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沈仲祁的秉性, 他不可能会问这些问题。
张晚霁背过身去,不看他了,只是淡淡地「噢」了一声:“我知道的,你什么都不会问的。”
张晚霁下颔抵于双膝上,乌浓的眸睫低低垂落下去,道:“你对我没有好奇心。”
显然可见,她又生气了。
面对沈仲祁,她似乎很容易就生气了。
张晚霁垂落眼睫,道:“我现在要歇息了。”
沈仲祁喉结动了一动,薄唇翕动了一番,有一些话想要说出口,但最终囿于某种缘由,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
他看着女郎纤细瘦弱的肩膊,蝴蝶骨的轮廓隔着数层衣料若隐若现,衬得她身量柔弱又易碎,俨如一樽琉璃玉器。
沈仲祁意欲伸出手,拥住她,想要将她整个人紧紧圈揽入怀中。
即将从背后拥住她的时候,沈仲祁思及了什么,复又缓缓止住动作,伸出去的手,无力地垂落了下去,贴抵于腰腹一侧。
他喉结紧了一紧,绷成了一个弧度,心中的情绪渐渐开始涨潮,有一些思绪从肺腑涌上喉舌,他动了动嘴唇,有一些话想要说,但囿于某些缘由,最终还是没有道出口。
只是稍稍侧了侧身,徐缓地吹熄烛火,哑声说道:“早些歇息。”
张晚霁心中漏跳了一拍。
沈仲祁酝酿了这么久,酝酿了近乎一刻钟,最终只是对她言简意赅地说了句——「早些歇息」?
啊啊啊,简直是气死她了!
原以为他会真正开窍,哪承想,他原来还只是一块榆木!
跟她多解释一句话会怎么样嘛!
纵使不解释,也可以用肢体语言来安抚一下她啊。
方才她用余光瞥了一眼帐面,帐面上显出了少年峻拔修长的黑色身影,这一道身影俯了下去,准备伸出手轻轻搂住她。
但张晚霁发现,沈仲祁最终却是收回了手。
那一双劲瘦结实的手,准备伸过去的时候,不知是在犹豫什么,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张晚霁:“……”
他到底是在犹豫什么?
为什么有事情,宁愿藏在心底,也不愿意直接说出来呢?
在她面前,有些事情,难道就这么羞于启齿吗?
张晚霁的思绪,剪不断理还乱,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成了一团名副其实的乱麻。
掩藏于袖裾之下的双手,紧密地交叠在了一起,悠悠藏放于下颔处。
她在床榻之上,辗转反侧,一时之间难以入眠。
搁放在平素,她是一个很容易就入睡的人,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阖上眼眸之时,脑海之中只装盛着一个人的影子。
她心心念念都是他。
但她对他的喜欢,与他对她的喜欢,似乎是完全不成正比。
一直以来,都是她对他的喜欢要多一些。
而他对她的喜欢,她是拿捏不准的。
虽然沈仲祁答应了这一场婚事,在每一个工序亦是做得周到有礼,在她性命危机之际,亦是舍身相助,护她周全。
但张晚霁始终觉得,他是在履行责任与义务,这看不出来他喜欢她。
甫思及此,张晚霁心中有一小块地方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她掀起眸,视线的落点聚焦在了营帐之外,少年离去的身影。
俨如一枚浓重的墨点,逐渐淡出素白的画绢。
这一桩婚事,是她寻父皇求来的,并未事先征询过沈仲祁的意见,哪怕父皇赐婚之时,特地问过沈仲祁的意见,问他对这一门婚事意下如何,当时,沈仲祁恭谨地答:“臣无异议。”
他接受这一门亲事,但并不代表他就心悦于她。
从赐婚到现在,他一句陈情或者告白皆是未曾说过。
甫思及此,张晚霁低低地垂落眼睑,秾纤夹翘的乌黑睫羽,在暖和的空气之中,轻微的扇动着,卧蚕处投落下了一片清浅的弧度。
——哼。
她不相信他对她毫无半丝喜欢与情分,如果当真不心动,他为何会想要试探她与张家泽之间的关系?
