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线仿佛是刚从冷冻层里拿出的鸡翅包装袋上粘附着的白霜,冷到死气沉沉。
“你确定?我烤串的技术还挺好的,你看都没焦,味道应该也不错。”
说着言笑将自己手臂收回去一半。
宴之峋微微眯眼,用清淡、细听夹杂着几分纡尊降贵般的语气拦下她的动作,“既然你都这么跟我推销了,尝尝也行。”
“……”
说话还是这么欠揍。
咒他被烤□□戳穿上颚好像过于恶毒了,那就祝他被棒签尖口划开一道口子。
言笑一边在心里诅咒,一边皮笑肉不笑地把烤串递过去。
大概是巧合,宴之峋还真被棒子尖端刺破了内唇,不深,出血量不大。
“不是吧,这么灵——”
言笑脱口而出。
宴之峋止完血,一个眼神刮过去,“灵什么?”
言笑能感受到,空气在他的目光中几近凝固,她摇头,“我刚才有说灵这个字?”
宴之峋呵了声,对她的装傻充愣表示不屑。
中途言笑回四楼取了手机,下楼用的滑梯,恰好被宴之峋看到,他半迷惑半鄙夷的目光再次递了过去,“你怎么又从这上面下来?”
“我为什么不能从上面下来?”
言笑一副看傻子的表情,“你以为这滑滑梯是给谁造的?”
什么玩意???
原来这滑梯是你要用的?
宴之峋脑袋里突然蹦出一张蜡笔小新同款肉嘟嘟的侧脸,心跳漏了好几拍。
从昨晚开始,他的脑子连同他还鲜活的神经、血管都被前女友占据得满满当当,根本腾不出其他空间留给另一个人——那个小名叫出出的缠人精。
两条等式缓慢成型:
生活不能自理的妈=前女友
没读过书的狗蛋=他
他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厉害,言出出现的那一霎那,几乎要跳停了。
小家伙看上去心情极好,抱住言笑大腿的时候,不忘跟宴之峋打招呼:“狗……狗。”
言笑有了小幅度的停顿,然后牵着言出的手,朝小院走去,没走出几步,被人拽住手腕。
“干什么?”她用眼神示意他松开。
宴之峋反而越扣越紧,“你就没有什么其他话想跟我说吗?”
快说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还有这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像极了工业糖精里的俗套对白,不由逗乐了言笑,她点头说确实有。
宴之峋这才松开手,盯住她看,看见她嘴唇微动。
一个字都还没吐出,他先悄无声息地绷直了背,摆出半洗耳恭听半严阵以待的架势。
大概过了足足十秒,空气里才响起言笑不太确定的声音,“你出国前,我不是给了你一个平安符嘛,要是你还留着的话,现在能还给我吗?”
她长长叹了声气,“你可能不知道,那平安符是我去几百公里外的寺庙、三步一叩首九步一跪拜求来的,祝愿你能在国外健康快乐的同时,一展身手……可现在你都回国了,我俩也分手那么多年,还放在你这就有点浪费了。”
第12章 她他
她的避而不答, 被宴之峋视为有难言之隐。
至于为什么会有难言之隐,他有条有理地罗列出了数十种情况,它们交替在脑海中闪现, 最后只剩下最为醒目的一个原因:她是因为爱他,才会生下他的孩子。
像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 他装了回听障人士, 跳过关于护身符的话题, 一连串甩出几个咄咄逼人的问题:“你什么时候怀孕的?又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怀孕的?在我们分手前还是分手后?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言笑算不上强烈的情绪在睫羽上凝固了一瞬,直到瞥见他垂落在大腿两侧颤抖的双手,迟缓地意识到他其实只是在虚张声势,另外一半虚假的强势用来自欺欺人。
言笑捂住言出的耳朵, 低声道:“跟你分手后,我才发现自己怀孕了。”
另外几个问题,她选择不回答。
她的沉默反倒助长了宴之峋并不存在的底气,他轻扯唇角, 摆弄出一个了然于胸的笑容, 看着做作又刻意, 像在说:愿意生下前男友的孩子,你果然还爱着我。
听完他持续性的颠三倒四, 言笑终于忍不住当着他的面翻了个白眼,口吻无奈,哄不听话的小屁孩一般,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宴之峋顿住,脑海里剩余的所有声音就这样被她简简单单的一句吞噬殆尽,导致他的反应足足慢了数十拍, 抬眼,只对上一个后脑勺, 松松垮垮地扎了个丸子头,上身跟他一样,套了件连帽卫衣,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他第一次见到她扎这发型,是在他们同居后的某个周六,碍于那会她的技术还不够娴熟,皮筋竖得很紧,毫无松弛的美感,他想当然地以为是道姑头,当场投去无法理解的目光,她恶狠狠地咬上他,逼他夸好看,一面反反复复地纠正他这是丸子头。
那天言笑还跟他普及了很多美妆和穿搭知识,得亏过目不忘的本领,记下那些并没有耗费他太多时间,直到今天,他还能一眼区分出脏橘色和烂番茄色,以及,知道不同颜色遮瑕的适用区域。
言出倒没跟着言笑离开,而是轻轻拽了拽宴之峋的手指,“狗蛋,你和哭哭吵架了吗?”
