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这个摊贩前做梦,梦见我变成了一副骷髅,朝误入天水城的路人挥舞板斧。梦醒了,手里宰割的分明又是只羊。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杀的是羊,还是人……”
魔鸦消失的同时,他们自己成了恶魔。
郑屠脸上的肉又开始往下掉落,他的眼珠子从框架里掉出来,像哭一样诉说。
“我知道我不该将丫丫送到那里去,我该死!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真的……不想再杀羊了啊……”
他哭吼的同时,脸上最后一块血肉掉了下来,骷髅高高举起板斧,咆哮着朝他们砍了过来。
迟宿抱着白珞,闪身躲过了郑屠的斧头。
屠户没能击中他们,暴怒地撕碎了砧板上的一具“羊尸”,仰天咆哮的声音,穿过几条街道落入他们的耳朵。
他们站在一处屋瓦上,俯瞰街巷中游荡的骷髅,褪去血肉的人类毫无尊严,如同被圈养的牲畜。
白珞眼眸低垂,教人望不见她眼底的光亮。
迟宿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缓缓向下,覆着茧子的指腹贴着她微凉的手心,修长的指节将她的手掌整个包裹住。
他一贯如此,成熟、稳重,给人一种值得信赖和托付的感觉,轻而易举地就能抚平白珞心中的惊涛骇浪。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白珞一想到他入了魔道便暗自焦虑,只是面上未敢显露出来罢了。
“这些人被困在天水城多年都不得脱困之法。我们想离开天水城,还是得从神庙寻找出路。”她深吸了一口气,理清思绪。“你不能进入神庙,只有我能去找线索。”
迟宿点了点头,对她的判断表示认可,俯首贴着她的耳朵哄道:“我会一直守在外面,它不敢轻举妄动的。珞珞不怕……”
这话听着耳熟。
白珞想起清晨怀抱的女童头骨,双腿就有些发软,又恨起这狗东西成魔才害得自己不得不单打独斗,泄愤似的在他胸口轻捶了两下。
“我才不怕!”
他们走到金碧辉煌的庙宇前。白珞攥着迟宿的衣角,喃喃道:“阿宿,你说它到底是什么呢?”她没指望能得到迟宿的回答,说完后自顾自走向大殿。
迟宿叫住了她。“珞珞,你记住。最新汁源加群一五贰二七五贰八一它可能是一段记忆,一缕残魂,也可能是幻象或魔物的伪装,但绝不可能是一个……人。”
他语调冷漠,像刻意地提醒着白珞什么。
“卫芸秋已经死了。”
“嗯,我记住了……”
话音落时,她推开厚重古老的大门,将月光也推入了神的领域。
迟宿望着她走入神庙,眼底的光亮消失,身影与黑暗融为一体。
……
咔嚓。
殿中烟雾袅袅,三尺高的金乌雕像在若隐若现的香雾中彰显出神的威仪。
戴着银毡帽的小女孩,披着长长的黑羽衣,背对白珞蹲坐蒲团上,双手捧着一颗贡果黄梨,大口大口地咀嚼着。
咔嚓咔嚓。
白珞手握藏春刀站在她身后,久久没有说话。
小女孩像是没有察觉到白珞的到来,急切又快速地咀嚼着果肉,脸蛋儿憋得红扑扑的,一连吃了两颗梨,吃到第三颗梨的时候,她的速度才慢下来,在空阔的大殿里打了个响亮的嗝儿,小手依依不舍地将吃剩下的半颗果子放回盘里。
她转头望见站在殿门前的白珞,眼中满是惊讶。“姐姐,你怎么还没走?”她起身朝白珞跑过来。“你没有见到郑大叔吗?”
白珞默默退了一步,眼前生动鲜活的小女孩与自己怀抱着女童头骨的画面重叠,她不由地正色。“我见到了郑屠,但他并不知道离开天水城的办法。我想只有你知道离开这里的方法,丫丫……”
“我?”丫丫愣了一下,随即有些神伤地低下头,银毡帽挡住了她的眉眼,小女孩失落地说,“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离开这里了……”
白珞想着迟宿的叮嘱,深吸了一口气,实在无法将眼前的小女孩视作妖魔,便提示道:“你还记得你最后一次见到郑屠是什么时候吗?”
丫丫闻言高兴地仰起头,说:“郑大叔每天都来看我啊!他说外面很危险,让我不要出去,饿了就吃庙里的果子,冷了就披上这件羽衣……”说着抖了抖身上的羽衣,像只骄傲的小乌鸦一样展示自己柔顺黑亮的羽毛。
这件鸦羽让白珞脑中难以克制地浮现郑屠口中形容的人间炼狱,仿佛下一刻这个孩子就要长出尖喙,啄食油亮的黄脂和腥臭的血肉。
“丫丫!”
白珞厉声道:“郑屠死了。他把你送到这里后就已经死了,与城中百姓一样变成了骷髅,他是无法进入神庙的。如果有人让你吃果子,嘱咐你穿衣裳,那‘他’一定是……其他人。”
说完紧紧盯着错愕的丫丫,心中难过地想:你是否也是……其他人?
