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之中掠过一片滞久的沉默,他没有说话,似乎是在考虑与权衡。
在长达数十秒的等待之中,张晚霁听到了一声喟叹,似乎是一声拿她无可奈何的叹息,一只劲韧结实的大掌,从她的鬓角处缓缓滑落至了她的腰肢,将她往怀里一带,严严实实地将她搂揽在怀。
张晚霁丝毫没个准备,一下子就跌入在少年的怀中,独属于他身上的雪松冷香,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了个满怀。
她能感受到少年的大臂深深锢于她腰窝上的力道,温度潦烈灼热,隔着数层衣物,像是一团火,浓烈地烧灼了过来。
张晚霁面容一片赪红,少年清冷的吐息在她的鬓角处泊起,道:“跟紧我。”
张晚霁憨居地垂下了螓首,声音低低的,犹若风中柳絮,道:“好。”
说着,就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袖侧,抓得紧紧的,袖口处蔓延出了一些浅浅的褶痕与阴影。
张晚霁原本以为沈仲祁是走了出去的,哪承想,他直截了当地施展轻功,带着她从营帐之外纵掠了出去。
从前世起,张晚霁就知晓沈仲祁轻功极好,但从未亲自领略过,此番他带着她穿过营丛,在隆冬的风雪之中穿行,一路连纵带跳。
如水的月华,高悬在穹顶之上,月辉清澈,仿佛在大地之上髹染了一层薄薄的银霜。
沈仲祁带着张晚霁在高处纵行,因居于高处,地上的情状一览无余。
张晚霁听到了一阵一阵狼嚎,遂是循声凝睇而去,果真在东山口的方向,看到了大批狼群。
这些狼群,以成群结队之势,俱是朝着军营的方向侵袭而去,伴随着一阵一阵尖利悠长的狼嚎,气氛压抑且沉重。
张晚霁心尖重重地打了个突,全然未料到,这些狼群的声势竟是会这样浩大。
她心沉了一沉,忧心忡忡地望向了沈仲祁一眼。
沈仲祁的面容沉浸于一片黯沉的昏晦之中,全然看不出具体思绪与息怒,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冷峻的侧颜。
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张晚霁觉得他颇为镇定泰然,似乎是对此事早有预料。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惑意,沈仲祁的薄唇轻抿成了一条极细的线,没有率先说话,而是带着她从高空之中降落,缓缓落入了一片从林之中。
比及落入林内,看清了林内景致之后,只一眼,张晚霁悉身皆是怔愣住了,血液凝冻成了冷寒的霜
林内横卧着一头老虎的尸首,虎躯之下是一片淋漓的血泊。
想必是虎尸所泛散出来的血腥气息,招引来了东山狼群。
沈仲祁觉察到张晚霁容色苍白极了,眸底掠过一抹黯色,拂袖抻腕,挡护了她的双眸:哑声道:“别看。”
实质上,张晚霁已经完全看到了。
不只是看到虎尸,还看到了这一头老虎的真实面目。
是白昼时分,沈仲祁所驯服的那一头猛虎,如今,它竟是暴毙于此,七窍流血,死相惨惨戚戚。
这一幕,似乎就像是某一种威胁、某一种不详之兆。
一瞬之间,张晚霁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前世的种种,那些画面那些场景就像是一场漫长的梦魇,朝她纷纷扬扬地倾轧而至。
她没有看到张家泽,却能明晰地感受到张家泽的影子。
这种狠辣阴鸷的行事风格,除了他,整个邺都不会有人会这样做。
张家泽一定是知道她跟随沈仲祁离京出城了,所以才给她设下了阻绊。
张晚霁本以为张家泽不会这么快就下手的,至少还要等上一些日,哪承想,他这么快就有了动作。
这委实是有些出乎张晚霁的意料的,亦是在她心口上了狠狠敲下了一记警钟。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她揪紧了沈仲祁的护甲。
沈仲祁替张晚霁遮挡住眼睫的时候,发现她的眼睫颤得十分厉害。
甚至,她整个身躯俱是在发着抖。
沈仲祁将她整个人搂入怀中:“别看。”
少年的话音天然有镇定人心的力量,瞬时,将张晚霁心中一切毛躁的边角,悉数熨平了,
她说:“你早上驯服的那一头老虎,它死了。”
沈仲祁嗯了一声,道:“人为所致。”
他的情绪非常淡,淡到几乎毫无起伏,周遭狼群环饲,这般反而衬得他沉定自如。
张晚霁心律陡地漏跳了了一拍,问道:“你知道是谁吗?”
