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公主没有料到会被揪住漏洞,吓得脸都白了。
她瑟瑟发抖道:“我太紧张了,所以忘了顺序,我现在想起来了,是柔昭先抽我,再推我入水。”
沈仲祁道:“你可有反抗?”
宁国公主:“她那一鞭子下来太快,把我吓昏了,我又怎敢反抗?”
沈仲祁道:“真的如此么?”
他眸色下视,弧度沉冷:“那为何宁国公主的双手上,有不少被磨损的擦伤?”
宁国公主觳觫一滞,心虚似的将手掩藏在袖子里。
“同理,薛家娘子和黎家娘子手上,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
宁国公主立即辩驳道:“我们不可能一丝反抗都没有,自然要阻止她。”
“所以,你们三人一起夺走吾妻的武器,她能夺得过吗?”
“自然夺不过……”话落,宁国公主才知道中计了。
“夺不过,吾妻自然松手,最后,是你自己落水了,是吗?”
少年气场太强大,宁国公主两股颤颤,根本道不出「不是」二字。
“吾妻没有推你落水,更没有鞭伤你,她其实什么都没做,你却在露出这般多破绽的时候,选择诬告她。”
“腹无城府,却学人诬告,可笑之极,”沈仲祁看了温妃一眼:“娘娘该好好管教一下自己的女儿了。”
温妃意识到局势不对,汗流浃背:“这不过是闺阁内宅的纷争罢了,何必让沈将军大动干戈——”
沈仲祁道:“此事关乎柔昭清誉,微臣自然重视,若是审理不清,微臣会将人押入刑部,细细亲自审问。”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众人脸色各异,殿内鸦雀无声,气氛针落可闻。
沈仲祁继续道:“柔昭与微臣婚事乃是圣上所赐,薛家娘子若是对吾妻不满,可一纸诉状上奏御前。”
薛绮面如土色,敢怒却不敢言。
张晚霁的心律在某个瞬间怦然跳动了一下。
——他是在替自己撑腰吗?
她抬起眸,赶巧地撞入了一双深潭般的邃眸,沈仲祁适时侧过身,深深注视了她一眼。
静水遇上深潭,俄延少顷,击撞出一星半点的水花儿。
下一息,她看到沈仲祁伸过手来,道:“既是无罪,就不必跪着。”
张晚霁眸睫在熹微的空气之中颤动了一会儿,将手搭了上去。
一个握力,少年拉她起身,也是在这样的时刻里,两人五指相扣。
第十三章
最后这一桩事体儿,恭颐皇后以「扰乱后宅秩序」为由,罚宁国公主禁足两个月,此事亦是牵连到温妃,她亦是被罚思过了。
薛绮和黎妤,一个是公侯之女,一个是朝臣之女,亦是由各自家长领了回去好生管教了一番。琼花宴尚未真正开始,她们就惹了这般大的祸,还捅到皇后面前了,简直是给家族丢了脸。
主要是,二女的家长他们都有些畏惧沈仲祁,假令自己女儿真遭到审讯了,那还了得,肯定是有命去没命回。
此事算是翻篇了,琼花宴还在继续,沈仲祁正欲告退,文贵妃莞尔道:“沈将军就打算一个人走了吗,没见着柔昭那不舍的面容么?”
