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残兵在雪后灿烂的阳光中清清楚楚地露形于雪地之上,无处可遁,终至全军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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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冲带完颜宁自荥阳一路南行,沿途向百姓打听战事,听说官军打退了蒙古,原本坚壁清野的村砦城郭又恢复旧貌,且又时逢辞旧迎新之际,心中很是喜悦。
这一晚是除夕,二人借宿在贾谷镇一处民家院中,李冲买了些米酒,倒了一小盏给完颜宁,笑道:“委屈长主喝口醪糟,权当是过年了。”完颜宁微微一笑,接过粗陶盏缓缓饮下,待身上热了些,又抱膝坐在车辕上,下巴抵着膝盖,侧首望着原野上无垠的黑夜,久久不语。
李冲不知她心事,以为她只是思念丈夫,笑道:“官军既已得胜,咱们再劝一劝他,功成身退,他定会走的。”完颜宁只是微笑,良久,才轻轻道:“你信?”李冲一愣:“怎么?”完颜宁静静道:“蒙古人远道而来,三路伐金,会不战而退么?你也曾在军中,应当知道参政的性子。”李冲闻言,也攒眉沉吟道:“如此说来,奏捷之事多半是虚言夸功……哎呀,不好!这许多百姓听信了朝廷捷报,都不曾进城躲避,蒙军一来,可都活不成啦!”他跳将起来,奔去相告父老,可村民们哪里肯信,反怪他酒后胡言恐吓,李冲无奈,又回到车边,垂头丧气地摊手道:“没法子啦!”完颜宁也不答话,只是蜷起身子望天惨笑,过了片刻,柔声道:“太和,你回荥阳去接纨纨吧,我自己去找他。”她本就怀着必死之心,此刻也不愿再拖累旁人。
李冲笑道:“我就这么回去,非被纨纨休了不可。”见完颜宁心绪低沉,又故意笑问:“对了,你从前在宫里是怎么过除夕的?御宴上有什么好菜?”
完颜宁抬眼望向黑沉沉的夜空,嘴角露出温柔的微笑,仿佛在一片混沌广袤的黑暗里看到了十七年前的那个灯火阑珊的除夕夜,一个发束双鬟的小女孩摇摇摆摆地跑向雄伟高阔的隆德殿,轮值的禁军青春年少、英气勃发,用铜墙铁壁般的臂膀稳稳抱起那小小女孩,侧过脸认真地道:“别怕!”
“良佐。”她的语声低如梦呓,伸手向遥不可及的夜空,似要穿透浩瀚的时光回答隆德门下那个热血少年,十七载光阴如水,改了她的形貌,添了他的风霜,唯那怀抱宽厚沉稳如昔,在刀山血海中恒久相待,“只要见到你,我就不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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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故国乔木(四)鸿聚
过了几日,果然又听说蒙军在南阳方城烧杀屠戮如同魔鬼。李冲担心遇到蒙军,一连十余日尽走些荒僻山径古道,渐行至颍水岸边。这些天雨雪交加,奇寒彻骨,二人举步维艰,不得已停在钧州城外。
这一日大雪终于停止,浓雾消散,阳光更是出奇地绚烂,映得满地白雪灿然生辉。完颜宁心中突然没由来地一阵不安,心道:“事出反常必有妖,隆冬时节日头这样好,实在奇怪。”她仰头望向一碧无情的邈邈长空,暗自祝祷:“望上苍庇佑,三军将士安然无虞,还有他……求苍天垂怜,让我再得一见……只见着他平安就好!”
