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俨如一根惊堂木,高高落下,在宁谧的空气之中顿时掀起了千层风浪。
张晚霁蓦觉喉头一阵涩然,所以他的意思是……
——也是心悦于她的吗?
正思忖之间,他牵住她的素手,捂在了他心口处的位置。
隔着数层衣料,她能够明晰地感受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
她的视线从他的心口,缓缓抬升,最终落向了他的面容。
“微臣一直也有一事,想要问殿下。”
张晚霁薄唇翕动了一番,她张了张口,想要问些什么,但觉得没有问的必要,因为此时此刻,沈仲祁已然开口了:“殿下让圣上赐婚的缘由是什么呢?”
少年看着她,容色淡到毫无起伏:“可是利用微臣对付你的二皇兄?”
张晚霁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她本来想要回答的,但是,听到少年的后半截话,忽然之间,她整颗心都朝下沉了下去。
张晚霁道:“你就是这样认为的吗?”
沈仲祁长久地看着她,有一些涌入喉舌之间,想要付诸言语,但最终囿于什么,到底还是没有道出口,只道:“微臣自始至终,都是这样认为的。”
第三十四章
假令说前面的气氛是极好的, 那么在当下的光景之中,沈仲祁的一席话,俨如一盆冬日寒水, 迎首直直泼下, 张晚霁感受到了一阵通身遍体的寒意, 一种凉飕飕的瘆意, 疯狂地往骨缝之中钻了过去, 让她感到一阵凛然的颤栗之意。
氛围静谧到了极致, 端的是针落可闻, 静得可以听清彼此的呼吸。
张晚霁蓦然觉得, 自己面颊滚烫之余,亦是泛散着一阵火燎之意,那不是憨羞, 而是一种真实的气恼。
过了晌久,她深呼吸一口气, 才觅寻回自己的声音:“我是不是很早之前就说过, 我对你到底是什么心意?”
自己对心上人的心意, 竟是被当事人质疑,真是有够可笑的。
沈仲祁长久地注视着她, 道:“微臣知晓,不过, 殿下与微臣接触甚少,羁绊亦浅,仅凭此前微臣襄助过殿下数回, 殿下认为这种感情一定就是「心悦」吗?若是因为感激之情选择一生相许, 微臣断是无法承受如此大礼,怕是也会耽误殿下。”
哐当一声,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倏忽之间支离破碎了去。
张晚霁蓦觉眼前的少年格外陌生,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无比明晰,但连在一起,她却是无法领悟其真意,她思绪芜乱极了,缓了好一会儿,道:“沈仲祁,你是什么意思?”
沈仲祁道:“微臣是觉得,殿下可以再考虑一下,终身大事毕竟不是儿戏。”
张晚霁整个人都在发颤,道:“沈仲祁,你跟我相处了一段时日,也是了解我的秉性的,我但凡决定了什么事,断不会回头的。”
她缓缓起身,俯视着他,眸眶溽热,有一份温热的液体在眸眶之中打转儿,她竭力克制住,一字一顿地道:“从今往后,休要再提这种事情,明白吗?”
言讫,她背过身去,没有再看着他,道:“我目下乏了,你退下罢。”
一行一止,重新恢复成了昔日柔昭帝姬的架势和威仪,任性、娇蛮,根本不给沈仲祁开口说话的机会。
身后的少年没有说话,那一道峻长修直的身影在她身后长伫许久。
案台上的烛火正在不安地扭来扭去,像极了一份无处安放的心事。
过了不知多久,久到张晚霁以为沈仲祁是在酝酿一段认错的台词,哪承想,这一个木头最终只是缓缓吐了一句话,道:“殿下且好好休息,比及到了淮州府,微臣会来通禀殿下。”
她还听到他低低的一记叹气声。
那一道峻长沉黑的少年身影,很快淡出了船舱。
张晚霁蓦觉四肢无力,瘫坐在暖榻上,感觉自己快被沈仲祁气煞了!
天下第一字号大呆瓜!
呆子!
不想理他了!
这几天都不要跟他说话了!
似乎是洞悉了张晚霁的心绪,待走水路的这几日,沈仲祁果真是没出现在她面前,前来送膳的都是武婢。
膳食虽然说跟宫里的水准不能比较,但也算是精致了。
每次送膳来,张晚霁皆是会下意识朝帘外睇去一眼,见着送膳之人是武婢,不知为何,她心中会有些黯然。
沈仲祁真的可以连续几日都不来见她!
她说让他退下,也没有让他消失个几日几夜啊。
呆子呆子呆子!
啊啊啊,真的好气人啊!
他不是也心悦于她吗?