沈仲祁将目光落向了遥远的地方,片晌,聚焦在了某个点上,他眸心掠入一片凛意。
张晚霁本是在等待沈仲祁的回禀,见他迟迟不复,她抬起眼看着他,发现他在看着某个地方,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望入一片深邃茂密的丛林,却是什么也没看到。
张晚霁正想问他在看什么,翛忽之间,不远处的狼群暴动了起来,陡地朝着两人亟亟冲了过来。
原本静默的氛围,顷刻之间,变得剑拔弩张。
每一寸空气,俱是写满了浓重的躁动与不安。
沈仲祁眉心一凛,对张晚霁道:“我们快离开这里。”
言讫,搂住张晚霁的腰肢,行将飞离。
哪曾想,剑拔弩张的空气之中,陡地撞入了数簇飞箭!
簇声穿空,掀起万丈狂澜。
有人在暗林之中放冷箭!
趁着二人遭狼群攻围,竟是开始落井下石!
好歹毒的心肠与伎俩!
张晚霁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感觉到沈仲祁搂紧她,陡地转了一个方向,捎着她纵飞至另外一旁。
啸声阵阵,由远及近,狼群正从四面八方侵袭而至。
对付狼群,沈仲祁自然是不再话下。
真正让张晚霁忧虑地是,那些蛰伏于暗林之中的刺客——
张家泽派遣了不少幕僚在林中设伏,定是不想让沈仲祁活着出去的。
他的目标是她,他要抓她走。
沈仲祁的行军在数里之外,要赶来支援也需要一定的时间。
背后是暗林,林内蛰藏无数冷箭与刺客,面前是东山,山下群狼突袭,稍有不慎,变坏丧命。
二人进退维谷。
张晚霁太阳穴突突直跳,忧心忡忡地望着沈仲祁。
怎么办?
第二十一章
此情此景之中, 两人俱是腹背受敌,气氛紧张到了极致。
张晚霁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丝悔意,她以为不待在营帐之中, 一直跟着沈仲祁, 她就不会有事, 但如今, 她竟是仍旧中了道!
张家泽用一匹虎尸招引狼群, 引起沈仲祁的提防心, 并且在暗林深处设下埋伏, 就是想要让沈仲祁完万劫不复。
所以说……劫难已经提前了吗?
张晚霁心律俨如悬鼓, 在思绪恍惚之时,重重漏跳了一拍。
她没想到会发生变故会来得这么快,简直是教她措手不及。
在时下的情形之中, 张晚霁心中生出了一股懊悔之意,倘若沈仲祁此番独自一个人前来, 不论是遭遇狼群, 亦或是遭遇暗林深处的冷箭, 凭他一人的功力和身手,定是能够安全脱身。但现在带上了她, 他势必要分拨出一部分心神来护她。
张晚霁顿时陷入了一种自咎的状态之中,掌心和脖颈处渗出了一种浓密的冷汗。
沈仲祁觉察到了怀中女郎的异样, 往她的面容上凝睇过去,发现她容色苍白到了极致,唇色亦是褪尽。
沈仲祁隐微地发现了一丝端倪, 指腹在她的眸眶很轻很轻地揩了一下, 哑声说:“别哭”
顿了顿,又哑声说道:“别怕。”
张晚霁抬起眸, 抓住了他的手掌,指缝穿过他的手掌,与他十指紧紧相扣。
这时候,伴随着一阵阵尖哨般的狼啸,狼群争先恐后地从密林里疾奔而出,赤红的兽瞳直直锁紧二人,渗透出了一片毛毵毵的寒光。
沈仲祁见状,冷峻的神态上,情绪淡到毫无起伏,一掌搂紧张晚霁的楚腰,一掌捣剑出鞘。
月华纷纷扬扬洒照在冷白的剑身,髹染了一层薄薄的清辉。
比及狼群争先恐后侵袭而上的时候,张晚霁的眸睑被蒙上了一层玄色纱布,眼前的世界顿时化作了一片昏晦,一时之间,她什么也看不到了,耳前只能听到一阵呼呼的风声,更精确而言,是剑刃划过空气、划过兽身的声响。
伴随着一阵阵凄惨的狼嚎声,很快地,空气之中,掠过了一阵浓重稠厚的血腥气息。
张晚霁感受到搂在自己腰肢上的大掌,正在紧紧收力,少年掌心温度热烫,隔着数层衣物,她能够明晰地感受到他的体温,正在升高。
她敛声屏息,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扰乱了他运剑的节奏。
狼啸逐渐弱了下去,绝大部分皆是惨死于少年剑下,不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狼群是明面上的危难,自然是易于防范——但蛰藏于暗处的刺客,那些冷箭自然是难于防范。
冥冥之中,张晚霁好像感知到有一种凛冽的弑气,裹挟着风霜与碎雪朝着她倾轧而至!
是冷剑吗?
杀沈仲祁不成,那人竟是将矛头指向了她!
