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忐忑地等着他的答覆,想听到他说一声好,哪承想,他忽然喟叹了一声,道:“傻瓜。”
“怎么还这么傻啊。”
张晚霁在皎洁的月色里缓缓瞠住了眸心,这是她的幻听吗?
少年的这句话,轻到了极致,如烟如缕,如酥在她耳根上的风,让她思绪在不经意间恍惚了一下,尚未来得及细细品味这句话的深意,一只温韧厚实的大掌,在她的脑袋上很轻很轻地揉了揉:“方才不过是玩笑之语,殿下怎能当真?”
顿了一顿,沈仲祁垂落眸睫,深邃的睫羽在卧蚕处打落下来一片浓深的翳影,温声说道:“行军路上有颇多艰难险阻,绝非你可以承受的,我亦是不欲让你涉险。”
张晚霁眉心微凝:“我到底能不能承受这些,我心里有定数,反正,从现在开始,你去何处,我就去何处,我不管其他的。”
说理没有用,那就只能摆一摆架子了。
沈仲祁看着她,削薄的唇抿成了一个极浅的弧度,似乎是在笑,但笑意极浅,庶几是雁过无痕,他道:“你此番前来,可有拾掇好行箧?“
这一句话,很快就将张晚霁问倒了。
她光顾着要追上沈仲祁,心里想着要跟他走,至于旁的,就没有多想了。
张晚霁有些心虚,本来不想被沈仲祁看出来的,但沈仲祁问这些话的时候,深邃的眼眸一直在看着她,早已将她的情绪洞察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自幼时起就养在深宫之中,诸事皆有烟罗与天香为她打点,她今朝走得较急,也就没有吩咐,若是重新去吩咐,也怕是来不及了。
她的物什颇多,收拾起来也很颇为耗时,沈仲祁和他的行军也不可能等她一个人。
说到底,她到底还是冲动了。
纵使可以跟沈仲祁离开,但是,吃穿用度这些该如何解决?
都用他的吗?
那就相当于是给他添麻烦了。
张晚霁低低地垂下了眸,眸底雾水滢滢,眼尾蘸染着一抹红,她本来想要克制住情绪,但是此番委实是控制不住了,一抹热泪从眸眶之中缓缓淌落下来。
沈仲祁当下怔住,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他想自己是不是话说得有些重了,所以她会流泪。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他心中只有一个冲动。
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沈仲祁已经将张晚霁搂入怀中。
“哭什么?”他很轻很轻地揉着她的脑袋,哑声问。
她一落泪,他的心都是稀里糊涂的。
张晚霁埋首在他的胸前,泪沾满襟,她信手揪扯住他的护甲,哽咽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会委屈的。“
“我等你下聘礼,你接到军报遂连夜出城驰援燕州,不曾知会与我,若不是我追上来,我们也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我等你解释,你一字未语,我追上来,想让你带我走,你却说要送我回去,我怎能不感到委屈?”
张晚霁泪眼盈盈,抽抽答答地说着话。
这些羞耻的话,搁放于平素,她是决计不会说的,但现在情况格外特殊,她克制不住,所以就说了。
沈仲祁沉静地听着这些话,感到了一片震动,心中有些地方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下去。
他捧起张晚霁的面容,拇指细细地擦拭掉肌肤上的泪渍。
原先的时候,她让成康帝赐婚,他一直觉得她是在利用他,利用他对付她的皇兄张家泽和一起敌对势力。
但现在,她对他好像也不尽是利用。
她在他怀里轻微地抽噎着,那娇软的身躯,泛散着一抹软香娴淡的气息,蹭着沈仲祁的胸甲。
沈仲祁想要宽慰她,但他天生在安慰姑娘这方面,是一个迂拙的性子,懂得如何调兵遣将,如何排兵布阵,但惟独不懂如何哄好姑娘。
千言万语哽在喉腔,却不知该从何安慰起。
沈仲祁俯眸,视线如一枝细密的工笔,细细地描摹着张晚霁的面容,视线一路游弋往下,从她的黛眉一路游弋至鼻梁,最后落在了她的唇珠位置。
女郎的嘴唇嫣红濡湿,俨若盛绽在夜色之中的一枝睡莲,摇曳生辉。
沈仲祁喉结蓦地一紧,眸色黯沉得可以挤出水来。
张晚霁还想再说些什么话,翛忽之间,嘴唇之上覆落下了一片薄冷的质感。
她在昏晦的空气之中慢慢瞠大了眸。
沈仲祁吻了她。
这个吻,俨如蜻蜓浮掠过水波,浮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质感极轻,稍纵即逝,他吻她一会儿,复又松开她。
张晚霁大脑一片空茫,手足无措,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抬眸看着沈仲祁,沈仲祁亦是在凝视她,两人的视线对契上时,像是彼此内心的锋芒对契上了,两人的身体皆有些颤栗。
有一股火烧火燎般的烫意,从张晚霁的颈部烧灼起来,一路蔓延至她的耳根和面颊,心内深处鼓点怦然。
她偷觑了沈仲祁一眼,他的面靥之上亦是泛散着一片薄薄的炙意。
他也有些憨居。
张晚霁手背轻轻抵于唇瓣上,那里残留着他的气息和痕迹。
她缓了好久,适才真正缓过来,视线稍稍撇了开去,说:“亲我做什么?”