诸多心念在脑海之中巡回往复地翻搅,一些过去的旧事,在反反复复地追溯与回忆,她想要从两人之间所发生的种种,得出一个可靠的证据抑或着是结论——一个「他亦是心悦于她」的证据。
但越是去细想,越是有一种庸人自扰的感觉,因为过往很多事情,都不足以成为切实可靠的证据。
他如今连聘礼都未对她下。
婚仪的程序根本没有走完,就被一张紧急的战报给截断了。
两人的未来,是悬而未定的,也不知道去了燕州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和异数。
还有一重心头大患,就是张家泽。
张晚霁预料到他会有所动作,但完全没有预想到他竟是会从大内皇城,一路追逐至数十里之外的东山。
他对她的偏执让人觉得分外可怖,设下的连环计亦是让人不寒而栗——
一头暴毙的虎尸,一群茹毛饮血的狼群,一片蛰藏于暗林之中的冷箭。
一计连着一计,一策扣着一策,最后,待沈仲祁率着李广一行人出营之时,张家泽就出现在了营帐之中。
张晚霁此前是有预想过的,张家泽会趁虚而入,但她没有算准时间,论胸中城府与筹谋算计,她自然是不如他的。
虽然此回张家泽离开了,他所带来的危机,亦是暂时解除了,但他绝不会可能会因此善罢甘休,未来必将还有一系列磨难和危机等着她。
暂且就不想这么多了。
放眼于当下罢。
张晚霁想着想着,就觉得困意隐微地侵袭上来了,如春日里的潮水慢慢涌上,她的眼睑逐渐变得厚重,思绪亦是变得滞钝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歇息了。
在她彻底入眠的一刻钟后,宁谧的营帐之外,淡入了一道峻长修直的少年身影,人影在营帐之外驻足了好一会儿,稍息之间,一只劲瘦修长的手,徐缓地伸了进来,轻轻搴开的一角帐帘。
营帐之外灌入的冷风,一部分钻入帐中,与冷风偕同进入帐中,还有一道冷峻肃穆的少年身影。
是沈仲祁。
他去而复返。
他慢慢地行至女郎酣睡的暖榻前,借着帘外皎洁如蝉翼般的月光,他宁谧地端详了她的睡颜片刻。
她的面容浸裹于暖和的月色之中,每一寸肌肤仿佛髹染上了一层雪白剔透的白釉,朦胧得庶几要腻出一片圣洁的光华。
这时候,女郎无意识地翻了一个身,身上所掩罩着的衾被,缓缓地,从她纤细的身躯滑落了下去,一部分衾被从暖榻上滑落了下来。
一抹凝色浮掠过沈仲祁的眉眸,削薄的唇畔上浮掠过一抹隐微的弧度。
原来,她还有踢被子的习惯啊。
这是他从来都不知晓的事情。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不知晓,原来张晚霁竟是还有这样一个习惯。
归根到底,她终究还只是一个孩子,自小在深宫之中长大,涉世未深。
沈仲祁揉了一揉眉心,蓦觉好笑,又觉得此景当真是可爱极了。
收拢好了思绪,他俯身下蹲,将散落在地上的衾被重新捡拾起来,罩盖在张晚霁身上,严严实实地盖好了。
也是在这样的时刻里,他的视线俨如一枝柔密沉黯的工笔,细细地描摹着她的面容轮廓。
女郎酣睡的面容,宁谧而沉淡,月华镀在她面庞上的时候,她细小柔软的绒毛明晰可见,整一张脸都显得格外生动明媚。
沈仲祁看着看着,心神一动,伸出了手掌,轻轻触碰着她的额庭,继而沿着她的额庭一路往下,指尖皮肤蔓延过她的眼睑、卧蚕,鼻梁,嘴唇。
触感柔软到了极致,让人沉溺。
沈仲祁竟是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奢侈。
他想起数个时辰以前,她问过他一个问题——
当时,他在梅林之中,分明看到她在张家泽纠缠不清,为何他不问她原因,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多问。
沈仲祁不愿意解释。
具有的缘由,很大部分是源于他的自卑。
这种自卑,让他看到她与张家泽在一起时,嫉妒得发狂。
第二十八章
这种妒意, 如阴暗潮湿环境里的藤蔓植株,在沈仲祁的心腔之中野蛮生长,长势俨如发了疯一般, 很快就占据于心中最深处的位置, 它本身附带着诸多黏刺, 从他心中生长出来之时, 伴随着一阵接一阵的剧痛, 疼得他有一瞬间, 庶几是难以呼吸。
对于柔昭帝姬与二皇子之间的绯闻轶事, 沈仲祁其实早已略有耳闻, 柔昭秉性温婉如水,乃是天子最得宠的女儿,而二皇子张家泽, 温润儒雅,颇具君子仪风, 乃是无上的天子人选。
成康帝拢共有九个女儿, 但张家泽对柔昭帝姬最是关照与爱护, 在平素的时刻里,关于柔昭的事情, 都是替她拿主意。