二人踏雪南行,才走了没多远,就听到西南面喊杀之声惊天动地而来,马蹄声震得大地都为之颤抖。李冲大惊,他武功本就平常,完颜宁又弱不禁风,钧州多山陵,山隘峡谷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若碰上乱兵实在难以回护。
完颜宁听这声响不似散兵,面上血色顿时消失,李冲脸上一贯嬉皮笑脸的神色也消失不见,勉强安慰她道:“别急,咱们先进城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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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张惠持大枪血战前行,力战而死,其部下全军覆没。
杨沃衍、樊泽、高英三部血战突围而出,却再度被围,樊泽、高英战死。蒙军派人向杨沃衍劝降,杨沃衍拔剑斩了劝降使者,向汴京方向哭拜说:“败军之将无面目见朝廷,惟有一死耳。”说罢自尽而死。
武仙好不容易杀出重围,手下只剩下三十骑,仓皇逃走。
移剌蒲阿本已杀出重围,但是他还想收集将士回汴京,于是再次被蒙军追上并俘虏。蒙军劝降,他说:“我金国大臣,惟当金国境内死耳。”不降被杀。
完颜合达和完颜彝带了几百人杀出重围,进入钧州城,恰好此时窝阔台赶到,与拖雷会合后立即全力攻城。钧州城破,完颜合达力尽后躲入地窖,仍被蒙军所俘,不降被杀。
完颜彝在奔逃中与忠孝军失散,单枪匹马继续巷战,杀退了一波蒙兵,身上多处受伤,已是力尽神竭,亏得碰到同样在巷战的达及保,二人闪身逃进府衙高墙。墙内不见半个人影,一座官衙被砸得面目全非,地上全是砖瓦碎砾,似是已遭蒙军洗劫。达及保急欲寻一处僻静地方让完颜彝喘口气,径直冲到内衙,只找到一间刑房尚属完好,也顾不得忌讳,扶着完颜彝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
二人关上铁门,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不住地喘气,只听远处喊杀声、惨叫声、咒骂声、兵刃碰击声不断传来,完颜彝咬咬牙,勉力支起身想站起来,却又力不能支地倒了下去,伤口处汩汩流血,达及保看不下去,按着他含泪道:“将军,再歇一歇吧!”完颜彝拾起长/枪,用力顿在地上,发出悠长的“咚”一声,撑着枪杆慢慢站起,却见达及保握起拳头咚咚地敲击地面,奇道:“你做什么?”
达及保趴在地上侧耳细听,忽而抬起头兴奋地道:“有密室!将军,这地下有密室!”完颜彝惨笑道:“副枢避在民家地窖里,还是被蒙古人找出来了,大丈夫临死不惧,何必躲躲藏藏!”达及保知道劝不转,只得顺着他道:“咱们去密室里养一养力气,死之前再多杀几个蒙兵!”说罢,也不理他答话,自顾摸索暗门,果然在刑具旁找到一条铁索,试着用力一拉,只听咯喇喇一阵响,青砖地上豁出一个四方窄口,堪堪能容一人通过,达及保大喜,抓起长/枪涌身而下,借着入口处的光线勉强看见一道简陋陡峭的石阶,尽头处似是一间石室。达及保喜道:“真是密室,将军快来!”爬上来伸手去搀他,完颜彝却挣开了摇头道:“好兄弟,你多保重。”达及保急得眼珠都凸出来了,跳脚道:“你看不起老子?!说歇歇就是歇歇!”边说边把他硬拖下来,走到石门前,用力推门,那门晃了一晃,却又不动,似是被人从里面顶住了。
达及保骂了一句,退后几步又直冲上前,抬起右腿猛地一脚踹在门上,石门被踢开,只见寒光一闪,门后之人举刃直刺向他二人,完颜彝伤处流血不止,长/枪在这狭小的地方又施展不开,只得踉跄避开,达及保抢上前挡住他,与那人打了个照面,忽然又惊又喜地叫道:“李小子!”
那人吃了一惊,勉强认出他,惊道:“达及保?是你!”又转顾完颜彝:“那……这人是……”话音未落,门后另一个纤细的身影飞扑过来,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血浮屠一般的人,颤声唤道:“良佐!”
完颜彝听得这一声,如惊雷击顶,心跳都停了一拍,茫茫然不辨悲喜,抖索道:“宁儿?宁儿!你……你怎会在这里?!”