沈仲祁眼眸深黑如银河漩涡,温声说道:“今日之事,是我考虑不周,行事亦是不妥,让你受了委屈。”
“我自幼时起生于边疆,常年随父征战,在军中浸裹已久,也就养成了凡事发号施令的秉性,鲜少会与他人商榷,更极少会去思量他人感受,是以——”
“今次,让柔昭受委屈了。”
若是李广和其他将领看到沈仲祁这般行相,怕是要惊掉舌苔。
一代冷面杀将,何时会对着一个人俯首屈从?
张晚霁的眸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沈仲祁的过往,上一世她知道的其实不多,这一世相处的时候也很少听他主动提及。
如今,他主动陈情,倒是有些超出她的意料之外。
张晚霁鼻翼翕动了一下,仍旧没有开口说话。
哼,不能就这样轻易地原谅他。
“我让李广护送你回去,我答应你,我很快回来。”
“多久?”张晚霁下意识问道。
沈仲祁沉思了一会儿:“一个月。”
这一场战役,他是要速战速决。
张晚霁相信沈仲祁兵贵神速,但未来变数诸多,她不知道张家泽会何时下手。
她不能做出退让,凝声道:“我要跟你去。”
她主动牵握住了他的大掌,“我是你未婚妻,你去何处,我便是在何处。”
一阵裹挟着冷霜的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城堞的倒影与婆娑的树影在相互糅合碰撞,织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严严实实地裹住了两人。
沈仲祁闻言,不由一阵失笑。
兜兜转转这般久,她仍旧没改变自己的主意。
一心一意要跟着他走。
冥冥之中,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些前尘过往的影子。
他根本没办法与不理智的自己做对抗。
在长达数十秒的沉默之中,沈仲祁突地信手一捞,大掌圈住张晚霁的腰肢。
张晚霁眼前一片天旋地转,真正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落在了沈仲祁的怀中,更精确而言,是落在他的马背上,她整个人被他严严实实地箍在怀中。
少年扬鞭一落,红鬃烈马发出一阵磅礴的嘶鸣,撂起马蹄,绝尘而去。
-
此时此刻,柔昭帝姬连夜出城的消息,如一团泄了火的纸,烧进了二皇子府。
禀事的幕僚根本不敢去看张家泽的容色。
青年长立于半昏半暗的位置,他的手指停顿在半空之中,好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
张家泽道:“我的雀儿被掳掠走了。”
下一息,他的嗓音变得阴戾沉鸷:“计划只能提前进行了。”
他对幕僚吩咐了一些事,幕僚闻罢领命,速速离去。
第十八章
张家泽长伫于昏晦的光影之中,面容被黑暗包裹,显出一片冷峻与阴鸷的轮廓线,外人根本洞察不出他真实的思绪。
府内的氛围极其压抑沉郁,庶几是到了针落可闻的境界,空气仿佛凝上了一层薄薄的冷霜,一众幕僚垂首而立,静侍双侧,面面相觑,身心俱是寒颤,丝毫不敢言语。
张晚霁跟随沈仲祁出城离京,事发极其突然,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张家泽亦是没有预料到。
此前,从张晚霁当众逃婚、夜藏将军府的时候,他就已然觉察到柔昭帝姬不太对劲了。
在他的印象之中,张晚霁素来是温柔娴静的性子,从不曾做过任何出格逾矩之事。他一直觉得,她是在他的掌控之中的,她就是他的囊中之物。她此前很听他的话,从不曾忤逆过她,但现在,张晚霁真的是让他大开眼界了。
笼中雀,如今挣脱开了牢笼的藩篱,震翮高飞,飞向了更为遥远的天地。
若她是独自逃的,那他兴许还能接受,无论她逃至何处,逃至天涯海角,他都能将她抓回。
但是,张晚霁是跟沈仲祁走了。
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远走高飞。
她是当真想要逃离,不欲与他有任何牵扯。
甫思及此,张家泽的眸底沉得可以挤出水来,眸底蕴蓄着浓烈的风暴,暗藏锋刃,淬上了一层锐冷的寒芒。
周遭的幕僚见状,丝毫不敢出气。
张家泽视线的落点,从远空之外缓缓收回,放置在了窗扃前的花瓶,瓶中放着一枝凋敝的海棠花,花色挨了霜冻,已然是褪得特别淡了,就像是弱不胜衣的女子。
张家泽拂袖抻腕,捻起了这一枝海棠花,将花瓣一枚一枚地撕了下来,花瓣很快掉落了一地,就像是女子残破败旧的妆容。
张家泽吩咐数位幕僚上去,沉声嘱咐了一些事情,幕僚连声说好,速速领命而去。
-
深宫,养心殿。
“什么,柔昭离开公主府,跟着沈卿跑了?“
柔昭公主出城的消息,俨如一折泄了火的纸书,不仅烧入了皇子府,也烧到了深宫之中。
成康帝听到张晚霁连夜跟着沈仲祁去了燕州,起初是震骇,继而是郁怒:“一个未出阁的待嫁女郎,居然去燕州,燕州是个什么地方,一个穷山恶水之地,柔昭如此娇养,怎么能够去这种地方!太危险了!”