柔昭性情贞婉,对二皇兄很是顺从, 非常听话,从不拂逆。
兄妹俩感情深笃,一时被传为了宫中的一段佳话, 成康帝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
只不过, 皇廷内外少不得会有一些人在偷偷嚼舌根,亦是有一些流言风语, 悄然流传了出来。
说是兄妹二人的感情,并没有明面上的那么纯粹,恰恰相反地是,藏了不少不能直接言说的事情。
但凡是这些嘴碎、乱嚼舌根的人,沈仲祁一律吩咐暗卫削去了这些人的舌苔。
关于任何不利于张晚霁的评议,他一点都不想听到,是以,就采用了一些手段来镇压住这些声浪。
关于二人究竟是何种关系,是否真的像是传闻之中那样,沈仲祁心中存疑,但明面上始终不曾过问。
他以为自己不过问,就认为自己是不在乎的,但是,当他在梅林看到张晚霁与张家泽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他心中有一块隐秘的地方,突然坍塌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下去。
随着这种坍塌的产生,他心中泛起了一片痉挛和剧痛,偏生这种剧痛不是短暂的,而是极其持久的隐隐作疼。
张家泽对自己的亲妹妹起了歹念,那张晚霁呢?
她的心意……
思绪逐渐归拢,沈仲祁缓缓俯眸下视,视线的落点聚焦于女郎熟睡的面容之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的眉庭之上,很轻很轻地抚了一抚。
她说过她心悦于他。
但是,他心中始终是不太愿意相信的。
两人相识时间较短,接触亦少,羁绊也浅,他不明晓张晚霁为何会心悦于自己。
若说两人的交集,是从她逃婚那一日开始变多的,她寻他提供一个藏身之所,此后,她落难蒙他仗义相助,她要复仇他给她递刀,她脆弱无依,他给她一个倚靠。
在逃婚之前,两人之间的交集屈指可数,平素只有在习武场和年宴上才能见到。
她是如何喜欢上自己的呢?
喜欢自己哪一点?
沈仲祁静坐于昏晦的光影之中,陷入了短瞬的沉默,他一直在反刍自己,抵至今时今刻,仍旧有一些想不通。
“张晚霁,你喜欢我什么呢?”
沉寂的营帐之中,幽幽响起了一记轻喃。
沈仲祁看着张晚霁,素来清冷寂寒的眸底,隐微浮现出了一抹惑意。
酣睡于暖榻上的女郎,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并未应答沈仲祁的疑惑。
他真正想要问的,就是这一句话。
但这一句话,让他委实难以问出口。
这一句问话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格。
所以,沈仲祁沉默了许久,最终选择什么都没有问。
或许,她对他很失望罢,毕竟让她等了那么久,他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沈仲祁以手作梳,细细地耙梳着张晚霁的鬓间发丝,将她覆在面上的乱发,细致地耙梳至耳根后。
翛忽之间,有一个温软的力道,很轻很轻地揪住了他的骨腕。
沈仲祁微微一怔,沉黯的视线顺着骨腕处的方向看了一看,发现是她的纤纤素手握住了他的。
张晚霁似乎是做了噩梦,额庭之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纤薄的眼睑紧紧阖着,阖拢出了一个弧度,乌浓纤细的睫毛在晦暝的光影之中颤了一颤。
沈仲祁将这一幕纳入眼中,心中很快得出了一个结论,张晚霁势必是做噩梦了。
“别追我,别追我……不要……不要追我……”
张晚霁的口中一直在低喃着这几句话。
一抹凝色隐微地浮掠过沈仲祁的眉庭,他拂袖抻腕,沉沉反握住了张晚霁的素手。
她手掌上俱是一片黏糊湿凉的虚汗,汗津津的,温度凉冽,像是冰凉的瓷器表面。
沈仲祁蹙了蹙眉心,一晌替她掖了掖衾被,一晌握住她的素手,稍稍用劲,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
女郎待在他怀中的时候,他能够感受到她在隐微地颤抖。
是在畏惧被追吗?
被谁追呢?
莫非是……
沈仲祁凝了凝眉心,心中悄然浮出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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