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泽。
她连做梦,都梦到了他,整个人颤栗不已,容色苍白到了极致,俨如漂洗过的浆纸。
沈仲祁缓缓伸出了手指,意欲捋平她眉心处蹙紧的折痕,哪承想,手掌被她的柔荑抓住,搂揽在了怀中。
她俨如沉陷于汪洋大海中的人,他成了她唯一一根救命求生的浮木。
沈仲祁:“……”
他的薄唇悄然抿紧,大掌反握住了她的柔荑,修长的指尖悄然穿过了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两人十指悄然相贴,彼此的体温和气息,在这一个相牵的动作之中,完成了一次交换。
似乎是他的拥抱和相牵,起到了安抚意味的效用,张晚霁减少了梦呓的次数,蹙紧的眉心,亦是悄然平展了开去。
她毛绒绒的脑袋,在他的怀里很轻很轻地蹭了一蹭,像是一只正在觅寻安全感的小动物。
一抹几近于麻酥般的颤栗,从沈仲祁的心口处,缓缓地蔓延了开来。
娇弱无倚的她,天然让人生出了一种保护的念头。
他的心口柔软得一塌糊涂,下意识将张晚霁搂揽得更紧,下颔抵于她的发鬓之间,很轻很轻地抚了一抚,温声轻喃道:“别怕,有我在。”
若是李广在营帐之中,怕是要惊掉了舌苔。
有「少年杀将」之称的沈仲祁,何时有这般温柔地说话过的时刻?
陷入噩梦梦魇之中的女郎,似乎是感受到了沈仲祁身上的温度,情不自禁地往他怀里钻了一钻。
沈仲祁眸色黯了一黯,将她搂揽得更紧。
有那么一瞬间,他殷切希望这一刻是永恒的,
但时光容易消逝,三个时辰沿着两人相拥的轮廓剪影消逝而过,不知不觉之间,东方出现了一抹鱼肚白,一抹细微淡薄的橘橙光,缓缓从东山连绵起伏的山口处升了起来,俨如打碎了的一掬胭脂水粉,焕发出了一掬浓墨重彩的光泽。
昏晦的天地,骤地为之一亮。
在这样的时刻里,怀中的女郎不经意发出了一记嘤咛,似乎是准备醒了。
沈仲祁嗅出了一丝端倪,赶在她醒来之前,忙将她重新放置在床榻上,替她枕上了引枕,且替她掖了掖衾被,做完了这一切,沈仲祁再蹑手蹑脚地退出了营帐
他将来过的痕迹,收拾得特别干净利落,不留一丝蛛丝马迹。
出了营帐之时,李广好心提议道:“少将,若是柔昭帝姬知晓您昨夜彻夜守于榻前,她会很高兴的。”
李广道:“需要不需要属下去说明一下——”
沈仲祁冷峻的面容之上,容色淡到毫无起伏,他淡淡地乜斜了李广一眼。
这个眼神,颇具威压,重若千钧。
李广顿时噤了声,不敢言语。
沈仲祁眸色深沉如古潭,嗓音冷沉,道:“不必话与她知。”
李广恭谨地应承了一声,心里却是腹诽道:“沈将军,您这般闷骚是不行的啊,柔昭帝姬就等您一句陈情、一个告白,您多说一句话会少一块肉吗?”
当然,这些话绝对不可能当着沈仲祁的面说的。
沈仲祁道揉了揉眉心,道:“吩咐人烧一壶热水进去罢。”
柔昭帝姬若是醒了,必然是要沐发洗漱的,这天寒地冻的,穹顶之间还飘着无数纷飞的落雪,没有滚热的温水可怎么行。
李广领命称是,忙速速准备热水去了。
营帐之中,张晚霁渐渐醒转了过来,鎏金日色徐缓地穿过营帐,渗透于偌大的空间里,仿佛是抛洒了一握金,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烘暖。
张晚霁披衣起身之时,蓦然感觉自己的精神有一些恍惚。
她昨晚好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梦中有张家泽,无论她逃得多远,他一直如影随形。
张晚霁以手捂住额庭,后颈和后背俱是渗出了一片津津冷汗。
不过,在这一场梦魇的下半场,张家泽消失了,无垠的昏晦和寒冷亦是随之消失了,有一股温暖的力量,彻头彻尾地将她裹拥住了。
让她莫名感受到了一份安心的力量。
这一股力量,将她从深渊托举了起来。
让她忍不住生出了一种依恋的感觉。
张晚霁想要抓住这一股力量,但这一股力量确实离她而去了。
空气之中,浸染着一阵清郁的雪松冷香。
张晚霁在鎏金色的光影之中,缓缓瞠住了眸心。
沈仲祁是夜里来过吗?