被点名的两位当事人一时都有些发怔,相互看了彼此一眼,张晚霁很快撇开视线,眸色含雾,眼尾蘸染了一丝胭红。
她看不清楚文贵妃的真实立场,但不得不承认,这个时候,她简直就是她的嘴替。
哪有人出场一下就走人的。
恭颐皇后将这些细节逐一望入眸底,忖量片刻,嘴唇抿起了一丝极浅的弧度,道:“柔昭在宫中待久了,闷得有些慌,沈将军若是得暇,可带她出去看看。”
这下,连皇后都躬自发话了。
少年身影稍稍一顿,循声凝望而去,深深地凝视了张晚霁一眼。
张晚霁俯眸低眉,没有看他。
沈仲祁恭声应了一声是,行步至她近前,牵捂住她的柔荑。
被温韧宽和的大掌牵捂住之时,张晚霁隐微地颤栗了一下,掌心肌肤上,好像有一股子惊电缓缓流逝过,触达至自己的肌肤上,在她的心尖儿上掀起了一阵绵长亘久的悸颤。
迩后,沈仲祁牵着她离开了大殿。
自静殿告退之后,二人行至花廊之下,张晚霁的手,还一直被沈仲祁牢牢攥握在掌心里。
少年手掌干燥暖和,衬得她的手格外冰凉,他也一直没有松手,慢慢地,张晚霁的手就温热了起来。
“殿下的手受伤了,”沈仲祁自袖裾之中摸出了一管雪花膏,递给她,“此药乃是西域供物,搽了后,三两日便可疗愈。”
张晚霁没有接过,微微撅着嘴唇,道:“我的手受伤了,怎么使得了力气,沈将军为我搽药,可以吗?”
虽然是相询的语气,但说完,她双掌平摊,款款伸至他的眼前。
丝毫不给沈仲祁任何婉拒的机会。
沈仲祁:“……”
他的视线从女郎的柔荑缓缓挪移至她的娇容上,她秾纤鸦黑的睫羽,微微地卷翘着,犹若一尾蝶翼,轻轻扇动着,又犹如能够溺毙人的小漩涡,一眼望去,仿佛随时会沉陷其中。
沈仲祁沉默片刻,掬起了她的手,开始为她搽药。
张晚霁本以为他的劲道会很重很沉,毕竟是常年习武之人,结果,她发现他的动作格外轻盈温柔,丝毫不会弄疼她。
仿佛有一根羽毛在自己的心口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擦着,张晚霁沉默一会儿,适才道:“你是不是都看到了?桥上所发生的一切。”
沈仲祁淡淡地「嗯」了一声,手上动作未停。
张晚霁心想,那岂不是看到了她甩鞭子的一幕?
她的心绪变得有
一些缭乱,思绪恍惚之际——
“你做的很好。”
头顶上空传了少年的嗓音,俨如沉金冷玉,一字一句地敲入她的身体里,道:“人素来是恃强凌弱的,纵使自己没有做错事,但总有人会来招惹你,处处忍让只会让旁人觉得你软弱可欺,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恶意是永无止境的,只有主动抗争才有出路。”
沈仲祁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今番竟是说了这般多,委实有一些出乎张晚霁的预料。
她心旌摇曳,看了他一眼,又偏眸望向近旁的花架,春光溶溶,花色满园,风轻轻吹过,春色满园关不住。
张晚霁心中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待沈仲祁搽完药后,她轻声道:“头矮下来一些。”
一抹凝色浮掠过沈仲祁的眉庭,他薄唇翕动了一下,稍稍行前一步,俯低身躯。
张晚霁捻起了一枝海棠,细致地簪在了沈仲祁的鬓角上,后退数步,好生欣赏了几番,盈盈笑道:“好啦,将军真好看。”
沈仲祁:“……”
这才后知后觉,张晚霁在他的鬓角间插了一枝花,风拂花摇,暗香浮动,他的心也隔着动弹了一下。
沈仲祁的容色变得有几分不太自然,下意识想要将那枝花取下来。
下一息,手腕被一只纤纤素手轻轻摁住。
张晚霁道:“今日是琼花宴,百官宰执皆是要簪花出席,你看看,就连父皇也戴着一枝牡丹呢。”
沈仲祁顺着张晚霁的手势看过去,在朝臣席上,成康帝与诸位宰臣洽谈甚欢,人人螓首上皆插着花,手执卮樽,把酒言欢。
但沈仲祁始终觉得别扭,每岁的琼花宴,他一直不曾参加过,今岁本也没打算,但是——
他深深注视着女郎一眼,想起了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并不平易近人,也不解风情。
是以,当初李广来问他要不要参宴,他推拒的话辞到了口中,斟酌三番,又重新咽下,改口说了声可以,他来赴宴的唯一目的,就是张晚霁。
若是能让她开心,那并没有什么不好。
沈仲祁沉默片晌,最终隐忍地垂下了手,纵任着那一枝海棠簪在鬓角间。
征战沙场、铁血杀伐的少年,一身黑,身上点缀着一抹鲜妍招展的红,画面看起来颇为违和,看得张晚霁笑色愈深,但她又不好将那抹笑意显露得太过于明显,只好极力克制。
不过,她也没高兴太久,因为沈仲祁亦是摘了一枝海棠花,俯身别在了她的发鬓间。
“戴着,不许摘。”他将她散落下来的一绺青丝,徐缓地撩至耳屏后。
张晚霁回过神,纳罕问道:“为何?”
