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句简简单单的保证就足够了。
张家泽低低地垂着眸,左手轻微地摩挲了一番右掌的虎口处,摩挲的力道隐微地牵扯出了几道细纹。
他轻声笑了一下:“柔昭是我妹妹,我自然会待她极好。只是,父皇为何会问这些话,难道是听到了什么?”
成康帝的容色变得有一些不太自然,听到张家泽输说出口的那一瞬,心底到底是微微松下了一口气。他袖了一袖黄袍,道:“没什么事,大概是朕多虑了罢。”
张家泽眸色深了一深,心中添了几分计较,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他并没有主动询问,倘若执意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话,反倒还会惹来成康帝的忌惮。
张家泽是一个做事程刚刚好的人,他掬了掬身体,道:“柔昭如今快要出嫁,作为兄长,我心中有不舍与眷恋,但与诸同时,我更希望她能过得幸福,过上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一生平安顺遂,快乐无忧。”
听到这番话,帝王便是放心了,虽然说心中始终存留着一份猜忌和疑绪,但这些硌在心头处的思绪,此一刻,烟消云散了去。
成康帝道:“没事了,你且退下罢。”
张家泽也没有再多说话,只是道:“最近大雪封路,江南又添了一场寒意,母妃的身子素来病弱,也不知她在行宫里,能不能撑过去。”。
提及「母妃」二字,御书房里的空气,为之一滞。
空气里仿佛生出了一重凉初透的寒霜。
宫里的人其实都知道的,张家泽虽然承养于文贵妃的膝下,但他并不是文贵妃的亲生儿子。
张家泽的亲生母亲,一直是宫里的禁忌,成为了众人所讳谈的存在。
也是正因为他是这个女子的亲生儿子,在年幼之时,被放逐在了宫里,
似乎没有料到张家泽会提及自己的母妃,成康帝整个人都愣怔了一下。
“家泽,你……”
张家泽面容上仍旧是一片温熙的笑色,道:“父皇若是得了暇空,可以去行宫看了一看母妃,母妃已经好久很久没有见过您了。”
帝王闻罢,如罹雷殛,整个人滞在龙座之上,动弹不得。
张家泽的母妃,一直是横亘在帝王心尖上的一根毛刺,光是扎一下,就让人觉得生疼无比。
成康帝看着张家泽,从二儿子的面容之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张家泽没有多说一句话,款款行了辞礼,迩后告退。
只
不过——
当他转身的那一刹,面容之上的笑意,消弭得无影无踪。
整一张脸,沉浸于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显得阴鸷且可怖。
并且,掩藏在袖裾之下的大掌,紧了又松,松了又紧,骨腕之上凸显出一片片青筋,这些苍青色的筋络,虬结成团,以大开大阖的势头,一径地朝着袖袂深处蜿蜒而去。
张家泽离开了御书房,遣了一位幕僚去打探了一下,圣上在召见他以前,最近所见到的人是谁。
幕僚领命称是,速速去打听了。
很快地,幕僚就回来禀复了,道:“是宁国公主。”
闻及此,张家泽的眸底彻底沉黯了下去。
他拗了拗手腕,转身离开了御书房。
外头正落着滂沱暴雨,雨珠浇打在伞面之上,声如蚕食桑叶,石击深潭。
幕僚恭声问他是不是要回府。
张家泽温和地笑了笑,摇了摇首,道:“不了,去看看三妹。”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昏晦阴翳的穹顶之上,赶巧地落下了一道巨大的响雷,雷声震彻了整一座皇城,雷声如刃,仿佛要将大内劈裂成两半。
与诸同时,张晚霁正待在坤宁宫里,方才的雷声很大,将她惊吓住了,她想起母亲还有身孕,连忙放下书卷,跑去内殿查探情况。
“母后可有要事?”
“无甚打紧,回你屋里去。”皇后的话意言简意赅。
张晚霁到底还是有一些忧心的,搴起裙裾,趋步近前,窝在榻前,主动抓起了母亲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
“母后的手有些凉,我帮你暖暖。”
萧姩失笑,挣了一挣,到底是没有挣脱开,就任着张晚霁去了。
她将烛火挑得亮了一些,火光俨如一只温柔的大掌,刚好能够将两人严严实实地裹拥住。
皇后看着女郎的面容,火光犹如流动的鎏金,流淌在张晚霁的面庞之上,照得她肤白如瓷,肌肤之上的轮廓线格外温软。
皇后眸底生出了一丝恍惚之情,像是透过她,想起了久远的一些事。
“母后在想什么呢?”
