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珞这才注意到壮汉。与小女孩的对话历历在目,她脑中闪过昨日进城时看到的景象,忆起那个羊肉摊。
他是羊肉摊上的屠户!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白珞脱口而出:“你是‘郑大叔’吗?”
那壮汉明显一愣,疑惑道:“你是何人,怎么知道我的?”
白珞见他承认了身份,想到女孩的身份和天水城的许多谜团,正色道:“小女子迟萤,这位是我兄长。我兄妹二人是修士,误入天水城被困此地……”
迟宿听见“兄妹”二字,适才的好心情淡了几分,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郑屠咽了口唾沫,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修士?你们想对城里的百姓做什么?”他顿了顿,强调。“他们是无辜的。”
城中百姓?他们不是都已经化为白骨……
白珞联想昨日的骷髅与今日的郑屠户,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神庙数丈之外……
沙地下掩埋的骨头渣子,聚拢、拼凑成一具完整的人类骨架,血肉与筋脉在日光中重新长成。
那些重复着机械动作的白骨,化作鲜活的孩童、妇女、青年和老人模样。
小孩昂着头望青年小贩手中叫卖的糖葫芦,馋得口水直流,小贩赶不走他,从装糖浆的木桶边上给他掰了一块碎糖。
提篮子的新婚妇女在老阿婆的菜摊前挑拣,与阿婆说笑两句提到她的夫郎,羞得双颊绯红:他是守城的人,今日上值,最爱吃我做的饭。
她的夫郎——
上一刻还是甲胄里的骷髅,此时已经变成这座城的守备,骑着高头大马,兢兢业业地跟在巡逻的队伍最后。
这座城在白昼中生机勃勃,热闹非凡,仿佛黄昏后的死气都是假象。
只有一个人在这热闹之外。
白珞回头看了看神庙中。
女童的骷髅头倒在蒲团上,空洞的眼眶静静地注视着这诡异的一切。
白珞咽了口唾沫,道:“我们没有恶意。”她将遇到卫芸秋的始末说了出来。“我原以为丫丫和她口中的郑叔叔是幸存者,没想到……”
“你、你见到了丫丫?”九尺高的身形俱震,郑屠眼中泪光闪烁,脸上的刀疤怪异而扭曲地狰狞开来。
白珞皱了皱眉,见屠户的情绪愈发失控,最后像一头失了控的猿兽般哭吼起来。
“我错了!我不该将她送到那里去,我该死!”他红着眼睛,不要命似的迎头撞向青铜鼎。
迟宿站在青铜鼎前一掌抵住他的头颅,避免那颗脑袋在二人面前开花,又顺势将人掀翻在地。他蹲在郑屠跟前,居高临下的姿态显出令人望而生畏的压迫感。
“你想死?可以。把你知道的事说出来,我就成全你。”
郑屠脑中嗡嗡作响,声嘶力竭地喊:“我想啊!想啊!但我这样的罪人,死了也会下地狱吧!”
白珞与迟宿对视一眼,眼中的疑惑渐渐加深。
却听背后一个女声纳罕道。
“郑屠?你又到这里来做什么?摊子不要了么?快回去!有人问价哩!”
那是一个胡姬,面纱掩着半张脸,额际的红宝石熠熠生辉。
她狐疑地瞧着他们,却没有上前干涉,说完这句话后她就转过身,撑着避风沙的斗篷匆匆赶往集市去了。
朦胧的倩影映在屠户眼里,他的哭声像被人掐断了一般停住,卡在粗壮的脖子里,呼哧呼哧地响。
须臾,他站起来对两人道:“想知道天水城的事,就跟我走吧!”
他们穿过集市,迎面遇上打马而过的骑兵,马蹄下的尘土飞扬,呛得白珞轻咳。
羊肉汤摊前。
飘着肉香。
郑屠手持板斧,动作娴熟到几近麻木地割断绑缚羔羊的绳索,然后将羊羔剥皮、剔骨。
坐在摊前的客人们赞叹着美味的肉汤。
“我家世代宰羊,这汤味儿正,是天水城最好喝的羊肉汤,你们可以尝尝。”郑屠舀了两碗汤,放在他们这一桌上。
白珞想到的却是昨晚所看到的画面——屠户刀下的羊羔变成孩童的人骨。
她正襟危坐,没敢挨那碗肉汤。
郑屠失声笑了笑。“天水城最好喝的羊肉汤,这话不是我说的,而是卫萧将军说的。”
“他带着三千将士,千里奔袭而来,从异族手中收复了天水城,也带大家熬过了那个饥饿的冬天。丰收的时候,我宰了家里最活泼的羊羔,给将军端去了最嫩的羊肉汤。他说这是天水城最好喝的羊肉汤,一定要叫家里的娇娇也尝尝。”
第二日,将军就带来自己的女儿。
小女孩端着香浓的肉汤碗,怯生生地喊他“大叔”。
他们成了羊肉摊的常客。
羊肉摊的生意火爆,郑屠忙碌得清点抽屉铜板的功夫也没有,深夜到家后倒头就睡,做着自己娶了一位娘子的美梦。
他梦里的女人贤惠又能干,还会跳妖娆得挠人心肝的胡旋舞。
这梦做到了白日——胡姬怀抱着馋得肚腹咕咕作响的幼子站在羊肉摊前,二人分吃一碗肉汤。
她的丈夫死在了异族刀下,女人只能终日跳舞,换些讨生活的钱。
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去神庙前求一求,拜一拜神明。
他是否能够养得起美丽的女人和她年幼的孩子呢?郑屠想。
他犹豫的同时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浑噩又满足地过日子,直到——
异族卷土重来,带着数倍之敌。
这场仗必败无疑。
将军愁白了发。
应梦指示,推翻神庙原有金身,塑造一座金乌的雕像。
他集结所有的将士,说着神引之言,激励他们喊出震天撼地的口号。
郑屠激动得一腔热血,高举板斧要与将军一同捍卫城池。
而卫萧却对他说:此战,我必死无疑。郑大哥,你能不能替我照顾我的女儿丫丫?