宴之峋像陈旧失修的机器一般,卡顿感十足地摇了摇头说没有。
他的语气听上去有些奇怪,被言出当成在撒谎,珍珠泪一下子砸到地上,“出出不要狗蛋和哭哭吵架,狗蛋,你去哄哄哭哭好不好?”
凭什么要他去哄?
宴之峋投去难以理解的眼神。
“哭哭说过,男孩子就是好好哄女孩子的……”言出的哭腔断断续续的,一面不忘发去谴责,“狗蛋,你不要这么小气,哄哄哭哭,又不会让你变得更加没有文化。”
“……”
宴之峋深吸一口气,强调道:“我没有骗你,我没和你妈吵架。”
言出认真盯住对面的男人看了几秒后,眼泪瞬间消失,突然咧开嘴笑,“好吧,你说没有就没有。”
“……”
这演技,跟你妈学的?
补偿一般,言出勾住宴之峋的手指,“我刚才也不是不相信狗蛋哦,所以,狗蛋你不要和出出生气。”
宴之峋又是一怔,他至今没能消化掉从昨晚开始强行灌输进他脑袋里的所有信息,尤其是“狗蛋就是他”这条毋庸置疑的等式,导致他一对上言出的笑颜,心里就百感交集,但他不能确定里面是否存在着被悄无声息唤醒的父爱成分。
他的手指宛如被厚重的冰霜包裹,僵直到无法动弹,更别提回握住言出肉嘟嘟的小手。
就在他即将从言出漂亮的大眼睛里获得些力量前,言笑扭头朝言出招了招手,“宝贝过来吃牛肉串。”
言出二话不说松开了手,以从未有过的速度狂奔到另一处,徒留宴之峋在原地发愣。
半分钟后,他才抬腿朝他们走去,言笑扫了他一眼,收回视线,趁言出全神贯注吃烤串的空档,淡声问:“忘记问你了,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房子又是谁给你找的?”
宴之峋皱了下眉,很轻很快的一下,“你当我愿意来这里?”
鼻腔涌进来一阵凛冽的气流,导致他的嗓音变得厚实又沉闷,“都是因为宴临樾。”
两个人交往期间,言笑就从宴之峋口中听过无数次这个名字,这会回忆起也不费吹灰之力。
她冷冷清清地哦一声。
宴之峋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句:“我不是没有怀疑过。”
“怀疑过什么?”
怀疑过言出或许是宴临樾的私生子这事太难启齿,宴之峋索性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不是什么非要得到答案的问题,见他不说,言笑也就没有追问下去。
宴之峋撤开目光,投落到她挥撒孜然粉的动作上,潇洒豪迈到让他开始怀疑他们分开的这几年,她是不是发展了类似街边烤串的副业。
察觉到他的注视,言笑斜眼问:“看什么?”
仿佛被鬼迷了心窍,宴之峋下意识说:“看什么都不是在看你好看。”
空气突然凝固两秒。
言笑长长叹了声气,“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坠入凡间的时候,后脑勺先找地,才能让脸一点没伤到,脑袋倒是摔得稀巴烂。”
宴之峋:“……”
-
晚上九点,言出睡着,言笑将修改好的章节发给李芮彤,李芮彤很快回了个“收到”,一小时后,打来电话:“我看了两遍,没什么问题,就是有一两处错别字。”
言笑不敢相信,“发你前,我还检查了好几遍,怎么每回都能有错别字。”
李芮彤觉得错别字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有校对在,目前难就难在剧情的修改上,“后续情节你有想法了吗?”