张晚霁觉察出了一丝端倪,纳罕地问道。
恭颐皇后回过神,道:“我在想,你才刚及笄不久,如今要出嫁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张晚霁道:“我嫁过去以后,天天跑回来看母后,好不……”
最后一个“好”字,尚未出口,额庭处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掸了一下。
张晚霁捂着额庭说了一声“好疼”:“母后为何又掸我?”
萧姩道:“你出嫁后,就是沈夫人了,应当是要掌持中馈的,哪有天天往娘家跑的道理?”
张晚霁嘟了嘟嘴唇:“我知道啦,刚刚是随便说说的。”
只是——
张晚霁道:“我去过将军府数次,府内没有人,冷清清的。”
萧姩怔了一下,眼神变得幽微起来,问道:“他有同你说过他的身世吗?”
张晚霁道:“他父亲曾跟随圣上打天下,他也是自小生长在马背之上的,常年征战沙场——他跟我说了这些,后面往下深入的细节,就没有再说了。”
张晚霁说着,问道;“母后知晓些什么吗?关于他的身世和过往。”
萧姩低垂着眉眼,轻声道:“他的父亲是一个忠勇的督将,当年跟随你的父皇打天下之时,在一场孤城之战里,曾救过你父皇一命,自那以后,你父皇极为器重他。”
这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张晚霁到底听出了一丝况味,道:“母后见过他么?”
萧姩点了点首,道:“自然是见过的,沈仲祁继承了他父亲的忠勇。”
张晚霁道:“那伯父他——”
萧姩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当年发生了一场战役,他没能或者回来。”
张晚霁眸色怔然了一下,正想要问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候,案台之上的烛火,突然熄灭了。
整个内殿跌入了一片昏晦的光线里。
天香这时候进来给二人掌烛,容色苍白道:“娘娘、殿下,大事不好了!”
萧姩道:“发生了什么事?”
“宁国公主不见了。”
第六十四章
这一个暴雨之夜里, 宁国公主失了踪,温妃几近于惊慌失措,发动昭阳宫所有仆役去寻。
翌日晌午的光景, 张远桦便是被人找回了来, 却发现, 她相容尽毁, 人也疯傻了, 畏光畏人, 整日躲于寝屋之中, 神神叨叨地说有人要杀她。
温妃见女儿遭此境遇, 顿时悲戚不已,哭天喊地,当日就去崇政殿跪求成康帝, 祈盼帝王下令捉拿害自己女儿毁容痴傻的凶犯。
怎料,帝王对这一对总是兴风作浪的母女失了耐心, 觉得张远桦不过是在装疯卖傻, 逃避和亲罢了。
见帝王如此冷情, 温妃泪如雨下,抓着帝王的袍裾, 忧戚道:“求求陛下,您去昭阳宫里看一眼罢, 远桦当真是被人毁了面容,神识也不寻常了……”
成康帝心有不耐,一沉腕肘, 一举拂开了大袖, 温妃被甩开在地。
帝王没有再搭理温妃,只当她是疑心病犯了, 吩咐璋公公送她回去,以修身养息之名义,吩咐她这一段时日莫要再到崇政殿里来。
温妃一听,如罹雷殛,这是要失宠的苗头,帝王遣人拘禁她,无异于是打入冷宫。
温妃置身于冰窖之中,泪眼婆娑道:“圣上去问太医,问问太医,太医方才在昭阳宫里,给桦儿诊治过,她确乎是被人害了,毁了面容……”
成康帝眉心一凛,居高临下地看了温妃一眼,道:“你觉得,朕还会相信你吗?”
案台之上的烛火正在不安地扭来扭去,橘橙色烛火俨如一枝细腻的工笔,描摹着彼此的轮廓,一立一跪的两人,身影倒映于屏风之上。
温妃想起自己此前在帝王面前说过很多的谎,做过很多欺罔圣听之事,这些都是小动作,原以为帝王看不到,结果,帝王内心几如明镜一般,只不过是对她的所行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如今,帝王是再也不会相信她了。
饶是此次她说得是真话,帝王也不会再相信他了。
温妃失魂落魄地回至昭阳宫里,没想到,会在宫门前看到张晚霁。
女郎穿着一席缎花窄褃齐胸襦裙,外罩狐绒滚镶大氅,立于风雪之中。她似乎候了有一会儿的光景,肩膊处堆着一些雪霰。
温妃本是心中攒着一团瘀滞的火气,这一会儿,看到了柔昭帝姬,一下子火气涌入胸腔之中,怒声道:“你来做什么?我女儿如今变成这般行相,莫不会是就是你害的!”
