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坐在她对面的沈聿白神色要比初来时温和上许多,在场的所有人,都意识到他的好心情。
听他们谈论到前些日子张贴的通缉令,秦桢夹着竹箸的指尖紧了紧,神色如常地伸手夹着碟中的糖浇香芋,黏腻甜兮的糖丝落在绵密香芋上,也随之绕在竹箸间。
竹箸抬起时,她的眸光与沈聿白隔空相对,他淡薄的神色中夹杂着些许难以察觉的紧绷,凝着自己看了许久,久到她挪动了视线,他都没有收回眸光。
秦桢垂下的眼眸若有所思地睨着玉佩,她知道沈聿白在想什么,头一次,她能够如此清晰明了地看明他神情中的含义。
“又在看什么呢。”
耳畔响起杨羽婕略显疑惑的嗓音。
秦桢抬起头,与她对视了眼,道:“没什么。”
杨羽婕可不信,眼皮敛下借着灯火望去,睨见她腰间的玉佩时,看得越是清晰,眼眸的亮光也就越明亮,她不大认得这些个玉饰,不过也能看出这玉佩定然是极好的物件,“你这玉佩是在哪儿买的,我离京时也去看看。”
“什么玉佩?”听到她的话,蒋橙也看了过来。
“桢桢腰侧挂着的。”杨羽婕说。
闻言,蒋橙垂眸看了眼。
从她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瞧见玉佩上刻着的两个字,霎时间抬起头惊诧地看向秦桢,“祁洲的?”
祁洲二字一出,其余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来。
尤其是在场的几位世家子弟,神情中泛着的光都要掩过明亮烛火。
秦桢颔首。
她不疾不徐地解开玉佩系带,放入蒋橙的手中。
灯火下折射着光影的玉佩落入在场的每个人眼眸之中,他们这个看完又递给那个看,言语中的喜悦溢于言表。
视线随着玉佩而走的沈聿白眸光微凛,他们在说些什么他全然没有听进去,良久,他看向秦桢,方才发现她的视线已经望着他多时。
目光交错之时,她那双倒映着斜斜烛火的瞳孔深处泛起些许笑意,只是这道笑意很凉很凉,凉得沈聿白都有些抓不住她忽而飘过的神思。
“秦桢,你这块玉佩……”
斜侧方传来的低沉嗓音引起沈聿白的注意,他听出,是蒋谦的声音。
秦桢闻言也看向了他,她认识蒋谦,是蒋橙的兄长。
蒋谦双眸时而看着玉佩,时而看向她,欲言又止的神色逐渐引来所有人的目光,哑声半响,他道:“冒昧一问,这块玉佩你可否卖于我?”
话音落下,沈聿白定眸看了他好一会儿,微微蜷起的手心紧紧拢住。
隐隐意识到不大对劲的章宇睿皱了眉,知晓蒋谦是在为他的小妹筹备嫁妆,可身边忽然泛起的寒意倾颓而至,他不由得出声道:“祁洲……”
“不卖。”
与此同时,秦桢打断了他的话。
身旁的寒意也随之敛下,章宇睿倏地松了口气。
而蒋谦显然也知道这道玉佩来之不易,端不上失落,欲要出声之际,女子温和的嗓音萦绕在整座凉亭中。
她说:“送给你即可。”
“啊?”蒋谦惊诧地瞪大眼睛。
还没有等他开口,清脆声响霎时间入耳。
一行人循声看过去。
沈聿白手中的酒盏不知所踪,只余下道道酒水顺着桌案不疾不徐地滑落下去,他神色绷得很紧,紧缩眉梢中溢出的苍白几乎要将四下的人遮住。
不过蒋谦的注意力可不在这上边,睨见侍从上前收拾后顿时看向秦桢,道:“我知晓祁洲的玉饰难求,你尽管开口,我能满足的都会立即满足你,不能满足的我也会想尽办法满足你所需。”
与沈聿白遥遥相望的秦桢收回目光,浅笑道:“不用。”
蒋谦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又问她是否需要些什么,或是其他工匠的作品,他都可以寻来。
秦桢还是摇了摇头。
沉默须臾,弯起的嘴角微启,不疾不徐道:“这只是一块没有任何情感寄托的死物而已,你也是有要事需要用,赠予你也不会如何。”
温柔的嗓音恰似春日徐徐拂过的微风,不紧不慢地落下,漫过十来人的耳侧。
秦桢掀起眼眸,看向对面的人。
沈聿白抿紧的薄唇煞白,他抬起微红的眼眸,不知所措地看向神色淡漠的秦桢,还未痊愈的伤口顿然漫起的钝痛霎时间袭向心口,如同钻心剑刃在里头搅动着,闷得他额间冒起了冷汗。
‘秦桢,那只是一块没有任何情感寄托的死物,谭家姑娘也是有要事才来寻你,赠予她又如何。’
秦桢将这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第57章
浅浅的闷哼声溢出。
抵着椅案的掌心被撑得发白,漆黑瞳孔凝着那双水光灵灵的眼眸,沈聿白苍白无色的薄唇微微颤动着,四下的人还在说些什么,他都没有听见,眼眸深处只余下她的身影。
三年前,她也是这么看着自己。
不过和那时不同的是,当年泛着水光的眼眸闪烁着欲语难言之情,而如今只留有浅薄的笑。
刺入心口的剑刃还在一寸一寸慢条斯理地往里钻着。
三年前的她,是不是也是这么难捱。
或是比这更甚。
沈聿白垂落在身侧的掌心蜷起,指甲深深地嵌入手心之中,留下一道又一道的红印。
他错得离谱。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他真正错在了哪里。
不是他的冷漠,也不是他的无视,而是他纵容他人趾高气昂地站在她的眼前,不顾一切地掠夺本该属于她的东西,更是他以劝诫之名放纵自己在众目睽睽下折辱她,令她颜面无存。
秦桢不过是喜欢他而已,又做错了什么呢?