郑屠举着板斧的手悻悻然落下,问他:你就这样将女儿托付给了一个陌生人么?
跟着你,至少有肉汤喝。
卫萧苦笑。
说完,上马,率领着浩荡的队伍,出城迎敌。
他们的死惨烈而悲壮,两方人马几乎同归于尽,战争没有给任何一方带来利益。
除了嗅着血腥味飞到战场的乌鸦。
郑屠在偃旗息鼓的战场里寻找甲胄下的身体,见到残缺的肢体和满地的碎肉,却没能找到卫萧的尸首。
他跪地哭了一阵,余光扫见飘扬的残破旌旗之上,站着一只金色的影子。
那是一只金乌。
神祇一般,高高在上,俯视狼藉的战场。
那些乌鸦似得到了某种指令,肆意地争抢、啄食,将本该由亲人辨认的面目,咬得血肉模糊。
郑屠挥舞板斧驱赶乌鸦,却遭来凶猛地扑咬。
他招架不住,逃回天水城,一边逃一边想:异族已经被杀光,他们终于可以过安宁的日子!
他哭着宰了一头羊羔,煮成最鲜嫩的肉汤,端到同样哭成泪人儿的小女孩面前。
——郑大叔,你找到我爹了吗?
——嗯,他让你乖乖吃肉,乖乖睡觉!睡醒了他就回来了。
这日子安宁了吗?
是也不是。
郑屠再也不会梦到跳舞的胡姬,梦中所见都是那些吃人的乌鸦。它们不会说话,他却能听到一个声音——
我饿了,你家有吃的吗?
郑屠浑噩地从床上爬起,抹一把脸,拖着小羊羔去摊上。
街道中间躺了个死人。
郑屠很确定那是个死人,因为站在他肚皮上的乌鸦已经在啄食他的肠子。
油亮的黄脂,鲜红的血肠。
郑屠大惊失色,原想上前看个究竟,却发现了街道上更多的尸体和乌鸦。
那些乌鸦聚集成一片黑压压的云,簇拥着中心的金乌,像拥戴它们的太阳。
它们落在每一户人家的瓦上,黑漆漆的眼睛从瓦缝间窥视里面的景象,发出难听的叫声,探头探脑的,像是在说——
我饿了,你家有吃的吗?
第13章 祭品
这是卫萧造的孽!
城中的百姓都说。
要不是他推翻神庙,为一只金乌塑金身,怎会引来这些魔鸦!
他为了打胜仗,为了邀功名,将这一城的人都害了啊!
本该名留青史的将军一夜之间成了天水城的罪人。愤怒的百姓们闯入将军的府邸,抢走那里所有能吃、能用的东西,连屋顶的瓦片都一片片揭下,砸碎在地以示他们心中的怒火。
郑屠的生意不再那么好了,有了许多胡思乱想的闲暇时间,怀念那位意气风发的将军,也同天水城的百姓一样,开始质疑将军的对错。
只有看到丫丫的时候,他才会理解卫萧。
将军百战死。他们是为了守护自己身后的亲人,才不得已穿上盔甲冲到战场。只是杀戮与鲜血引来魔鬼,弱小的人类没有任何反抗之力罢了。
丫丫躲在郑屠家里。在日子最艰难的时候,她仍然有羊肉汤喝。
在他们相处一阵之后,郑屠才发现,这个孩子身上有股与年龄不大相符的韧劲。
丫丫从来不问卫萧的去向,也从不为陌生的环境哭闹,听从郑屠的嘱咐,从不离开那间小小的茅屋,乖巧得让心里准备一箩筐话安慰她的郑屠没得用武之地。
郑屠怕天水城的百姓发现丫丫,更怕外面人间炼狱般的景象吓着她。
那些魔鸦把守在城镇的每一个角落,防止“食物”逃出天水城这个牢笼。
有一天,城中百姓夜晚的梦变成了——我想吃些鲜嫩的肉,你家有吗?