“郑大叔……死了?”丫丫湿漉漉的眼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殿中的金乌,摇头道,“不,金乌说过,只要我到这里来,郑大叔就会没事的……”
金乌?
白珞望向金身的神像,转头轻声对丫丫道:“那只金乌还对你说了什么?”
丫丫缓缓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脑袋,像是承受了巨大的痛苦般,回忆道:“那天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一只金色的神鸟,它说,它可以实现我任何愿望……”
白珞心中一紧,蹲在丫丫身边,轻拍着她的银毡帽。
这番无声的安慰令丫丫的恐惧缓解了几分,稚气的嗓音回荡在大殿之内。
“我告诉金乌,我希望这座城里的人们好好活下去,不再怕异族的侵扰,不再受任何的欺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有人都可以幸福地生活……这样,爹爹就不必再带兵打仗,也不会有人再欺负郑大叔了。”
“金乌听到我的愿望后笑得很快活,它说丫丫是聪明的孩子,会满足我的愿望……”
所有人都可以“幸福”地生活……
披上神明外衣的魔会怎样实现孩童的愿望?
丫丫脸上挂了两串晶莹的泪珠,眼中似有恐惧与懊悔。
“我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天空中的乌鸦群盘旋、飞起,化作一阵黑色的龙卷风,将城镇整个都掀开蹂躏了一遍,人们被卷入风暴里,身体在那些难听的鸦叫声里,被尖利的鸟喙撕扯得粉碎。
一场持续了三天三夜的屠杀。
一场恣意分食的饕餮盛宴。
月升之际,血肉被啄食得干干净净的白骨从沙地中爬起。
日起之时,白骨重新长出血肉与筋骨,如同行尸走肉。
他们被永世圈禁于此,成为不生不死的怪物。
披上神明外衣的魔就这样实现了孩童天真的愿望!
白珞胸口蹿起一腔不可名状的怒火。
这般吃人的魔物,也配享神明的香火!
“妖魔!”
她持刀闪身越过丫丫,踏上香案借力一跃而起,红裙翩跹,青丝如瀑,昳丽的身姿映入藏春刀中,刀身朝金乌神像劈砍而下。
第15章 同类
金乌神像抵住削铁如泥的藏春刀,墨玉制的眼睛盯着白珞。
下一瞬,就听“铮”地一声,距刀尖二指处出现一道裂痕后延伸,迅速崩断了名刀。
白珞难以置信地握着断刀停在半空,再与金乌的眼睛对上,她背后直起了一阵白毛汗,虚空中出现无数尖利的红色鸟喙,将她整个围住。
一只尖喙对着她的眼睛啄来,白珞慌了,抬手一挡,尖喙触及到手臂,被浮出的青鳞挡了回去,鸟喙霎时化作灰烬。
神庙诡异地静了一瞬。
接着,一道金光闪过,白珞惊诧的眼骤然失焦,纤弱身姿恰若枝头凋零的梅花,簌簌下落……
“姐姐!”
在小女孩的惊呼声中,白珞下坠的身子被一双修长干净的手接住。
小女孩望着站在神庙中身披月华的青年,眼中闪烁着惊艳的光亮。
那张如刀刻的俊美面容,一半映着月华清冷的银光,另一半掩藏在漆黑的夜色中,因为强行闯入神庙,那人周身都“滋滋”闪烁着奇异的电流……他挥了挥萦绕在鼻间的香雾,举手投足都是恰到好处的赏心悦目。
魔物为了惑人,喜好化成无害的皮相,但身上的血腥气无法消散。
殿中焚香,是为了掩盖它身上令人作呕的腥臭。
丫丫微微张着小嘴,嘴角流出了几滴涎水,孩童的嗓音稚气。
“哥哥,你长得这么好看,也一定很好吃吧!”
迟宿闻言轻轻挑了挑眉,轻蔑地打量妖魔幻化的孩童,像看到戏文里的丑角儿。
“嗔魔,久仰大名。”
这话让忘形的妖魔一愣,眯起眼重新审视眼前的的青年,掂量他是否在装腔作势。
“你认得我?”
“贪嗔痴爱恨,性至极而成魔。”迟宿脸上的笑意稍纵即逝。“天水城常年战乱,充斥着血腥、暴力与仇恨,是你这种魔物最喜欢的地方。”
嗔魔维持着孩童的模样,脸上的红喙时隐时现,披在身上的鸦羽在夜风中飘动,讥讽地对他说:“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掂量自己的斤两……你可知这些年天水城来过多少道士,最后都成了黄沙下的白骨。”
“道士?”迟宿笑了,从胸腔里溢出的笑声低且清,“难道你没有看出来,我与你是同类?”
同类?
嗔魔眼中闪过狐疑,流着涎水又打量迟宿身上还未消散的电流,它很快想起,昨夜自己戏弄小姑娘的时候,这个人连神庙都不敢踏入,只能像条狗一样在神庙前刨鼎乱吠……
“哈哈哈,果然是我魔族!你伪装得与那些臭道士真像!”
