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情丝为食?”迟宿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痴魔福了福身,“是……”
“呵,替我看看,这妮子的情丝够不够你饱餐一顿。”
“小的不敢!”痴魔很有眼力劲儿,见迟宿一直紧紧护着怀中女子,就知道那是他心头重要之人,哪里敢造次!
只是她的推辞引来了迟宿不悦,痴魔察觉到周身一寒,立马改了口,说:“小的遵命!小的遵命!”手中变幻出一把骨扇,轻轻朝白珞的心口扇动几下,便见那衣襟下生出些许光亮,微若萤火……
而抱着她的迟宿,同样被骨扇引动了情根。只见他胸口光芒炽盛,隐约可见其间盘根错节,纵横交错……此情此景,与白珞那细弱又短小的“丝线”,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痴魔默默吃了个大瓜,连忙收起法器,道:“小姑娘情丝尚浅,这个时候拔情丝就像油灯抽芯,是最容易不过的。”
“谁让你拔她情丝了?”迟宿沉下脸,眼眸里覆了层寒霜似的。
咦,您刚才还许我饱餐一顿来着?
这位爷可真是喜怒无常!
痴魔平白遭了嫌,连大气也不敢出,又听那位大人轻声问了句:“如果……要拔除我的情丝呢?”
“这……万万不可!”痴魔惊讶道,“您这可不是情丝,而是情根,看样子已然根深蒂固了……要是拔了情根,人便如落叶萧条,凋零枯萎了呀!”
迟宿沉默良久,“你可以走了。”
“是是是,小的这就滚得远远的……”痴魔如蒙大赦,赶紧告退。
在重新没入山林之后,魔物绷紧的神经才松懈下来,连道“魔神保佑”。
……
云开见月明。
白珞悠悠转醒。
她并不知刚才发生的一切,只觉得心口微涨,冥冥中有什么东西指引着自己。
葱白的细指在他颈后交握,望着那张在光影中晦暗不明的熟悉的面庞,感受着从他身上源源不断渡来的热度,熨帖舒适地连毛孔也舒展开来。
她屏住呼吸,轻声问他:“阿宿,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们说你天资非凡,一朝踏错?
他们说……你是为了我?
这个听起来骇人世俗的,让她每每想起都会悄然悸动,羞赧地红了耳根的理由。
迟宿低着头,宽大的斗篷帽遮住他的脸,沉闷地回应:“你不会想知道的……”知道得越多,对她来说越危险……
白珞眼底里起了一层水雾,轻声道:“我想知道……”想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你告诉我,好吗?阿宿……”因为看不到斗篷之下他的神情,她忐忑着,语气温柔得像月影下的潺潺流水。
迟宿抱着怀里的姑娘,像过去许多年一样感受她每一次的成长,扫过她微微翘起的红唇,不自在地别开了眼,望着远处枝头待放的花骨朵儿……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顾自地说了一个在暗处观察许久后得出的结论:“你不认识徐天宁。”
这家伙如此生硬地岔开话题,必定是因为对她不够信任……白珞心中委屈,却也明白探查他入魔真相之事不能操之过急,眼眶微红,情绪不大爽利,呛声道:“我认不认识他,你不是最清楚?我说过了,这门鬼亲事是白楚自作主张!”
两个月前,迟宿要回泯山闭关,叮嘱她好生修炼后匆匆离开临仙门。
一个月前,点金城徐家到临仙门提亲。
三天前,迟宿入魔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
哪怕白珞在这短短数日内认识了点金城少主,也不可能上赶着要与人家成亲。
红杏出墙都不带这么快的!
白珞下意识想到这个比喻,摇了摇头,理直气壮地跟他掰扯自己数日来的艰辛。
“你走了以后没人帮我撑腰,白楚又罚我跪了几回祠堂,我的膝盖都跪得肿了……她还不许人给我上药!你在泯山闭关,我又不敢给你寄信。点金城的人上山那天,我还在白燕峰面壁思过呢!我不知道白楚想让我明白什么,天赋这种东西怎么强求得来?她十七岁能够突破五化境不代表她的女儿也能啊!我整日舞刀弄剑,狂背法诀,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你竟然还觉得我有时间谈情说爱?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个徐天宁!”
迟宿听她讲述完这些细节,眉心蹙了蹙,“现在……还疼吗?”
“啊?”白珞懵了。
“膝盖……”
“不疼……”鼻子酸酸的,白珞委屈答道。又觉得他是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气焰拔高了几度,“我才不是跟你说这个!”
迟宿唇角微微扬起,不想教她发现自己的情绪,别开眼,淡淡道:“点金城少主相貌家世一流,不知有多少女子对他一见倾心……”
白珞不知道这个平日聪颖绝伦的青年怎么突然蠢得无可救药,想起他在山洞里说的话,一股子执拗劲儿又上来,气冲冲地让迟宿放她下来。
迟宿没松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与她身子贴合的温热胸膛里传来闷闷的声音:“而我已是万人唾骂的魔……”
喑哑的嗓,惊得白珞的心一疼。
白珞咬了咬唇,揽过他的脖颈正要安慰,忽地又听他冷冷说道:“魔物不必讲什么礼义廉耻。珞珞,倘若你认识那姓徐的,却为了他欺瞒我,今日他便会成为蝙蝠腹中餐;更甚者……如果你喜欢他,我会教他沉尸荒泽,尸骨无存。”
泯山少主如众星拱月,光芒万丈,他那么努力地成为她生命中最耀眼的存在,怎甘教萤光流火分去半分光辉?