原来李冲与完颜宁进城后,发现州官早已携眷逃走,衙内被人扫劫一空,李冲惯于偷鸡摸狗,轻车熟路找到府衙密室,为保万全,又爬出来将房舍砖瓦砸个稀烂,只求蒙军以为已扫荡过,不再细细搜查。二人躲过一日,到了第二日上,忽然听到机关咯喇喇地被人打开,都以为来者是蒙军,自忖万无生理,完颜宁立刻拔下簪子对准咽喉,李冲紧握匕首,用身体死死顶住石门,及至被达及保踹开后,一来先入为主以为是敌军,二来石道昏暗,完颜彝与达及保又从头到脚糊满血污,电光火石之际未能认出,这才挺剑刺了过去。
李冲先爬出去关闭了入口,回到石室中重新点上灯,从怀中掏出备用的金疮药,完颜宁已扶丈夫坐到地上,看着他满头满脸满身的血,连兜鍪铠甲上都是粘稠的血迹,颤声问:“你伤在哪儿?”完颜彝握住她的手,低道:“别怕,这不是我的血……宁儿,你不该到这里来……”一语未毕,达及保抢道:“外头的血是敌兵的,但他也受了伤!”完颜宁忍着泪去解他的衣甲,完颜彝怕她见了自己一身的伤要心疼,拉住她轻声道:“我自己来。”完颜宁轻抚他的手背哽咽道:“你我夫妇,还有什么瞧不得么?”一边说,一边逐件卸下他臂甲、肩甲、胸甲、腰甲,再脱下里头的衣衫,忽然一块血斑斑的绢帕从他胸前掉了出来。完颜宁拾起展开一看,绢上一对鸿雁回旋相顾,比翼翱翔,正是自己亲手画来赠他的蓉宾图。她忍泪收起绢帕,继续为他宽衣,及至那血淋淋的中衣被解开时,终是没忍住泪如雨下。
只见他身上全是伤痕,有结了痂的,有生了疤的,也有淤青斑紫的钝伤,最触目惊心的当属肩背上和腰肋间的几处新箭伤和刀伤,深可见骨,伤口皮肉翻卷,与中衣破损处紧黏着,仍不断渗出鲜血。完颜宁心如刀绞,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李冲的匕首割下自己里衣衣袖和数条长长的裙幅,擦净伤口处的血污,再撒上止血生肌的药粉,垫一块干净手帕,用布条细细包扎好。李冲见他中衣上鲜血淋漓,早脱下外衫递过来,完颜宁伸手接过,给他披在肩上,小心翼翼套上袖管,系上衣带,因怕他牵动伤口,不敢去抱他,也不敢大哭,强忍着眼泪看向达及保,温言道:“你也受伤了么?”
达及保连忙摆手:“不不,没有!”李冲知他窘于在完颜宁面前赤身露体,笑道:“我来给他瞧瞧,长主再割几条布给我。”说罢,带他走到完颜宁背后的角落里裹伤包药。
这边厢完颜宁又低声道:“腿上有伤么?让我瞧瞧。”完颜彝将蓉宾图放回怀中,摇头道:“真没有。裤上这些都是敌血。”她低应了一声,取过水囊给丈夫喂了些水,又解下氅衣盖在他身上,席地坐在他身旁柔声道:“先歇一歇,好么?”完颜彝本来满心要杀出去与蒙兵同归于尽,此刻听妻子这般软语低求,实难开口拒绝,迟疑道:“好……”完颜宁扶他慢慢仰躺于地,头颈枕在自己腿上,纤指轻抚他凌乱的散发,良久不语。
完颜彝接连几日不眠不休地拼命厮杀,又受伤失血,疲惫已极,一阖上眼便睡死过去。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腹中火烧火燎地痛,恍惚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自己正躺在一人温暖的怀中,那人用柔软的手极轻地抚自己的头发,他迷迷瞪瞪不知身在何处,仿佛又回到幼时,爬白塔玩得累了,半梦半醒间母亲也是这样抚摩自己的头发,含混地低喃道:“娘……”
那人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俯首以额头试了试他的额温,用梦一般低柔的语调轻道:“你醒了?肚子饿了吧,先喝些水好不好?”说着,已有一只打开的水囊凑到他嘴边,他饥渴已极,一气灌下几大口,脑中也清醒过来,低唤道:“宁儿。”完颜宁柔声答应,在他耳边低道:“灯油不多了,大家又都在休息,所以就把灯熄了。”完颜彝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鼾声和呼吸声,想来是李冲和达及保酣梦未醒,低声道:“你怎的不睡?”话一出口,便想到自己枕在她怀里,她自然没法安睡,忙支起身低道:“宁儿,我抱你休息一会儿。”却听她轻轻道:“我不累。”边说边掰下一小块物什喂到他口中,却原来是一块麦饼。