说着,就要冲上去撕扯她。
戍守于左右的侍卫很快冲上前来摁押注她,璋公公在旁轻声儆醒道:“娘娘休得对柔昭殿下胡言,否则,落下了话柄,开罪了坤宁宫,这更是触怒了圣上,罪加一等。”
温妃狠狠瞪着张晚霁一眼,到了口中的话辞,到底是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张晚霁给温妃请安,且道:“我代母后来看看二姊。”
“不可能!”温妃红了眼眶,说道,“桦儿如此变成这样,我不可能让你进去看她。”
璋公公又在旁提醒道:“柔昭殿下代表的是坤宁宫的立场,这是皇后娘娘的一份心意,你焉能拒绝?”
张晚霁看了璋公公一眼,觉得这位太监真真是圆滑,说话亦是滴水不漏,两边皆是完全不开罪。
温妃是畏惧皇后娘娘的威严的,但如今,自己的女儿变成了这般面目……
左右权衡之下,温妃咬了咬嘴唇,道:“你可以见我女儿,但我得旁边看着。”
张晚霁点了点首,算是应答了。
-
雪一直在纷纷扬扬地洒落而下,府门朝内洞开,一行人穿过三重戟门,抵达对应的院落,丫鬟搴开门帘,伴随着一阵珠串相触之响,寝屋之内的光景隐微可见。
屋内并未燃烛,窗槛之上的纱门俱是严严实实地密封着,一丝光也透不进来。
张晚霁隐隐约约看到榻上蜷缩着一个女郎,披首散发,身影颤栗如筛糠,一直在发着抖。
地面上之上尽是狼藉。
借着一丝光,她才缓缓看清楚,这些狼藉是铜镜镜奁的碎片。
张远桦砸碎了屋中所有的镜子,她根本无法正视自己的面容。
“谁让你们进来的,还不快滚!”张远桦呜咽着怒吼道。
温妃想上前安抚道:“是柔昭来看你。”
啪——
张远桦砸了一样东西到地面,又是一面铜镜,镜面登时支离破碎。
温妃僵硬地顿住步履。
张远桦道:“张晚霁?”
张晚霁行前一步,道:“二姊。”
顿了顿,“你还好吗?”
原是蜷缩于床榻之上的人,此刻突然冲过来,赤足踩在碎片上,但她丝毫没有赶到疼痛。
张晚霁看到张远桦冲了过来,掐住了自己的衣襟。
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刻里,张晚霁看到了一张狰狞瘆人的面容。
对方的面上,是大块大块的疮癍,看着教人触目惊心。
“好?我怎么可能好!”张远桦恶狠狠地剜着她,道,“我的脸成这样了,我的一生已经毁了!”
张晚霁伸手过去,触碰了一下对方的面容,淡淡地笑了起来:“谁有这般大的能耐,将二姊的脸弄成这般模样?”
张远桦哭着,突然揪扯住她的袖裾道:“是二皇兄!二皇兄!是他弄得!”
“二皇兄?”
——张家泽?
听到这个名字,张晚霁微微一顿。
“昨夜就是他来我府上,说要看看我,他给我送了一盘乳鹅,说是亲自烹饪的,聊表他的心意,结果,当晚我的脸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时至今日,张远桦抱首痛哭道:“他完全、完全就是个魔鬼!”
张晚霁轻轻敛眸,心中起了一些计较,道:“你怀疑他,为何不告发他?”
张远桦道:“太医诊断不出我面容为何会变成这般,他也去验了那一盘吃食,没有验出毒来,我手上根本没有证据,空口无凭,若是让父皇知道,定会赐罪予我,我不能直接咬定凶手就是二皇兄,但是——”
张远桦直直看着张晚霁,捏紧她的肩膊,道:“我直觉就是二皇兄干的这件事,我发觉他根本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般温柔玉润,他的心肠子是黑的……张晚霁,我劝你离二皇兄远一点,离他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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