是他的不信任和高高在上秉着劝诫的想法,亲手将他们之间的关系推入深渊。
相遇至今,她说过最多的话,表示出的最多的意思,也仅仅是希望两人桥归桥路归路,相忘于江湖,而不是仗着他的‘喜欢’而凌驾于他,更没有存有报复心理致他于死路。
他所谓的弥补过去,不过是他自以为是之举,觉得那就是秦桢想要的,不曾想过她到底想要什么,只是将自己想要给的全都强加于她,美名其曰是喜欢。
还与她说着不要原谅自己的话语。
他是何人,和秦桢又是什么关系,凭什么插手她的想法。
沈聿白的喉咙干涩的如同无边大漠,渺小酒盏中的露水已经解不开喉间的干,他微启的薄唇抖了下,欲要开口之时她挪开了视线,不再看向他,他视线凝着她沉默了许久,还是敛下了呼之欲出的话语。
话出口后秦桢凝着他看了很久,那一刹那她的心情是昂扬的,紧随其后的是难以言喻的思绪,渐渐的,她的心情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松懈。
萦上心头的,是怅然若失。
她的目光停留在沈聿白身上许久,久到眼眸被烛火晃了眼,侧眸看向远处的瞬间一颗豆大的泪珠顺着眼角滑下。
秦桢深呼了口气,指腹掠过泪珠,再回眸时,神色间挂上了淡淡的笑容。
宴席还在继续。
玉佩被收拢入匣盒时,周琬叫走了秦桢。
夜幕渐深,坠在长廊屋檐下的灯笼四下荡起,笼中烛火前后摇动着,烛影时浅时深地掠过重重树木,跃过漫步林间女子的容颜,转而滑向一侧的池塘,如此循环往复。
挥手散去所有的丫鬟,直到耳侧再也听不见脚步声,牵着手心走在前头的周琬方才回身,看向神情淡淡的好友,“那块玉佩是怎么个回事,不是沈聿白送给你的吗?你真的送给蒋谦了吗?”
“嗯。”秦桢垂下视线,闪烁着光影的池塘倒映着她们两人的身影,将将看清池塘中女子的神情时,池底蹿起的红鲤吹散了平静湖面,她惋惜地笑了笑,道:“只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而已,又有何不可呢。”
世间或许会有许多人不懂她,可周琬自认是除了乔氏外最了解秦桢的人,最是明白好友到底在想些什么,又为何这么做,或是为了还之彼身,或是清醒地制止他们之间关系再往前一步。
良久,周琬心疼地抬手摸了摸秦桢的头,浅浅地搂住她的腰身,道:“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坠着淡淡清凉的身影入怀,清爽而熟悉气息弥漫在秦桢的鼻尖,弄得她鼻尖霎时间酸了起来,酸意渐渐地漫上眼眸化作了水光,她伸出手抱住了好友,“我只是有一点点小小的难过而已。”
她真的不懂。
不懂为什么人要失去之后才会恍然回过头来,看向已经离去的人。
秦桢没有想过要去伤害谁,包括沈聿白。
离开的这些年她痛苦得日夜难眠,也恨过他,恨他为何要将自己架在火架上燎烤,恨他以自己的命作为赌注去和叛主之人做一场豪赌,可就算是如此,她都没有想过要伤害他。
这么多年来,秦桢接受沈聿白不喜欢她的事实,接受他将自己的满腔爱意全都抛下悬崖的事实,她已经接受了所有好的、坏的和他有关的事情,也放下了这段感情。
如同舔犊的黄牛,藏在深处小心翼翼地舔着遍体鳞伤的心口。
她很能知足,知足地过着自己的小生活,雀跃地享受着这三年的平静。
是沈聿白的出现打破了这份宁静,他的步步紧逼令她真的喘不过气来,过往三年的思绪霎时间被他从尘封之处拉扯出来,大剌剌地摆在他们的面前,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再次面对这一切。
“你承受过一次这样的痛,所有你知道这对人的打击能有多大,所以选择了回击,对嘛。”周琬柔声细语地在她耳边说着,就像是温煦春日的清风,吹得人暖洋洋的。
额间搭在她颈中的秦桢颔首。
冰凉湿意透过衣襟滴落入肩,周琬眼眸颤了下,怜惜地看着怀中的秦桢,无法想象她独自生活的这么些年,心中的委屈又是如何排解的。