嗔魔看了看他怀中的白珞,转了转眼珠说:“刚才她手臂上出现的是魔魇鳞吗?你将她带在身边却没有吃掉她,就是因为魔魇晶石的影响吧!那东西是硌牙了点儿,但也不是没有办法。你要是肯听我的,将她分我一半……”
它以孩童稚气的嗓音说着,兴致盎然地要与迟宿分享吃掉白珞的方法。
迟宿从腰间缓缓抽出冰魄剑,指腹缓缓从冰凉的刀身划过,眼眸里映着冰魄剑身折射的泠泠月色,打断了它。
“分你一半?”
嗔魔见他脸色不愉,便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轻蔑地看着他手中的冰魄剑。
“小魔怪,你现在可是在我的地盘,可别为了吃独食跟我撕破脸!”
“哦?”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迟宿一手抚额,宽大的手掌将照到脸上的月华尽数挡住。
“你是要吃掉我,还是我的珞珞?大可试试。”
獠牙不受控制地从嘴角生长出来,闪着锋锐的寒光。
“正好,我也饿了许久……”他说。
……
人在极度恐惧时会出现濒死感,继而脑中不断地回溯一些光怪陆离的画面。
白珞在黑暗中听见一个声音。
你就要死了,临死前有什么愿望吗?
白珞记得自己陷入黑暗前的景象,将这声音视为妖魔的蛊惑,置若罔闻,沉默地走在黑暗中。
这个地方伸手不见五指,她觉得自己快被黑暗吞没了,心里不由自主地喊着:阿宿……
那个声音仿佛听见了她心底的呐喊,贴着她的耳朵低声说:“告诉我,你想见到他。我会帮你实现,你的任何愿望。”
白珞想起丫丫所许的愿望和天水城累累的白骨,咬牙斥了一声:“滚!”
魔魇晶石虽然可以让她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但是无法抵御魔物的蛊惑与干扰。
白珞明白,要想逃出这里,只有坚守自己的本心。
但置身于黑暗,如何摆脱黑暗的掌控?
很快,那东西又缠了上来。这次,变成“丫丫”的声音。“姐姐,那个哥哥好凶好可怕,他要杀了我!你救救丫丫吧!”
白珞慢慢停下脚步,想起迟宿的话,眼中泪光闪烁,自语般答复。“丫丫已经死了……”
于是耳畔又化作郑屠的哭求:“你救救丫丫。只要你一句话,丫丫就能活过来!”
白珞忍不住反驳道:“因果循环,自有定数。你掌控一方天地的生死,扰乱阴阳秩序,还想佯作神灵诈我?妖魔,收起你的把戏!”
那妖魔被她厉声斥责,沉默了半晌,轻问:“你不愿救小姑娘,也不愿救那个人么?”
白珞心中“咯噔”一声,迟疑一阵,拒绝了它,“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明白的……”魔物似乎寻到了她的软肋,略带蛊惑地问,“他入了魔,你一定很难过吧?只要你告诉我,你想他变回从前的样子,我就能实现你的愿望……”
“我不会对妖魔许愿!”白珞冲着那声音的来处尖叫,四下的黑暗包裹着她,阴冷的感觉像是要从肌理侵入她的神经。
她再次喃喃说了一句。“我不会对妖魔许愿……”
心底却有个声音在替她呐喊——是的,我想让他变回从前的样子。
我希望他摒弃魔道,重返正途。
他本该一生坦途,顺遂无忧,不该与这等妖魔为伍,不该……走上这条不归路。
“嘎嘎嘎……”萦绕在耳边的魔音变成难听的鸦叫,而后一阵阴风从她的脸上擦过。
“我听见了你的愿望。”那个声音说。“如你所愿。”
“不……”
白珞伸手想抓住它,朝风消失的方向追逐而去。
眼前的黑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她脚下黝黑的土地变成青葱的原野,头顶苍穹揭开幕布后星河烂漫,划过脸颊的阴风化作带着花粉香的清风……
白珞拼命向前奔跑。
裙摆扫过一丛又一丛蛐蛐儿鸣叫的草野,惊飞满山的萤虫。
鲤心寒玉镯在她手腕上散发着幽幽寒芒,似乎在提醒她与危险的距离。
白珞浑然未觉,遥遥望见——
那个身着月白道袍的青年坐在山坡上,气质分明出尘得如悬在山峦上的明月,却吊儿郎当地叼了根不知从哪里摘来的狗尾巴草。
他是滚在泥污里也能教人一眼就瞧见的明珠,是少女绮梦中遐思的幻影。
只望了一眼,白珞就湿了眼眶。
第16章 坏胚
白珞站在距离青年几步开外,累得直喘。
扶在双膝的手被温凉的手牵起,青年俯身,调笑着问她。
“白大小姐,你跑这么急是被狗撵,还是在追鬼怪?”
这……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
白珞恼羞成怒,推了他一把。
“我在找一个狗东西!”
推搡的手腕被反握,腰际被另一只手拥住,他们之间的距离在青年的掌控下骤然贴近,白珞不得不仰头望着他,被映着星斗的温柔目光轻轻扫过了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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