“好看。”沈仲祁道。
让张晚霁心悸不是那句话,而是少年指腹轻轻刮蹭于她耳屏处的,极柔软与极粗粝的碰撞,让她心中有个隐微的地方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两人其实没有独处多久,不一会儿,成康帝酒过一旬,吟诗作赋玩腻了,便有一些武臣想要给皇帝助兴,使了剑舞,这才有了看头,过了一会儿,剑舞也看不够了,有人提出在习武场摆擂台、切磋武艺的节目。
先锋将军在朝中颇有名望与声誉,拥有「冷面杀将」之名声,在一众武将心中地位极高,众人最想要挑战的人,自然就是他。
沈仲祁常年征战塞北,此番归京已数月有余,一直不曾在公众前露面,众人自然是千呼万唤始出来,成康帝快然挥手,朗声说道:“沈卿在何处?”
帝命不可违,沈仲祁对张晚霁道:“殿下在看台上等我。”
张晚霁乖驯点首,温声说好。
她想起前世,每逢皇廷举办节宴,常有比武擂台来助兴,将臣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场上刀光剑影,但惟独无人能敌沈仲祁。很多人乘兴来挑战他,但总是惨败而归,他一直是擂主,从头到尾都是。
沈仲祁从未输过,实力恐怖如斯。
是以,张晚霁并不担心他会受伤或者发生危险。
她行到习武场上的时候,场面已经预热起来了,端的是人声鼎沸,张晚霁只能听到金戈迭鸣之响,却根本望不到场面对战的人,众人个个翘首伫望,将她的视野都淹没了
成康帝坐于最上首的位置,那是最好的观战台,见着了她,很快将她招揽至身边:“柔昭,你终算来了,快坐在父皇身边。”
张晚霁款款行礼,准备告座之时,忽的发现张家泽就坐于帝王的左手边。
他今日穿着一身圆领紫竹色滚镶银纹宽袖长袍,高束玉冠,腰缠锦带,仪容毓秀,风度翩翩,引得不少世家贵女争相往这边探看。张晚霁想起来,比起沈仲祁冷冽沉鸷的气息,有不少人更喜欢张家泽温和玉润的气质,他的追求者也更多。
“十三妹,坐这里。”张家泽拍了拍身边的座位。
他的口吻和语气虽温和,但让人不容拒绝。
张晚霁当着父皇的面,也不好直接峻拒。
张晚霁没有一日不希望张家泽能将目光从自己身上挪开,邺都姝色众多,为何他偏偏揪住她一个人不放。
张晚霁拢了拢心神,视线横掠而去,真正看清了习武场上的景致。
沈仲祁身量劲瘦修长,执一长剑,剑柄之上的红穗随着长风的起伏而飘摇招展着,长袍猎猎作响。
他一身黑,唯有首上那一枝海棠花格外惹眼,让打擂挑战的武将和看台上的观者,都觉得不可思议。
沈仲祁正在跟殿前司副指挥使林玦切磋,两道身影混在一起,过招疾快,势若惊电,只听得「砰砰砰」的声音屡屡不绝,俨如一支破阵之乐。
张晚霁主要的精力都放在沈仲祁身上,重活一世,再一次看他过招,她几乎没办法挪开眼。
沈仲祁用的是剑,出招极快,一招接一招,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人与剑融为一体,动作干净、利落又漂亮,几乎让人看不清楚招数虚实。
纵使动作极快,但那首上的海棠花,未有一丝一毫的动弹,仍旧在鬓间处安安稳稳地悬挂着。
“极少见沈将军簪海棠花,”张家泽笑意温和,视线从习武场上落至张晚霁身上,更准确而言,是落在了她鬓角处的那一枝海棠花上,“皇妹的这一枝,倒是与沈将军的颇为肖似。”