“本来有的,猝不及防被当头一击后,就没了。”
李芮彤曲解她的意思,“谁不要命敢打你?”
言笑听出埋汰的成分,也不恼,摆头看了眼睡得正熟的演出,声音轻飘飘的,像从鼻腔里呼出的气,“昨天晚上我见到宴之峋了。”
迎来长达数秒的沉默。
李芮彤问:“真的假的?”
她故作夸张地抬高了音量。
言笑把手机挪开些,两秒后直接开了免提,“你可别跟我装傻了。”
“我装什么傻?”
“是你提议让我来桐楼的,你和宴之峋他哥又是老朋友,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宴之峋被调到桐楼,你俩没在背后耍些什么小花招,可能吗?”
言笑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巧合,但她不信会有这么多连环巧合,尤其在听到宴之峋那句怨念满满的“都是因为宴临樾”后,事情的来龙去脉轻而易举就能推测出。
现在唯一不能确定的是,言文秀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话说到这份上,李芮彤也瞒不下去了,坦诚道:“其实是宴临樾主动找上我的,他应该是调查过,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想要给你制造和小少爷见面的机遇,正好那会你在着手写《残照里》,书里有些地方确实只能算差强人意,我就想着要不就趁这机会——”
话音一顿,她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句:“等会,你就不问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些?”
言笑说没必要问,“这不难猜。”
另外,她对他们的目的不感兴趣,也能信誓旦旦地认为他们处心积虑制造的巧合注定会偏离原本的航线。
见她毫无指责之意,李芮彤松了口气,“对了,小少爷现在什么德性?”
算起来,她也有段时间没见过宴之峋了。
言笑花了五秒思考,“还是鼻孔朝天看人,语言中枢依旧紊乱。”
李芮彤又笑,“倒是可以想象。”
想象这两个字将言笑带回数年前。
每次见到宴之峋,他都是一副趾高气昂的姿态,甚至连告白那天也是,开口就是一句:“你也喜欢我对吗?”
像是料定了她的答案,他自信满满地接上:“我会在五秒后吻你,你要逃的话,现在赶紧逃。”
如此直白又不可一世,言笑直接听傻了,四点五秒后才反应过来,抬手堵住自己的唇,变相地拒绝了他的吻,见他露出错愕的神色,便用含糊不清的语调补充道:“我不喜欢你。”
她不是在欲擒故纵,那会她对他确实不含一点男女之情。
在她的注视里,他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挫败,然后一声不吭地掉头离开,刚去理发店修建过的头发,在风里竖成了白旗的形状。
那次应该是宴之峋有生以来第一次告白失败,十有八九还被狠狠打击到了,后来有段时间言笑都没见过他,再次见面那天称得上兵荒马乱。
……
李芮彤又问:“外形呢?有没有什么大变?”
“他又没去整过形,怎么可能大变?”
言笑托着下巴,把记忆往回倒。
肩宽,腰窄,腿长,显得腰线比同身高的其他男人要高出一截,穿衣显瘦,脱衣——好像也没有那么显肉。
某些部位一如既往地骨感很重,绝对和壮不沾边,但他手臂线条匀实流畅,至于腰腹肌肉,她没看到,也就不清楚,不过绝大概率不会出现啤酒肚、游泳圈。
李芮彤下了结论:“看来还是帅。”
“那确实。”
“见到你时,他什么反应?”
言笑毫不夸张地说:“跟被雷劈了差不多,看起来还挺生气,不过没怎么发泄出来。”
跟她交往那会,她就觉得他好像什么生僻词都认识,就是不会写“追悔莫及”这四个字。
他总能给自己的失败从一切不合理的外部因素中剥丝抽茧找到看似最为合理的借口,总而言之,他就是不肯责怪自己。
她顺理成章地相信,他也会把分手的原因全都归咎到她一个人身上,至于他,清清白白,一点污秽不沾,只是一个再无辜不过的受害者。
可偏偏,他在看待旁人的问题上,格外清晰,当真应了那句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言笑补充:“今天中午,倒是暗戳戳朝我发了顿火,然后莫名其妙开始脑补我还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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