他就是这样心悦于她的吗?
他表达喜欢的方式就是这样的吗?
分明知道她在生气,他也不来哄哄她吗?
分明知道她一哄就好,他连哄她的时间和精力都不愿意给?
张晚霁抱膝坐于暖榻之上,任凭自己沉入泥沼般的思绪之中。
要不要主动出去找一下他呢?
可是,如果主动找他的话,那岂不是就显得自己非常势弱了?
并且,自古以来,双方闹了矛盾,不都是男方主动寻女方认错么?
甫思及此,张晚霁就克制住了自己蠢蠢欲动的心绪,过了不知多久,到了午膳的光景,这一回她在泛瞌睡,以为是武婢送膳,就随意地拂了拂袖子,说道:“放在案上就行了。”
哪承想,身后传了一阵低沉的少年嗓音,道:“是我。”
一语掀起了千层风浪。
张晚霁俨如一尾红鲤,从暖榻上遽地弹坐起来,转眸一望,果不其然,是沈仲祁。
少年着一席玄色冷杉,长伫于数丈开外的位置,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
似乎是觉察到了她的窘迫,沈仲祁削薄的唇角,噙着一抹疏淡的笑意。
“不准笑!”张晚霁颇为大囧,道,“你不是来送膳的,你来做什么?”
“微臣是来送膳的,”沈仲祁一晌食盒将放置在近前的案上,一晌袖了袖手,从袖裾之中摸出一封信札,“皇后娘娘遣人给殿下送了信来。”
一抹凝色拂掠过张晚霁的眉庭,她离开皇城确乎是有好些时日了,因为一直忙着生气了,也就没有去用太多精力去思量皇城的事情。
如今看着錾刻着皇家玺印的信札,张晚霁眼前浮泛起了一片恍惚,她想起恭颐皇后身上还怀有身孕。
突然给她来了信,莫非是突发了什么紧急的情况?
前世所发生的种种,兀自浮泛上心头,搅得张晚霁心中生出了一丝隐微的不安。
她忙不迭拆开了信札,发现是信中内容是皇后病体抱恙,让她快些回去。
母后生病了?
张晚霁蓦地想起前世所发生的事情,母后怀着数月身孕,后来遭致歹人算计,不慎滑了胎,流了产。
这件事对皇后的影响非常大,不论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滑胎的经历,让她的身躯落下了无法磨灭的病根,也让她蘸染上了郁悒的病,未过数年,便是抑郁而终了。
张晚霁的思绪逐渐归拢,心间猝然打了个突,重活一世,她自然不能再重蹈覆辙。
因是心事重重,捻着信纸的力度,亦是沉了一沉,信纸被掐出了数道深深的褶痕。
张晚霁展信之时,沈仲祁并未回避,看着她沉下去的面容,他眸色黯了黯,凝声说道:“宫中发生了何事?”
张晚霁悉身发冷,缓了好一会儿,适才道:“母后生病了,我必须回宫里去——”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道:“我必须回去一趟。”
说着,将信纸缓缓递呈给了他。
她的话极为简约,但沈仲祁到底还是听出一丝端倪,接过信札,细细观摩了一会儿,道:“我目下吩咐航船掉头。”
张晚霁拂袖抻腕,纤纤素手攥握成了拳,抵于胸口前,说道:“这会不会有些太麻烦你了,目下行军一路北上,因我一个人,延误了燕北军情,这怕是不妥的。”
“皇后母仪天下,她的事亦是关涉邺都社稷,与燕北军情同等重要,是以,殿下心中不必自咎,知道吗?”
沈仲祁伸出了大掌,在她的肩膊处,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以示安抚。
“殿下回皇城的问题,微臣会解决好,你不必担心。”
少年的话音,温沉而低哑,天然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将张晚霁心中诸多毛躁的边角悉数抚平了去,不经意之间,她亦是感受到了一份温然踏实的力量,俨如春日涨起来的潮水,将她悉数严严实实地包裹了住。
似乎遭受到什么事情,纵使是天塌了下来,都有他来顶着。
有沈仲祁在,一切问题似乎都能够迎刃而解。
张晚霁注视着他,眸色晕染起了一片雾蒙蒙的濡意,道:“你觉得母后会有事吗?”
沈仲祁的视线从信札处缓缓挪了开去,幽幽缓缓地落在她身上,她弱柳扶风,看上去弱不胜衣,风一吹,她仿佛就会支离破碎。
沈仲祁看了她一眼,又看回信纸,重新看了他一眼,他的薄唇翕动了一番,有一些话想要说,但囿于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道:“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
张晚霁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真的吗?真的会没事的。”
沈仲祁道:“殿下深呼吸,不用那么紧张,微臣感觉你太紧张了。”
她害怕自己会重蹈前世的覆辙,能够不忧虑惶急吗?