这句话成了所有有孩童人家的噩梦。
他们抱着孩子奔逃,被体格更健壮的流氓、地痞拦住、殴打,抢来的孩童被献祭给金乌神殿。
期望神鸟饱餐后就能放过其他人。
这个方法很有用,乌鸦们不再肆意吃人。
它们要求人类恢复正常的生产秩序,要看热闹的集市,要看夜晚的花灯。
城中幼童的身影一个个消失,长街短巷,回荡着失去幼子的母亲的哀嚎。
郑屠恨极了那些魔鸦!
他觉得自己不能白长一身肌肉,就摸黑偷袭落单的乌鸦,用板斧将它砸成肉酱,宣泄心中的怒火。
这样的机会其实不多。
成群结队的魔鸦盘踞在城池上空,化作压在每一个天水城百姓心头的阴云。
丫丫端着熬煮成奶白颜色的肉汤,呆呆地趴在窗前。
飘香的肉汤引来了饥饿的人。
在发现小屋里的丫丫后,地痞眼睛里流露出比发现肉汤惊喜的光——今天的祭品有着落了!
郑屠提着板斧从后厨冲进来的时候,丫丫正巧咬了那个地痞一口,被狠狠地扔在地上。
郑屠怒了,拿出那日在城下喊口号的气魄和那人缠斗起来。
越来越多的渣滓围向郑屠。
郑屠被人迎面砍了一刀,嘴唇似从中间被左右剌成两半,鲜血模糊视线,他像一头暴怒的护崽的雄狮,将地痞们驱赶到了屋外。
他身长九尺,体格健硕,握着一把板斧浑身鲜血淋漓,气势汹汹,教众多地痞们不敢近前。
如果没有听见胡姬哭声的话,郑屠想自己是不会停下攻击的。
你们放过我的儿子,放开我的孩子!
他看到地痞们从女人手中夺走幼童……
今天的祭品,该选哪个孩子呐?
一群百姓围了过来,指着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丫丫说:这个孩子我见过,她是卫萧的孽种!她早该死的!
为什么她还活着!而我的孩子已经死了!有人哭喊。
她与她爹都是天水城的罪人,你为什么要救她?
她该死!
一口唾沫啐到郑屠血肉模糊的脸上。地痞们也讥笑着让开了道,不必他们去哄抢,今日的祭品已经有了着落。
啊,他们又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郑屠能与那些地痞流氓动手,却不敢用力踢踹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妪和歇斯底里的市井妇人。
他没敢看已经被人们围起来的丫丫,提着板斧,一步步踉跄着穿过人群。
今天的祭品已经有了,先放过这个孩子。
他夺过地痞手中的男童,还给胡姬。
胡姬哭着,千恩万谢,却也知道周遭虎视眈眈,自己怀中的孩子命不久矣。
丫丫被一群人推搡,在地上滚了一圈,吃了一嘴的泥灰。她越狼狈,那些人就笑得越得意。
你们欺负我,爹爹回来,把你们打跑,呜呜!
小女孩远远地望着郑屠的背影,哭喊:郑大叔,我爹爹在哪里呀?
你乖乖睡一觉,就能见到他了。
郑屠拨开人群,蹲在丫丫身前,擦了擦她脸蛋儿上的血污。
丫丫也学着他的动作,小手试探地挨了挨他脸上的刀伤,眼泪汪汪地问他。
我被那些乌鸦吃掉,他们就不会打你了吗?
他听着这句话,心揪疼得连呼吸也滞住,半晌,对天真的女孩点了点头:对不起……
丫丫在他泣不成声的话语明白了什么,她站直了身子还没有郑屠手中的板斧高,张开双臂,像信任卫萧——她的父亲一样,向他索要拥抱。
你不要死,丫丫来保护你。
郑屠脑中嗡嗡作响,回荡着女孩稚嫩的嗓音,思绪仿佛被抽离身体,游离在冷漠罪恶的城镇上空。
他看到自己在众多仇恨的、幸灾乐祸的目光中抱起丫丫,朝神庙的方向渐行渐远。
小女孩被郑屠抱着,路过她从前最喜欢的糕点铺,想念着她爱吃的糖葫芦,看见集市上被抢的烙饼和铜板,听着女人与小孩的哭叫,趴在郑屠宽厚的肩头,忧愁又甜蜜地睡着了。
第14章 金乌
白日将尽,夕阳余晖将整座城池都烫成了金色。
羊肉摊的客来了又去,集市上人烟渐稀。
郑屠站在砧板前,机械地剔羊骨头,他说话的速度越来越慢,连瞳孔里的聚焦也逐渐消散。
“卫将军为天水城的百姓战死,他的女儿却成了魔鸦的祭品……”
他高高抬起板斧,重重落下,羊羔的腿骨被劈成了两段。
在卫芸秋死后,一场黑风暴,将整座城的躯体与灵魂都吞噬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具具白骨,深夜游荡在街巷。
白昼降临,枯骨被重新赋予血肉,人们忘记那些恐怖的记忆,如同什么也发生一般生活,演绎着这座城的世情百态。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这是上苍对天水城的诅咒。”
除了郑屠,没有人记得金乌,魔鸦,卫萧,卫芸秋和那场黑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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