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双眸之时, 发现身上罩着一件玄色镶绒的毛氅,是沈仲祁身上的大氅,非常宽大,且温暖厚实,将她身体亦是罩得严严实实。
毛氅是他常穿的,因此,她罩在身上的时候,蘸染了他身上清郁凉冽的雪松香气。
若即若离,若有似无,俨如一个天然的安全屏障。
张晚霁缓缓起身,半靠在褥枕前,双膝拢紧,下颔轻轻抵在膝盖骨上,眸睫低低地垂落下来,眸色掩映于昏晦的夜色当中,卧蚕处的弧度淡了淡。
营帐之外,皆有重重兵卒把守,想必是安全的,纵使张家泽要遣幕僚潜行入内,亦是要颇费些心力的。
甫思及此,张晚霁稍微放下心来。
正准备阖眸入睡,不经意间,她看到一道黑色人影在帐帘外幽幽晃过,由远及近,俨如一块白绢之上淡入了一块浓重的墨迹,看着犹若长夜鬼魅,委实教人心惊不已。
——是谁?
张晚霁本欲歇下,等沈仲祁回来的,此刻从床榻之上惊坐而起。
一股莫能言喻的寒意,视若一尾森冷阴鸷的毒蛇,悄然蔓延上了她的尾椎骨,冷意疯狂地往她骨缝之中钻去,她感受到了一种啮肌噬骨的颤栗。
那一道人影慢慢地朝着帐中移近前来,戍守在营帐之外的,有数位兵卒,张晚霁本以为他们会拦截住此人,哪承想,这些人仿佛被策反了一般,朝左右两侧各退数步。
一只修长温韧的手,徐缓地搴开了门帘。
帐内的橘橙色烛火,在这一刻兀自颤动了一会儿,火光正不安地扭来扭去。
张晚霁看到一张熟悉的人脸,只一眼,悉身血液凝冻成了寒霜,呼吸亦是停滞了。
是张家泽。
青年逆光而立,从她的角度,委实看不清楚他面容上的具体情绪,他居高临下审视她的时候,她蓦觉自己就如刀俎上的鱼肉,庶几是要任人宰割了。
“柔昭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何会出现在此?”
张家泽一席竹纹藏青襴袍,仪容谦和,温文儒雅,一行一止颇有君子仪风。
当他从昏晦的光影之中行出之时,温润清隽的面容上,是温然毓秀的笑意,仍旧是一副好皇兄的形象。
只有张晚霁才真正清楚,一切笑容皆是虚伪面具,在这面具之下,是噬人不吐骨头的算计与筹谋。
张晚霁的心绪被一只冰冷的手掌狠狠攫住了,吐息变得极其困难。
她艰涩地咽下一口唾沫,意欲从床榻之上起身,但张家泽的眼神仿佛有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威压,迫得她根本无法起身,腿筋泛散着一股子软。
张家泽缓缓逼近之时,张晚霁只能一步一步地朝后退:“你不要过来,别过来。”
哪怕重活一世,她仍旧难以逃脱他所带来的梦魇。
渐渐地,她后背紧紧贴在了营帐的帐帘,作势想要逃。
下一息,却被一股强势的力道抓住了骨腕。
男子的吐息喷薄在她的鬓角处,道:“柔昭,你还想逃至何处去,嗯?”
张晚霁使劲挣脱,却是始终挣脱不开,很快就急红了眸眶,看着她一眼,道:“皇兄!”
女子嗓音轻柔,但暗藏锋芒:“我如今已经是沈氏未婚妻,你这般带我,于理不合,请你松开我!”
张家泽笑了,只不过笑意并不达眸底:“沈氏妻么?据我所知,你与沈仲祁还未拜堂,他更未给你下聘礼,大礼未成,你仍旧是柔昭帝姬,而非沈氏妻,明白吗?”
张晚霁眸眶浸染了浓重的水雾,紧紧咬着檀唇,她摇着螓首:“皇兄,我听不明白你的意思。”
话音甫落,下颔便是被一只硬韧修长的手捻住,她被迫抬起螓首,与近前的男人对视。
张家泽道:“柔昭,你以前是很听我的话的,但你现在不乖,不仅不听话,甚至还敢违抗。”
张晚霁的眸瞳,刹那之间,隐微地颤了一颤,她沉默晌久,适才说道:‘皇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柔昭了。”
以前的柔昭早已经死了,她不会再对他唯唯诺诺。
在张家泽黑沉沉地注视之下,张晚霁继续道:“我以前未识事,是以,才觉得皇兄之所言,字字句句皆是真理,但我后来觉得,人生当中,总有一些路要自己走才行,皇兄为我铺就的路,我不愿走。”
一抹讶色拂掠过张家泽的眉庭,他的眉心隐微地蹙凝了一下,眉宇之间平添了一抹隐晦的翳色:“柔昭可是对我有何误会?今番为何疏离淡漠至此?”