唇齿贴在她耳侧,灼热的气息将她的听觉尽数包裹,让白珞产生了被撕咬的错觉。
白珞心中“咯噔”一下,从脖颈到脊背都起了白毛汗,一股危险的直觉涌现在脑海里,她试探地问道:“那些蝙蝠是你招来的?”
迟宿照着她刚才呛人的语气,冷声应道:“那山洞里有许多蝙蝠,你不是看见了吗?”未开灵智的蝙蝠群发现浑身魔气浓郁的他,像一群苍蝇般围拢过来,那些腥臭的蝙蝠粪便,让他想起来就作呕。
难怪那些蝙蝠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发生异变,原来都是他的魔气喂养出来的!
这时候心怀正道的善良姑娘们大多都会义正词严地教训起人来。
但是白珞不会。
白珞想起十几只体型堪比成年男子,肢体被切成数段的巨型蝙蝠,小心翼翼地问那是不是他的手笔?
迟宿淡淡应是。
那些未开灵智的蝙蝠,吸收了他的魔气后,竟然掉头就想咬他的小姑娘,不该打杀了么?
白珞心下嘀咕了声:口是心非的家伙,嘴上说着要与正派分道扬镳,还是会拔剑为民除害嘛!
迟宿像是洞悉了她的想法,嗤了一声,却未作任何解释。
白珞在心里把这笔账掰扯得明明白白,确定迟宿在这场无妄之灾里功过相抵,就不再计较个中细枝末节。
将芜泽之事抛诸脑后,白珞自以为与他冰释前嫌,细腻白皙的手掌朝他摊开,湿漉漉的眼儿睨着他。
“这下你可以把鲤心寒玉镯还给我了吧!”
迟宿静静地看着她。
白珞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立马瘪嘴,道:“你都已经送给我的东西,凭什么要拿回去啊!小气鬼……”哼哼唧唧作势要哭,空荡荡的手腕忽然被一个冰凉物事环住,她低头一看,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镯子。
鲤心寒玉镯在不见天光的天地里熠熠生辉,传来温凉的触感,教白珞破涕为笑,弯弯的眉眼里流转着柔美的光泽,似梦呓般快乐呢喃:“阿宿,嘻嘻……”她是个很容易被讨好的姑娘。
迟宿的大氅在夜风中翻卷着,修长挺拔的身躯将湿冷的风挡得一丝不透,月下流水潺潺,映着枝头摇曳的花影与他们相拥的影子。
“这会儿不叫我‘臭狗’了?”他不是无害的夹尾之辈,是生了兽性的狼。
“臭狗”二字,让他又想对怀里的姑娘磨牙,然则没了獠牙等于没了威慑,她的娇蛮、凶悍,迟宿都得照单全收。
白珞带着寒玉镯痴冲他痴痴地笑,一口皓齿白净如玉,晃眼得很。
“你的脾气再臭,那也是我最喜欢的狗东西!”不管不顾说了心底话,白珞想起这人与从前不一样了,忙伸手捂住他的眼,生怕他又露出在魔焰渊下的冷血目光。
“别发火,别发火嘛!”
迟宿揭开她
捂住自己双眼的手,又被她伸出手掌蒙住,无奈道:“我没发火。”
许是摸索到了与魔物相处的技巧,又许是她觉察到了——他现在心情格外的好。白珞“哼”了一声,放开手,趁热打铁问他:“你要去哪里?”
“轻雪门。”
轻雪门是迟宿的母亲顾雪影的宗门。顾雪影仙逝多年,如今轻雪门的掌门人是顾雪影的胞弟,顾无非,也就是迟宿的亲舅。
他回得太快,没有丝毫地犹豫和企图骗她的痕迹。
白珞却觉得他此行的目的不简单,或许他入魔的原因与此有着莫大的关联。
她没有多问。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不会让迟宿有机会甩下自己。
自信地以为自己握着牵制凶兽的缰绳。
迟宿了然,褐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终是忍不住道:“跟着我……很危险,你真的不害怕?”
白珞的肩膀瑟缩了一下,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地反问:“如果遇到危险,我会不会成你的累赘?”她关心的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遇到危险时他的安危……
迟宿的心微微触动,喉结滑动,咽了咽唾沫,才将那些复杂的心绪收起,板着脸,说:“不知道……”
白珞却以为他嫌自己修为低微,左思右想,觉得自己操心些有的没的,心一横,说:“我不管,你别想丢下我!”
迟宿这回知趣了,没再提那些让她离自己远些的鬼话,想了想,说:“既然你不想回临仙门,我也不想回泯山,就都别提了,好不好?”