“桢桢,你没有做错什么,你没有伤害与这件事无关的人,只是向伤害了你的人回以彼身而已。”周琬嗓音温柔,不疾不徐地说着:“你不想他将你扯出平静的生活,这没有错,错的是他。”
这时候,身后脚步声落入耳畔,沉而重地朝秦桢走来,都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来人是谁,她搂着周琬的手微微颤了下,抬头时瞥见好友神色中的不满,若不是担心她,早就冲上去和沈聿白理论一番。
秦桢眼眸水光散去,被恰若繁星的笑意取缔,她摇了摇头对周琬道:“我没事。”
停顿少顷,转身看向来人。
他站在杏花飘落树影下,不过半个时辰,挺拔的欣长身影似乎料峭不少,就像是寒天下孤壁旁的独身树木,漫天的暴雪徐徐落在枝桠上,沉沉地压下来。
落在枝桠上的飞雪越来越多,树木却始终挺着身躯承受着来自上天的挫磨。
眸光隔空对视多时,秦桢拍了拍好友的手。
霎那间,周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担忧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后,叹息着一步三回头离去。
随着她的离去,林苑中静了下来。
秦桢眸光一瞬不落地看着他一步步地朝自己走来,仅存几丈之隔时她抬起手,制止他再往前走,“就停在那儿,你就停在那儿。”
她嗓音很轻。
若不是神思都落在她的身上,都没法听清她在说什么。
沈聿白听到了,步伐停下,停在了秦桢说的那个位置,满园的柔色烛火斜斜落在他的侧脸上都散不去他身上的严寒。
与他相隔不远的秦桢清晰地感知到,四下散着的刺骨寒冷不是朝她袭来的,是萦绕在他周遭的,只是随着他的靠近这份严寒也离她近了几分。
望着女子眼眸中未散尽的水光,沈聿白神色暗了暗。
利刃刺过的心口被忽如其来的酸胀撑得满满当当的,奔涌着,叫嚣着,不疾不徐地穿过心口溢出,随着血液流淌至身上的每一处,就连角落也不曾放过。
沈聿白呼吸微沉,半响才得以呼了口气。
“你还好吗?”
听到他的问话,秦桢神色怔了下,转瞬而逝,她淡淡地‘嗯’了声,仰眸看向他:“祁洲的玉饰难求,我也知你得到它不易,你尽管开个价我和你买来,或是除了你我之事外,你想要什么,我会尽量满足你。”
淡薄嗓音驱散柔雾烛火,驾着清风顺入沈聿白耳中。
她在和自己清帐。
沈聿白抿了抿干涩的薄唇,喉骨艰难地上下滚动:“我送给了你就是你的,你有权处置它的去处。”
秦桢闻言,笑了下:“你送我的,也有可能收回。”
就像那块玉石毛料,已经到了她的手中,最终他不还是命她拱手相让。
“沈聿白,我怕了。”
这样的事情,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只有从他的手中买下这块玉佩,才是能够让她安心送给别人的方式。
沈聿白闻言,背在身后的手攥紧了不过稚童手心大小的玉饰,雀坠的小巧嘴尖随着他逐渐加深的力度缓缓刺入手中,边缘处展翅的翅膀也紧紧地扣着手心,泛起的绯色溢满整个掌心,盈溢掌心下的血液将将蹦出。
“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是你的就只是你的。”
秦桢掀起眼帘看向男子。
顷刻之间,沈聿白面色僵住。
他在她清亮澄澈的眼眸中看到了不信任,它们由里到外溢出,毫不遮掩地坠入他的瞳孔中,他眼尾微红,口中发苦的厉害,干涩的薄唇上下抿了好几道,哑声道:“是我错了。”
虔诚话语不缓不慢地落下,霎时间,就连荡在林中的清风都止住了,静谧无垠的四下,回响着他低沉沙哑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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