——并且,每一句话都暗含锋芒。
张晚霁想要挣脱开他的桎梏,但这样只会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他不仅没有松开她,反而加重了钳扼在她下颔处的力道。
张晚霁蓦觉自己的下颔骨要碎裂了开去。
她捻住他的手腕,道:“放开我!——”
张家泽欣赏了女郎疼楚的面容,一字一顿地说道:“皇兄所做得一切,都是为了你好,皇兄岂会害你?如今你以这般口吻对皇兄说话,委实是教皇兄寒了心。”
两人之间的关系,委实是剪不断理还乱,纠缠得不清不楚。
张晚霁咬牙切齿,觉得张家泽委实是不可理喻,既强势,又霸道!
沈仲祁带着李广出去查探情状了,并不在军营之中,这就给了张家泽一个趁虚而入的机会。
张晚霁觉得自己竟是有些难以预料张家泽的筹谋与诡计了,本来,她不想待在营帐之中,就像是预防张家泽会潜入营帐里,结果,她跟随沈仲祁去抵抗狼群,害得沈仲祁受了伤。
当时,她觉得不能再拖累他了,遂是一人待在营帐里。
殊不知,这一回,张家泽竟是出现在了此处。
张晚霁整个人被一种莫能言喻的恐惧攫住了心脉,心脏庶几是跳到了嗓子眼儿。
恐惧是没有用的,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忽然想起来,袖囊之中暗藏有一柄青玉短刀,是此前沈仲祁赠给她,以作护身之用。
张晚霁震了一震袖袂,短刀很快滑了出来。
她遽地执起短刀,想要朝着张家泽身上刺去。
其实也不是真的想要刺下去,而是想要震慑一下他。
讵料,张家泽徒手捻住了她的刀刃。
张晚霁起初没有用很大的腕劲,但张家泽的桎梏激起了她反抗的心欲,她遂是加重了腕间的力道。
稀薄的空气之中,幽幽撞入了一阵清郁的血腥气息。
一丛细密微小的血珠,隐隐渗透了出来,从他的骨缝之中。
血沿着他的骨腕蜿蜒而下,一径地淌入袖裾深处,一些滴答在了张晚霁的裙裾上。
案台上的烛火,正在不安地扭来扭去。
火光俨如一枝细密的工笔,细细地描摹着两人的身影。
氛围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张晚霁等着沈仲祁回来。
她的视线往营帐之外直直掠去,祈盼那一道修长峻直的身影能够适时出现,解救她于水火之中。
张晚霁视线纵掠而去时,不经意之间,就正巧看到了一道修长清冷的少年身影,被瓢泼的雪霰所掩蔽。
只一眼,张晚霁悉身血液凝结成了寒霜。
是沈仲祁。
他不是在外处立了多久。
原来,他并没有真正离开。
他原先是先安抚她休歇,待她休歇后,再率引李广去查探情况。
但实质上,「查探情状」只是一个幌子,他在放长线钓大鱼。
钓鱼的鱼饵,就是她。
原来,他是在试探她与张家泽之间的关系吗?
——所以,明明知晓她身处于危厄之中,他仍旧是冷眼旁观,不施手援助。
明面上,与她相敬如宾。
实质上,他并不信任她,是吗?