第二十九章
——“沈仲祁是夜里来过吗?”
翛忽之间, 张晚霁心中浮现出了这样一个隐微的念头,这般的念头来得猝不及防,随着她意识逐渐恢复清明, 很快便是被理智镇压了下去。
她一晌徐缓地半坐起身, 一晌披上了暖和的衣氅, 纤薄的眼睑静静垂落, 秾纤夹翘的乌睫在卧蚕处投落下一片薄薄的阴影, 睫毛轻微地翕动着, 在稀薄的空气之中, 扇出了一片熠熠生辉的弧度。
她宁谧地垂着眸心, 静静地思忖了一番,心中出现了一丝拉扯与踯躅,她很希望他来过, 这证明他对她并非没有情意。
空气之中,亦是弥散着一阵若即若离的雪松冷香。
这确实是沈仲祁身上的气息。
是她的错觉吗?
张晚霁定了定神, 仔细嗅了一嗅, 但是, 这一抹雪松冷香,很快又淡入空气之中, 消弭于无形。
张晚霁一度以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她竭力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来作证沈仲祁来过的痕迹。
只不过,除了弥散于空气之中的雪松冷香,就别无其他的痕迹了。
偏生这一抹香气消散得极快, 她尚未回过神, 这一抹香气就自然而然地消弭而去了。
张晚霁袖了袖手腕,意欲抓握住一丝雪松冷香的痕迹, 但只是抓了个徒劳。
她什么也没抓住。
指尖从温暖的衾被徐缓地伸了出来,探入空气之中的时候,一股子寒意疯狂地往骨子里钻了出去。
张晚霁没来由打了一个寒噤,悉身皆是起了一层薄薄的颤栗。
少时,营帐帐帘被搴了开去,数位傔从提拎了一桶水进来,桶内泛散着一阵袅袅蒸汽,不出多时,乳白的水汽,很快填满了整一座营帐。
肃冷的营帐,很快被一阵暖热的气流所充盈。
傔从齐齐俯身告礼,说是来给她送栉发盥洗之物的。
一抹疑色浮掠过张晚霁的眉庭:“是谁让你们送来的?”
傔从面面相觑,禀声道:“自然是沈将军。”
李广适时禀告道:“殿下请放心,这些傔从乃是沈将军的心腹,所送之物亦是历经核查检验的,对殿下绝对是身心无恙的。”
众人皆是以为张晚霁之所以会有此问,是在顾虑张家泽可能会遣人潜入军营,对她行不利之事。
实质上,张晚霁之所以会这般问,不过是想要旁敲侧击一番,在营帐之中送热水,是不是沈仲祁的主意。
毕竟,她一路跟随他而来,从未主动吩咐他做任何事,他日理万机,要处理各种军报和文牒,忙得委实是不可开交,是以,她并不愿意多麻烦他。她是金贵之躯,但她既然选择了跟随他,那么,她自然是愿意承担这其中的苦果和种种磨难。
但沈仲祁今番会主动给她送来热水,这委实有一些出乎她的意料了,在惊讶之中,又带着一丝隐微的欢喜。
但李广说话,端的是滴水不漏,在这一份滴水不漏之中,又隐微地展露出了一丝苗头。
他说是「沈将军让他们送来的」,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多余的话了。
张晚霁也不多问,徐徐地接过帨巾,蘸入了水盆之中,水温刚刚好,并不会太烫。
她将帨巾轻轻敷搽于面容上,感受到一股温热之意,缓缓渗透入肌肤之中,继而,全身都微微地热了起来。
心中诸多毛躁的边角,随着一步一步地擦拭,渐渐被捋平了去。
拾掇好了这一切,张晚霁正欲起身,就听到了一阵此起彼伏的问安声,她顿了一顿,循声望去,不偏不倚地,视线就与一道沉冷深邃的眼眸,迎面对焦上了。
是沈仲祁。
他身披一席玄色大氅,大氅之下是峻长修直的身影,如松如柏,如琢如磨,他进来的时候,裹挟着一团鎏金色的光晕和一片沆砀沉浮的雾凇,光影俨如一枝细密的工笔,柔腻地描摹着他身影,同时也让他原本冷硬肃穆的轮廓,变得柔软起来。
至少,看着没有平时这么凶了。
李广与一众下属纷纷告退。
偌大的营帐之中,一时之间只剩下了两人。
沈仲祁注视着张晚霁好一会儿,道:“目下感觉如何?”
