竟然惊异地发现——
刺伤她的不过是一柄断刀罢了!
卓姬冷汗涔涔,颤巍巍地抱住自己中刀的蛇尾,一口银牙咬碎。“你是何人,怎么可能识破我的幻术?”
她的幻术炉火纯青,客栈来往多少修士都不曾觉察,就连临仙门白楚,一个化藏境巅峰级别的大能,也没有看出她的真身。
这人至多二十来岁,他怎么可能……
“你杀的人越多,身上的血腥气就越重。别人发现不了,你的同类还看不出来?雕虫小技罢了……”低沉的嗓音堪堪掷地,莲花灯中的夜明珠就“砰”地一声发生爆裂,一股魔气于幽夜中四溢开来……
这是魔物常用的惑人把戏。蛇女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取了书生性命过后,下一个目标,就是隔壁房间的俊美公子。
屋内一时陷入昏暗,迟宿夜可视物,打量起刺破了血肉的断刀刀口来,有些漫不经心地想,待会儿用完了得帮珞珞把刀擦拭干净……
卓姬于黑暗中看见了他猩红的眼眸,心中大喜过望,娇声道:“既是同类,公子何故伤我?”
她转了转眼珠,试图对他晓之以理。“此番仙门大比,点金城来了许多大能,不是公子一个人对付得了的。奴家可以将公子引荐给一位魔族大尊者。你与尊者联手,定能将这场仙门大比搅个天翻地覆!”
这个“同类”的身份真是屡试不爽,不必拷问,这些魔物就将实情吐露,竟比人心还单纯得多。
迟宿心中腹诽,面上未显山露水,道:“你在这个地方待了多久?”
“奴家在此地已蛰伏数年,为免杀人太多引人怀疑,都是饿急了才会出手……”
迟宿闻言立刻皱眉道:“此地距离点金城主城仅有数十里,丧魂钟一响,百里之内的魔物都会魂飞魄散。你在诓我?”
卓姬不安分地扭动着身子想挨到他边角,却见青年一手握着刀柄,微微向下运力,被撕扯割裂的筋膜痛得她瞬时面目扭曲,连声哀叫道:“奴家不敢欺瞒公子,奴家能够安然无恙,全凭魔尊护佑……”
迟宿这才停止运转灵力。
藏春断刀贯穿蛇尾,将蛇尾死死地钉在地板上,一汩又一汩鲜血从伤口处溢出来,卓姬痛得一动也不敢动,冷汗涔涔道:“临仙门的车队前日在小店住了一宿,我怕他们察觉什么折回来,一直不敢对来往修士下手,直到今夜无大能者住宿……不、不,什么大能者,都不及公子万一……”
说着发现话里不对,连忙改口谄媚迟宿。
双臂向后艰难地撑在地上,她的脸正巧对着床榻,看到被自己摘下头颅的书生的尸体。
眼下自己的处境颠倒过来,正是应了那句话——弱者,皆为鱼肉而已。
迟宿正欲再拷问些细节,忽然夜幕中一道电光闪过,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一阵疾风掀开窗扉,将他玉冠下的束发吹得凌乱起来。
迟宿周身的气场在闷雷声中骤然变得阴郁,身影迅捷如电地闪至窗前,眼中戒备又凶戾地看向窗外。
那幽深不见顶的天外天,仿佛正酝酿着倾盆的大雨。
卓姬亦感受到了从客栈数里之外传来的骇人威压,惊疑不定地望向迟宿:“那是什么人,修为竟然如此之深……”转了转眼珠,她试探地向公子提议道,“你我皆是魔物,恐怕不是来人的对手。咱们要不快逃吧?”
话音刚落,这座客栈地下如有匍匐的巨兽经过一般,整栋楼都跟着摇晃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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