张晚霁当初跟随沈仲祁离开京城,本来就是一份冲动之举,不曾顾虑太多。
但如今,恭颐皇后身体抱恙,若是真的出了事,张晚霁会难过愧怍一辈子。
她不希望皇后出事。
她必须要回去一趟,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信札之中并未写明皇后具体是发生了什么事,只说她身体抱恙,让她回去。
张晚霁暂时不欲让最坏的方向去想,她心中始终还抱有一丝希望。
这个时候,沈仲祁转身离去,吩咐整一座官船掉头转航。
伴随着一阵连绵起伏的涉水之声,张晚霁能够明晰地感受到一阵巨大的颠簸。
她的心,亦是跟着一晃一晃的,有些不安宁。
在她离开京城的那几天,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她的身体抱恙?
张晚霁的思绪剪不断理还乱,整个人颇为忐忑,她真的不希望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她一定要竭己之力,改变些什么。
第三十五章
沈仲祁为她速速包办好了一切, 航船飞速涉水返程,在最近的一处津渡码头停泊,从津渡返回京城, 走水路是较为合适的, 因于此, 沈仲祁就为张晚霁抱揽了一艘快船, 吩咐李广与一批精锐留下来, 陪护她回京。
张晚霁心绪颇为复杂, 她跟沈仲祁才待了没几天, 如今就要分别了, 分别之前,她还在跟他赌气,两人现在的状态有一些不上不下的感觉, 很是奇怪,最后她遇到了困难, 还是他帮她解决好的, 有他在, 诸多灾厄都会迎刃而解。
乘坐于返程的官船之时,张晚霁频频回首, 看着少年长伫于栈桥之上,背后是一轮硕红的夕阳, 鎏金色的日色洋洋洒洒铺满一地,又如一枝细腻的工笔,细细地描摹着他的身影轮廓, 衬出了一片修长峻挺的气质。
张晚霁眸眶渐渐洇湿, 眼看着官船渐行渐远,少年的身影逐渐变暗小, 她心中蓦地揪紧,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一些苍青色的筋络在腕骨处隐微地凸起,接着以一种隐秘之势,一径地延伸入袖裾深邃处。
张晚霁心中蓦地升腾出了一种纠疼的思绪,攥握住了心口,让她整个人都痉挛了一瞬。
一种强烈的念头蓦地涌了出来,她突然吩咐掌舵的艄公:“停船,先回去!”
船上众人俱是显著地一怔,不明晓柔昭帝姬为何会突然吩咐停船。
艄公小心翼翼地看了李广一眼,似乎拿不定主意。
李广心中有数,道:“乘船返回一趟罢。”
艄公速速领命称是。
比及官船停靠于岸畔处,张晚霁搴起裙裾奔跑起来,斜阳之下有一阵冷风亟亟吹过,将她的裙褶吹成了一片海。
她额庭处的青丝在风里颉颃飘舞,俨如流动的瀑布,很快地浸入观者的视域之中。
天地之间的万物诸景,皆是化作了她的陪衬。
沈仲祁看着去而复返的人儿,一抹凝黯之色浮掠过了眉庭,他削薄的唇,徐缓翕动了一番,想要说些什么,翛忽之间,怀里蓦地撞入了一道柔软温和的触感。
张晚霁直直扑入他的怀里,此则沈仲祁始料未及之事,他自然而然地敞开双臂,稳稳实实地接住了她。
女郎的三千青丝柔顺得垂落下来,覆在了沈仲祁的臂膀和胳膊处。
“怎么回来了?”
沈仲祁隐微地嗅出了一丝端倪,温柔地捧起张晚霁的脸,发现她眸眶浸染了一片濡湿的殷红。
又哭了。
以前怎的没发现她这般爱哭。
张晚霁揪紧沈仲祁的衣衫,眼泪无声淌落,她无法将「好舍不得你」这句话说出口,打从赐婚后,跟他处在一起,她容易变得患得患失。
太喜欢他了,这种喜欢是钻骨透的喜欢,偏生他对她的感情,远没有她对他的这般深。
两人在感情上的地位,就变得很不平等。
“沈仲祁。”她徐缓地揪紧了他的衣衫,泪意婆娑。
“柔昭,我在。”沈仲祁以为她是担忧恭颐皇后的伤势,遂温声安抚道:“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皇后身体抱恙,但并不代表有性命之忧,许是她想念殿下的一种委婉的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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