张晚霁起初只是静静地敛目垂眸,闻着此话,掀起眼睑看着他:“你问我什么感觉?”
是哪方面的感觉?
是在军营之中待着的感觉,还是问她休息得是否安稳。
沈仲祁道:“昨夜我遣人戍守于营帐之外,今昼寻我禀告,说你昨夜似乎歇息得并不安稳,遂此,我来看一下你的情况。”
沈仲祁在女郎的娇靥之上逡巡了一番,道:“你昨夜是做噩梦了么?”
张晚霁的眸瞳在鎏金的光影之中慢慢瞠住,不由自主地望了沈仲祁一眼。
少年的眼神温韧而有力,悉身的气场,俨如一柄出鞘的宝剑,淬满了锋芒与棱角。
这个时候,有一个念头浮现于她心腔之中,如一根幼芽兀自挣破泥壤,逐渐有了破土而出之势。
张晚霁默了好一会儿,适才淡淡地嗯了一声,道:“昨夜确乎是睡得不安稳,梦到了害怕的人和事。”
说着,她在暖榻之上抱膝而坐,下颔浅浅抵于膝头处,风吹拨过她的鬓间发丝,她的眼神变得雾朦朦的,视线的落点穿过沈仲祁,落在了一个飘渺的远方,她回忆起噩梦的时候,悉身皆在颤抖,颤若筛糠。
看上去当真是怕极了。
女郎脆弱无依的行相,非常容易激起男性的保护欲。
沈仲祁看了她好一会儿,大步行上前,拂袖抻腕,将身上的毛氅披罩在她身上,大掌在她的肩膊处很轻很轻地抚了抚,他在用无声地方式来安慰她。
一切都没事的,他一直都在。
张晚霁眸底氤氲着一团浓重的水汽,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温声道:“昨夜,你可是来过营帐之中?”
空气之中,悄然浮掠过了一阵静水般的沉寂。
沈仲祁没有率先回禀这个问题。
他不回答,张晚霁也就一直在等。
沈仲祁摇了摇首,道:“没有,昨夜我一直待在主营里,不曾来此。”
张晚霁长久地注视着他,试图在他冷肃凝穆的面容之上,觅寻出一丝痕迹、一丝端倪。
少年的眼眸剔透如霜,点染冬晖,明面上软化了棱角,但底色仍旧是冷的,与营帐之外的飞雪一般凛冷。
张晚霁没有探赜出一丝端倪,乌浓的睫羽静静垂落下去,复又重掀了起来,轻声问道:“真的吗?”
她的口吻带着一丝试探,这一份试探之下,尚还包藏着一份隐微的希冀。
沈仲祁洞悉出了女郎的心事,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极细的线,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没有。”
有一小簇火光,在她的眸瞳之中骤地熄灭了去,她垂眉低眸,看上去有一些失落,遂是没再看他了,淡淡地「噢」了一声,此后就没再说话了。
看上去,对他的回答感到不太满意。
女子生了小脾性,都是需要哄一哄的。
一抹黯色浮掠过沈仲祁的眉庭,他不懂如何哄人,也不明白她又在气什么。
他夜里来过与否,对她很重要么?
沉默的氛围会滋生蒙昧,沈仲祁率先打破这种氛围,道:“还有一刻钟就要拔营启程,殿下收拾好了就出来罢,我在营帐等你。”
张晚霁道:“你没有说实话。”
沈仲祁正欲作势离开,听及此话,微微顿住了身躯,道:“什么?”
张晚霁静静地凝视着他的侧颜轮廓,道:“我醒来的时候,嗅到了你身上的气息,雪松冷香,我不会认错的——”
她揪住他的袖口上的护甲,道:“你其实来过,是吗?”
沈仲祁摇了摇首,道:“不曾,这应当是殿下的错觉罢。”
张晚霁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眸底雾光隐隐,掩映着喷薄欲出的情愫,她薄唇翕动了一会儿,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觉得,他不愿意承认,也就罢了,若是再继续追问的话,也就根本不符合她的身份了。
甫思及此,张晚霁遂是主动松开了他的袖裾,道:“知道了,不曾就不曾罢。”
她撇开视线,垂下螓首,纤纤素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雪颈前的发丝,修长白皙的手指细细搅缠着发丝儿,浓睫在细薄的空气之中扇出了一个隐微的弧度,噘嘴道:“对人家那么凶干什么,哼。”
这句话近似于一声轻喃,声线不大不小,但刚好能够让行将离去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沈仲祁闻及此话,身影隐微地顿了一顿,他何时又凶她了?
他分明记得方才自己所述的说话,已然是足够心平气和了,嗓音亦是放缓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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