沈仲祁就这样看着她被张家泽轻侮,保持着无动于衷的立场。
张晚霁委屈得想要坠泪,她不明晓他为何要这般做。
这是她始料未及的事情。
她已经把自己剖析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但沈仲祁竟是没有完全信任她。
张晚霁心中有一小块地方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她哽咽了一下,忽然鼓足勇气,将短刀往袖裾处一划,袖裾碎裂成帛,同时也割裂了她与张家泽之间的连接。
第二十四章
张晚霁此一行止, 俨如一根惊堂木,当空高高砸落而下,伴随着一阵清越明晰的裂帛之声, 在宁谧的氛围之中, 一举砸出万丈狂澜。
张家泽没有料到张晚霁会用这种方式与自己割席, 他看着眼前的女郎, 看着她的娇靥, 那是一张洗练沉着的面容, 剔除了往日所不常见的娇柔软弱, 取而代之地, 是一份坦荡自若。
她是右手执着青玉短剑,割裂了左手腕骨的一截大袖,袖裾瞬时碎裂成了万千裂帛, 丝丝缕缕跌落堆叠于地。
碎裂的丝帛之下,露出雪白如凝脂的一截皓腕, 在橘橙色烛火的洞照之下, 肌肤晕染了一层飘渺的朦胧光泽, 熠熠生辉,分外耀眼夺目。
此举端的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张家泽看着近前的女郎,蓦觉感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明明是熟稔的面容,但所泛散出来的气质,截然与以往不同。
“柔昭——”
张家泽刚想要轻唤她, 她却是堪堪侧身一让, 不偏不倚地避开他的触碰:“我生是沈家妻,死是沈家鬼, 不愿与你有任何牵连与瓜葛。”
女郎的嗓音纤细温柔,但比起寻常的声线,此一刻多了一份温韧坚实。
大抵是被她坚定的立场微微震慑住了,张家泽未再有进一步的动作,他直直看着柔昭,仿佛想要将她彻底望穿。
他的眼神无疑是阴鸷深沉的,更精确而言,是一种想要将她吞拆入腹的眼神。
但这一回,张家泽却是徒劳了一场,他在张晚霁的眼神里,寻觅不到旧时熟稔的影子,现在的张晚霁,悉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决绝的狠意,犹若一枝末路狂花。
她的纤纤素手上,尚还攥握着一柄短剑,剑尖淬满了一簇腥稠的血,血正沿着剑身,缓缓流淌而下,倏忽之间,跌坠在了地上。
长驻于帐外的那一道少年身影,亦是隐微地怔然了一下,俨然没有料知到张晚霁竟是会做出这般坚决的行径。
他整一张脸沉浸于半晦半暗的光影之中,根本看不出具体的情绪,只有下半张脸那坚毅的下颔,隐微地收紧了线条。
李广在一旁,看得可谓是心惊肉跳。
此前他没有特地去留意,但身为局外人,亦是能够从两人的对话之中听出一丝端倪,柔昭帝姬与二皇子殿下之间的情感,听起来非同一般。
主要是,二皇子对柔昭帝姬,似乎也太执着了一些。
柔昭帝姬在强调自己身份的时候,二皇子殿下的情绪显然是不虞的。
在这样的时刻之中,哪怕是痴傻之人,皆是能听出一丝端倪了。
李广起初没有猜到沈仲祁刻意蛰守于帐外的目的,直至这一刻,他幡然醒悟。
此时此刻他能明晰地感受到沈仲祁身上黑沉沉的气压,堪比是黑云压城城欲摧,气场沉重冷锐得庶几能够将人千刀万剐,他小心翼翼道:“将军,柔昭公主与二皇子殿下……”
沈仲祁面沉如水,执剑的手背上,青筋已经凸显出来了,筋络紧紧虬结,以大开大阖之势,一径地朝着袖裾深处蔓延而去。
从这些细微的特征之中,可以明晰地看到他的情绪已经濒至沉郁的阀值,但他仍旧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李广心想,沈将军这是在生柔昭帝姬的气吗,还是在……吃闷醋?
正思忖之间,突见一抹纤影跌跌撞撞地疾奔而出。
正是柔昭帝姬,她一手执着一柄蘸血的短剑,一手搴着裙裾,钗斜鬓散,三千青丝垂散在她的肩肘后,如瀑如纱。
她疾奔而出之时,正与沈仲祁堪堪打了一个照面。
张晚霁略微缭乱狼狈的视线,瞬时撞入了一双深潭般的邃眸,他的眸色深沉不见底,犹若泱泱深海。
一眼,仿佛就是万年。
张晚霁看到了沈仲祁,刹那之间,心中涌入了诸多辛酸与委屈。
看到沈仲祁的那一瞬间,她眸眶顿时濡湿洇红了起来,起初是酸楚与委屈,迩后是愤懑与不解。
她竭力想要想要止住泪渍,不让它们留下来,但汹涌的情绪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她想要斥责,但话辞到喉舌之间,就成了一句简短的:“我对你好失望。”
——沈仲祁,我对你好失望。
她说完,就想要逃开,但下一息,骨腕被一只劲韧结实的大掌攥握了住。
沈仲祁攥握住她的雪腕,掌心劲道厚沉如磐,没有松开。
张晚霁泪眼婆娑,深深凝了他一眼,说道:“你放开我。”
她命令了一句,她在气头上,说话的嗓音也故作恼怒,但听在沈仲祁的耳屏之中,就像是猫儿撂起爪子挠人一般。
他的心口上落下了数道抓痕,蔓延起一片绵绵密密的酥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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