张晚霁素手轻轻覆于膝面上,温声道:“皇兄说笑了,我们为彼此簪花,再是寻常不过之事,皇兄若是稀罕,亦是可让心仪你的的女郎为你簪一枝。”
张家泽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拂袖抻腕,徐缓地捻起张晚霁的鬓间花,在手心之上慢条斯理地把玩着,不知为何,张晚霁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攥握在张家泽掌心间的那枝海棠花,花身皴起了褶皱,瓣脉亦是慢慢地脱落下来。
隐隐约约地,张晚霁感受到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沈仲祁成为了擂主后,张家泽跟成康帝提议道:“近日儿子在林苑行猎,捕得一只猛虎,此虎甚是凶猛壮阔,邺都罕见,性情暴戾难驯,而沈将军治军有方,战场上战无不胜,儿子想趁此机会请沈将军帮忙驯服这一头猛虎,不知圣上以为如何?”
张晚霁闻言,觳觫一滞。
张家泽问得极为诚恳,字字句句都看似在捧赞沈仲祁,实则暗藏杀机。
第十四章
张晚霁心间打了个突,下意识要去劝阻,但成康帝这端,面色颇有兴致,神思奕奕,朗声道了一句:“好,此计甚好!”
张晚霁眉心微蹙,心沉了一沉,但又不能将担虑表现得太过于直接,只得信手扯揪住成康帝的袖裾,轻声道:“父皇,此计不可……”
成康帝大掌拍了拍她的肩膊,温声安抚道:“我知晓你忧心沈卿的安危,但是,沈卿是什么人物,驰骋疆场多年,杀敌无数,过去数年坐镇塞北之地,面对十万敌寇都临危不惧,照样将敌寇击溃于千里之外,天下谁能与其平分秋色?按此一来,沈卿焉会畏惧一匹畜生?”
父皇虽说最宠爱她,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丝毫没有改变让沈仲祁独自一人驯服猛虎的的打算。
张晚霁想要说,敌寇说到底也是人,纵任战场上刀剑无眼,但也不会凶悍过一匹猛虎。猛虎是毫无人性的,但凡见着了活人,都会不顾一切将其咬啮成粉碎。
敌寇与猛虎二者性质大相径庭,又怎么能混为一谈?
张晚霁想要将这番话说给成康帝,试图能够说服他,但为时晚矣,成康帝已经吩咐张家泽,将那一头猛虎从远处的兽笼之中放了出来。
猛虎体型彪壮凶猛,甫一出笼,便由四位壮汉硬实地拉扯着,控制其剧烈挣扎的庞硕躯体,虎啸由远及近,暴烈地撞入沉寂的空气之中,声浪排山倒海般侵袭了过来,端的是震耳欲聋。
台面上所有人受此一慑,俱是失了声息。
静伫于台面上的执剑少年,听闻到虎啸,循声望去。
少年深潭一般的眸子,晕染着一份浓晦的光影,教人观察不出具体的情绪。
似乎能够感受到张晚霁忧心忡忡的注视,沈仲祁的眸色穿过躁动的空气和鎏金的日色,遥遥望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契上了,犹如在静水之中遇上了深潭,击撞出了一星半点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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