斥完柔昭,成康帝护女心切,又将矛头指向沈仲祁:“我素来最是信任沈卿,视他为心腹,他要去领兵打仗了,居然将朕的女儿带走了,真是岂有此理,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纵使他百战不殆,但若是柔昭有个三长两短,他担的起这个责吗?!”
“圣上息怒。”恭颐皇后这一会儿倒是显得格外淡定,“虽说战场上凶险颇多,但未尝不是对两人的一场磨合与考验。两人都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做事皆是凭一股子冲动,圣上就让他们去罢。”
恭颐皇后一晌给皇帝缓缓斟茶,纾解帝心,一晌慢条斯理地说道:“今日本该是下聘礼的日子,但圣上急召沈将军连夜出城应援燕州,可有照顾到柔昭的感受?”
此话一出,成康帝蓦地一噎,不知该如何作答,末了,许是觉得自己理屈,只道一句:“家国有难,前线生了战事,这是岂能耽搁的?柔昭又岂能不告而别?私自跟随沈卿去燕州,这未免也太过于胡来了!”
言讫,就将茶盏往案几上一搁,发出了一阵沉沉的闷响。
恭颐皇后薄唇抿起了一丝弧度,“圣上是第一天才知晓柔昭的性子吗?”
恭颐皇后垂落眸睫,视线的落点从帝王微愕的面容上掠过,望向了窗扃之外的雪景,风悄然拂过,雾凇上下沆砀,庭中梅树开得正盛,显出了一片盎然的冬意。
“柔昭看得虽软弱,但骨子里该有的韧劲,一丝一毫都不会少,她若是执意要做什么事,谁都拦着的,纵使是圣上,也不行。”
成康帝捋了捋袖子,说道:“我现在就命人将柔昭给抓回来,她不能不听话,燕州战役不是后宫之中的玩乐,我不能让她凭皆着一腔热血去涉险。”
恭颐皇后道;“圣上当真拦得住柔昭吗?”
“她逃第一次,肯定会有二次,今番圣上将她捉回来,她看着安分,但心里肯定是不服气的,到时候指不定还要逃,甚至还会对圣上生出一丝意见,这是圣上想要看到的吗?”
这么一番话,让成康帝心中生出了一些恍惚,他想起了柔昭逃婚的事。
成康帝蓦地头疼,大掌深深地揉了揉眉心,道:“我自知拦不柔昭,我看着她长大,从小到大,她想要做哪些事,我是不满足的?她逃婚,想要借给沈仲祁,我也照样顺着她的意赐下了婚旨。”
恭颐皇后轻轻捂住皇帝的手掌:“圣上难道没发现,这一个月柔昭变化很大吗?”
成康帝听罢,一阵失笑:“确实,柔昭以前很听话,在如今的光景之中,她越来越不听话了。”
恭颐皇后说:“不如是说,柔昭如今是为了自己而活。”
此话俨如一枚惊堂木,当空砸下,在空气之中溅起了万千风浪,成康帝有些震动,抿着唇,久久不语。
晌久,成康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手,说:“罢了,罢了,让她去罢,我已经管不了她了。”
恭颐皇后道:“圣上说得是哪里的话,柔昭是我们的女儿,我们盼她平安成长,也应当让她做出一些个人的抉择。此外——”
下一息,她话锋一转,道:“我相信沈仲祁能护她平安。“
提及沈仲祁,帝王到底还是有些来气,道:“早知如此,我就不那么快赐婚了,柔昭是我最为宠爱的女儿,这么轻易地嫁给他,便宜他了。”
恭颐皇后失笑,道:“圣上若是实在不放心,可遣一位心腹追前去看看情况,起监督之职,按时来信与您禀告实况。”
成康帝面容之上愠意稍霁,抚掌道:“这还差不多。”
皇后温和地笑了一笑,只不过,面容上亦是显出了一丝疲乏之意,帝王发现了一丝端倪,扶住皇后的腰肢,道:“你如今怀有身孕,应该多休息,方才我不应与你掰扯的,免得让你操心伤神。”
恭颐皇后淡淡地哼了一声,挣了一挣,却是没挣脱开,淡淡地乜斜了帝王一眼:“亏你还知道体谅我。”
这一回换成康帝给皇后斟茶倒水,他捻起一樽茶盏,斟了一碗热茶,好生安抚皇后,与诸同时,粗粝的大掌,在皇后的肚腹上轻轻抚了抚,说:“这是我未来的皇子,我还能感受到他在动。”
皇后闻罢,一阵失笑,道:“现在才不足一个月,还是个未成形的胎儿,四肢皆无,何有能动之理?”
皇帝闻罢,有些憨居地笑了一下,道:“我这不是着急嘛,这胎儿看起来挺能折腾,指不定是个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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