眼看那一柄冷箭行将侵袭而至,张晚霁紧张得阖拢双眸,心脏在此一刻停滞了住。
「砰——」
是箭剑相击之声,发出一阵闷滞的爆鸣声。
沈仲祁用长剑挡下了那一枝冷箭。
冷箭远不止于一枝,箭箭相衔,箭无虚发,每一枝箭皆是裹拥着杀气,甚至还可能藏有剧毒。
但无一例外地,皆是陨殁于沈仲祁的长剑之下。
不论是狰狞的狼群,抑或是是蛰藏于暗林之中的冷箭,皆是未能伤及她分毫。
纵使他护她性命无虞,但是她觉得,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沈仲祁的体力迟早会耗尽的,敌暗我明,敌众我寡,除非行军能驰援至此,否则,他将有性命之忧。
张晚霁已然是确定张家泽的目标就是自己了,只消自己做出妥协与退让,跟着他回去,就能护沈仲祁性命无虞。
张晚霁紧紧揪住了他的袖口,轻声说道:“继续这般下去,你会扛不住的。”
在这一刻的光景里,她能明晰地感受到少年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眼神潦烈而烫热,就像是一簇烈焰,灼在了她面容肌肤上。
沈仲祁没有说话。
这种沉默让张晚霁拿不定他在思量些什么,晌久,她感受到他搂腰的力度愈紧,大掌将她往他怀中狠狠一带,两具躯体严丝合缝地贴抵在一起。
她的面靥紧偎贴于他的胸甲上,能感受到胸甲之下,少年那一份并不平静的吐息。
他像是有些话想要对她说,但囿于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历经一番酣战,他连呼吸都是烫的。
末了,只听他说道:“我不可能将殿下交出去的。”
张晚霁在昏晦的光影之中,慢慢瞠住双眸,原来,沈仲祁已然料知到了今晚这一出变故的幕后元凶是何人,更是知晓,这幕后元凶纵下恶行的真正目的。
一切矛头俱是指向了她。
他分明是知道的,也已经料到了,但他没有选择放手。
——“我断不可能将殿下交出去的。”
这一句话俨若沉金冷玉,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字一句地敲入她的耳屏,在她的心河上掀起了千仞风澜。
张晚霁心神微微一动,她心中有一小块地方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地方不甚明显,但他到底还是塌陷了。
张晚霁缓缓扬起了螓首,想要看清沈仲祁的神态,但碍于她的眼前蒙着一层玄色纱布,是以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态。
狼群剿灭了泰半,剩下的一部分狼群见势不妙,就没有贸然上前,而是退居林外,暂避锋芒。
沈仲祁杀了狼王,擒贼先擒王,狼王已经被枭首,麾下的狼群群龙无首,不成气候了,一时半会儿绝不可能会再靠近军营。
趁着时局情状稍缓,狼群溃败,沈仲祁带着张晚霁离开暗林,掠空纵飞,旋即往行军扎营之地亟亟奔去。
侵肌冻寒的风声,贴着张晚霁的面颊虎啸而过,在返程的归途上,她心中始终突突直跳,不知为何,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盘亘在她的心口上,说不清,道不明。
她一心盼着沈仲祁能快些回去。
她顾虑他的安危,正思忖之间,她兀自感受到沈仲祁的身量朝前倾了一下,但这种前倾的弧度特别隐微,若是没有细致地去感受,是无法捕捉到这种细节的。
张晚霁攥紧沈仲祁的手腕,“你中箭了。”
她没有问,而是陈述,一种笃定。
沈仲祁没有说话,当下搂紧她,抵达了军中大营后,她手脚现在方便活动了,匆匆拆开眼前的玄色纱布,朝着沈仲祁凝望而去。
少年浑身是血,冷白的峻容之上蘸染了一星半点的稠血,眼神黯沉如潭,洞悉不出一丝半点的情绪。
张晚霁看到他背后矗着一枝长箭,从伤口处渗出来的稠血,逐渐浸湿了他的盔甲和衣衫。
此番情状,委实是触目惊心。
张晚霁问李广,道:“医倌在何处,速速传医倌来!”
李广摇了摇首道:“随军之时并无医倌跟随,今夜起营匆忙,翻过东山到了驿站,才能寻到医倌医治。”
张晚霁听罢,心中焦灼不已,俨如被热油反反复复煎滚过,心神颇为不宁。
她现在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不是在宫里了,纵使身份矜贵,但身边并无侍女和傔从,无人能够为她鞍前马后,凡事都只能靠自己。
她道:“以往他受伤、身边亦无医倌,是如何处置伤口的呢?”
李广静默了好一会儿,适才缓声说道:“在过往很多时候,将军一般是自己疗愈的,不会借助医倌。”
在张晚霁惊怔地注视之下,他缓声解释道:“将军并不信任任何人,畴昔的光景里,帝王本是想要给他派遣专门的军医,但一律被将军峻拒了。”
这件事是张晚霁平素所不了解的,她颇为纳罕,问道:“为何?”
李广沉默了好一
会儿,道:“将军其实并不信任任何人,在过去十余年的戎马生涯之中,以各种各样名目靠近将军的,多如入江之卿,时而久之,将军防备心甚重,纵使身负重伤,亦是不会让人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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