完颜彝断粮几日,肚子里尽是树皮马鬃,早饿得饥火中烧,囫囵吞了下去,她一块块掰下麦饼喂他,又递过水囊,完颜彝忽然想到一事,问:“宁儿,你还有多少干粮和水?”完颜宁柔声道:“你放心,尽够吃了,水是用积雪化的。”完颜彝心下略宽,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先前渴饮未觉,现下才发觉囊水略温,奇道:“为何这雪水不冷?”她不答,黑暗中,只听轻微窸窣之声,完颜彝立时恍然,心道:“她将水囊放在衣内,捂热了再给我喝,败军之际,我本无颜见她,她却还是这样待我……”情不自禁伸手揽她,心下一片酸热。
完颜宁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处,柔顺地偎在他怀中,她本打算夫妻相见之时死在他面前,却不料他身受重伤,自然只得先行照料,此刻丈夫已醒转,心知不能再拖累他,柔声低道:“良佐,我对不起你。我受天子恩遇,百姓供养,不能不报……我要撇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实在对不住……”完颜彝不料她竟要寻死,一把抱紧了颤声道:“不!国家未亡……”她凄然道:“早晚而已。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我早就想好啦,只是对不住你。”完颜彝无言以答,深恨自己无力回天,用力揽住她,却觉她只是轻轻贴在他胸前,怕扯痛他伤口,仍自己支身坐着不肯靠傍,心中陡地一亮,蓦然明白她的深情远远出于自己所知所料,霎时恍然而悟,颤声道:“不,你不是要殉国,你是为了我……你怕我为难,才故意这样说,是不是?!”他心意激荡,语声渐高,将达及保也惊醒了。
李冲早在二人低语时便醒过来,听到此忍不住叹道:“原来长主藏着这个心思,难怪肯和我们一起离京。”将当日强行带走她之事简单说了,听得完颜彝热泪盈眶,哽咽难言。完颜宁柔声道:“也不尽然。我心里也想见你,极想……良佐,人生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但求俯仰无愧而已,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我也不是贪生怕死的女子,咱们志同道合,没有谁辜负谁的,你只管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不要顾虑我,好不好?”
这几句话说得宛迴诚恳,柔情深至,李冲和达及保都忍不住滴下泪来,完颜彝气哽咽喉,忖道:“我从前数次将国家百姓置于她的安危之上,岂能无愧?今日这等地步,若再弃她而去,我还算是个人么?这世上又有什么能比她更重要?我再也不离开她了!就算官家责我不忠、爹娘怪我不孝,来日千夫所指、万世唾骂,我也顾不得了!”想到此,胸中陡然开阔,双手握住爱妻肩头,郑重低声道:“宁儿,我不做将官了!我带你走!”完颜宁怔了怔,秀目中迅速聚拢满眶水雾,颤声道:“什么?”完颜彝柔声道:“宁儿,我已想明白了,等蒙古人一走,我就带你离开这里,咱们天涯海角,长相厮守,再也不分开了!”李冲大喜,跳起来笑道:“好!将军,我早已计划好了,咱们接了纨纨和福姑姑之后先去南朝,临安虽富庶,终究是京畿之地,不如在姑苏、明州或者严州之间选个地方安顿下来,一家人团团圆圆……对了老哥,你也来!到江南之后,我给你说个俏媳妇……哎呦!”却是被达及保又急又臊地踹了一脚,李冲灵巧地闪开,嘻嘻笑道:“你再踢我,我给你说个母夜叉,天天跟你切磋武艺……”达及保说不过他,黑暗中又捉他不住,窘得不断骂道:“去你的!去你的!”
完颜彝却一直在等待爱妻回答,等了片刻不闻答复,又看不见她神色,轻唤:“宁儿?”松开一手去抚她的脸,谁知一触之下,满手都是泪水,一只纤柔的小手伸过来,轻轻握住他的大掌,她颤声低道:“良佐,良佐,我又在做梦了,是不是?再过一会儿天亮了,我就该醒了,你也不见了……”完颜彝心都揉碎了,一把搂紧她,在她耳边爱怜地道:“不是梦。宁儿,这些年,实在苦了你了,从今天开始,咱们永远不再分开了。你喜欢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好不好?”完颜宁颤抖着伸臂抱住丈夫脖颈,哭得语不成声,抽噎道:“从今天开始……今天开始……”李冲插嘴笑道:“从今天开始,你们俩举案齐眉、平地神仙,我等我的小外甥……哎呦!”却是被达及保循声补了一脚,正中后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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