更别提,那位风度翩翩的点金城少主。
白珞闻言垂眸,作出若有所思,神游太虚的样子。
他的气息瞬时有些不稳,眼底含着冷光打量她,从乌黑湿润的发顶,到嫣红柔软的嘴唇,隐隐有些期盼——
这张总是浸过蜜水拿钝刀杀他的嘴,说出他不想听的话。
这样他才有出离愤怒的理由,以吻封缄,攫夺她的气息与声音。
白珞睁着雾蒙蒙的杏眼,如同温顺的猫儿般嘤咛了一声,“好……”
只要你别丢下我。
只要让我看着你。
好好地看着你……
白珞素日被他宠得娇气,却从不在大事上含糊,她意识到迟宿的情绪和状态不太稳定,意识到自己无法强迫他拔除魔性,唯有让步,才能找出他堕魔的真相。
迟宿在那双干净而纯粹的眼睛里看到信任和依赖,也看到了自己的轻妄和卑劣,眼底的冷光与杂念都融成了温情。
“小乖……”
他心情好的时候,最喜欢这样唤她。
白珞甜甜地应了一声,从他怀中昂起头,凑到他耳边,红唇轻启,将心底最得意的秘密告诉他。“我才不怕你!成了魔又怎样?你……咬不动我呀!嘻!”
这句话提醒他忆起那颗裂成渣的獠牙。迟宿舌尖抵住疼痛的牙槽,笑得从胸膛里传出混响。
“嗯……”
第8章 青枣
泯山与诸仙门素有弟子往来问道的传统,那年白珞十五岁,在前来泯山拜谒剑神的众多天骄中认识了一位至曦境的剑修师兄。
那人三十又六,相貌不出众却十分端正,修为在同辈人中实属上乘,品性温和,待人接物谦卑有礼,连泯山众长老都对其赞不绝口。
白珞煞有介事地将那位师兄与迟宿比较,得出的结论就是迟宿人厌狗嫌,是个只会欺负她的坏东西。
黑夜无垠,烛光摇曳,他站在窗下听她倾诉少女懵懂的心事,一反常态地没有与她较劲,揉了揉她的脑袋,平静地等待那扇窗合拢,那盏灯熄灭,少年神情迅速冷峻下来,任凭身后的黑夜一点点侵蚀他心底的光亮。
次日一大早,白珞揉着蒙眬睡眼,听婢女汇报泯山的新闻:少主正在比武台上挑战那位外门师兄!
一境之差,天壤之别,是修仙界人所共识。
白珞瞬间瞌睡全无。
彼时泯山上下全是少主不自量力,冲动鲁莽的言论,少女不敢在母亲眼皮子底下啼哭,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下去试探泯山剑神的耐性,只颠颠跟在医修姜开身后,将历年收到的生辰礼中的灵丹妙药一骨碌倒在他的面前,死缠烂打得到天下第一医修的保证:哪怕迟宿被打得只剩一口气,他也会吊住那傻狗的命。
迟宿出人意料地赢了。
白珞在他走出结界的一刹那号啕大哭,当众对他拳打脚踢,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位被人抬出来的外门师兄。
迟宿手中的冰魄剑结了一层坚冰,牢牢地与手掌黏合在一起。
他只能单手抱她,在少女的控诉和责难声中扯出一抹胜利的微笑。
然后晕倒过去。
哥哥!
他听见了她的呼唤,身体虚弱到已经无力回应:不,我不是的。
那是他第一次从内心深处否认这个称谓。
日子似回归平淡。那位被迟宿越级险胜的外门师兄萎靡不振了许久,白珞心怀忐忑,差人送一株老参去,隔日便在迟宿的病床床头看到了熬得香浓奶白的人参鸡汤——他拿灵丹换了人参,说应该给客人更好的药材。
白珞一时也没有察觉出他话里的不妥,日日殷切照料,将不相干的琐碎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哥哥,你该喝药了,诶,不许躲被子里!
不是你教我良药苦口吗?唉,好吧,给你吃一颗蜜饯果子!
哥哥,医修说了你还不能下床,快躺下休息!你想干什么?洗被子?喏,捏个诀不就好了?你快躺下休息,咳,我数到三哦!
三、二……
你怎么还没好起来啊?哥哥,你赶紧好起来带我出去玩吧,我都快憋出病了!
一声又一声,无时无刻不提醒着迟宿,他们在世俗意义中的关系。
一日又一日,他坐在床头迎接道德的审判,不知该如何卸下这副沉重的枷锁。
直到那天,他迟迟没有等到白珞的到来。
只等到窗外狂风暴雨,山崩地裂。
白楚与迟朔正式决裂。
白珞被她母亲捆得五花大绑丢进轿子里抬下山去,等到迟宿知道的时候,她们已经走到了山脚之下。
他伤势未愈,从病榻挣扎而起,闯入滂沱大雨,追逐她们离去的轿辇。
若他不曾狂妄到越级挑战至曦境剑修,也不至于此刻羸弱到连御剑的力气也没有,不至于淋了些雨受了点风就开始不住哆嗦,不至于跑了几步就栽倒下去。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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