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夫子让背给你听,我若不肯,回去不定怎么折腾我。”
林海摇头:“我的女儿我最知道,她心思敏感,又极为聪慧。这样的性子,旁人糊里糊涂觉得一分的苦,在她那里就是十二分了。”
“到底是我自欺欺人,再加上这两年江南不太平,暗地里风起云涌,我怕连累她,不然我哪里会送她离去。”
“繁华太平之时,她就是一朵外来插进去的花,繁花似锦,多一支少一支,在那花丛里乍一看瞧不出什么,可若有什么风出雨打,第一个被舍弃的,恐怕就是她了。”
“毕竟其它花枝,都有旁的瓜葛,连在一起。唯独她,无根,无助。”
“她必然明白这个,所以,如何过得好呢?”
林铎看不见,但他知道,林海哭了。
“你如今再伤心,也替不了她过去之苦。”
林铎的声音很凉,可依旧掩盖不住那一丝难过。
他与她,别无二致。
“是啊。我替不了。”林海悲怆的呢喃。
“我甚至不敢想,若——若您不曾来,那玉儿日后会不会更糟?”
毕竟这两年他还活着呢。
日后,黛玉就真的丧父丧母,孤苦伶仃了。
那时候,荣国公府怎么会待她好过如今?
金玉良缘?
他尽心教养的女儿,到头来,竟要同一个落魄商家的女儿争一个不成器的胭脂纨绔。
林海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呆滞了好一会儿。
林铎摸索着倒水喝的声音,终于让他堪堪回神。
他郑重又决绝的道:“昨日之事不可追,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我明儿就八百里加急奏本圣上,奉上所有证据,金陵许家,贩卖私盐,数额巨大,扬州郑家,截道运河,上百人命!两家暗里勾结,目无王法,乃滔天大罪。”
“我手里证据确凿,圣上必然震怒,许家郑家阖族都逃不掉。但其实他们不过是替罪羊。”
林海喝了一口水,继续道:“江南最大的世家乃金陵甄家,宫中,朝堂,都有人,太上皇十分偏爱,这是圣上的心头大患,我无能,没有抓到甄家切实的证据,只能先断其臂膀。”
“如此一来,许家郑家是顾不上来杀我泄愤的,但甄家会。”
“我希望我能死于圣旨抵达的那一日,有劳您了。”
林铎听着,面无波澜。
“这便是你的尽人事?”
“是。”
“你当真只听天命?”
“是。”
“那我便不必承诺你什么了。”
“是。”
林铎看不到林海眼睛里的决绝。
“那好,你且好好休息罢。”
林铎起身便走,林海半躺着,似乎用尽了力气,他最后呢喃了一句:
“黛玉,心性纯善,她今日牵了您的手,您就是她的至亲,日后她纵伤己也不会负您。”
林铎没有回头,恍若不曾听到。
回了院子,林铎换了衣服,茶刚沏好,林庚就跟来了。
他没带小厮,自己抱着好大一个箱子,脸色不太好看,脚步踌躇,不知道是吓得还是累的。
“大爷,老爷吩咐这些府里的账册,给您送来。”
“老爷说了,府里上下自此刻起,皆由您做主。”
林庚说完,见林铎没有反应,赶紧打开大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大盒子。
“大爷,这是外头的产业账本,产业是林家祖祖辈辈传承累积下来的,如今府里最大的收入来源就是这些产业,年景好时,约莫年入能有近八万银。”
八万银啊!
不求大爷狂喜,欢喜总有的吧?
但林铎的反应跟林庚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明显有点烦。
旁边的令七也没有什么惊讶欢喜,看过来时,有些视死如归。
林庚甚至听到他走过来时还不情愿的叹了口气。
令七过来接过盒子,啪的盖上,然后给自己鼓了鼓劲儿,开口了:“公子——这回该给令三了罢!”
“他不能总仗着自己蠢,就吃白饭吧!”
林铎皱着脸喝了口茶。
“有多少账册?”
令七看向林庚,林庚赶紧回答:“回大爷,除了外头的产业,还有家里的,多是开支的了。家中无主母,账本这两年都在我这里。一共二十三本。”
林铎脸皱的更紧了,要不是林庚知道那茶是大爷自己带来的,他都怀疑手底下的小王八蛋给大爷上了陈年旧茶了。
令七的眼神也不太好了,小刀片似的看着那个箱子。
林庚颤颤巍巍,满嘴的话就这么含着,愣是不敢说了。
“府里是不是还有库房?”林铎打破了死寂。
林庚立刻点头:“有!有!除了正院独有的,公中一共八处。分别是——”
“能当了吗?”林铎打断了他。
什么?
林庚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爷——当!当当当当当当!了?!”
林铎被他激动又绝望的语气弄的有些迟疑了。
“不是当吗?令三不总爱去当东西换成银票?”
“没错!”令七笑了。
“公子果然最机智了!”他真心夸赞!
一旁的林庚苦汁子都快溢出来了:“大爷!这可是整整八个库房啊!上到家具下到针头线脑,应有尽有,这…这怎么能当呢…”
“而且正院还有三个库房,一个是老爷的私库,两个是夫人的。夫人的两个当初有话留下,都是要给大小姐出嫁做嫁妆的。”
“典当一说,自古有之,但大户人家,多是落魄了,青黄不接才会典当物件,咱们一年几万雪花银,这两年开支却不足一万就够了的。”
又是一阵沉寂。
然后,林铎哦了一声。
“真不能当?”令七急了,双眼炯炯的看着林庚。
林庚就差老泪纵横了:“府里有现银,金子也有,大爷要多少,老奴立刻清点,若不够的,那就卖外头的庄子——典当库房,着实不到这一步啊!”
“不,你可能弄错了——”林铎又喝了一口茶,杯子跟桌子相碰,一声脆响。
林庚吓坏了。
他扑通跪地:“老奴知错!这府里全都是大爷的!任凭大爷处置!”
“老奴这就去典当!不不!是让典当的掌柜们上门来清点——”
林铎抬了抬手,令七直接捂住他的嘴,拎了起来。
“林大人跟你说什么了,你这么怕我?”
“就算说我能吃人,你也不用这么怕的,你都这么老了,我咬不动啊。”
令七笑了。
公子真幽默!这话真逗!
这老头怎么还不笑?
令七低头,嗯?晕过去了?!
他手上用力把林庚抖了抖,还是没反应。
“公子,晕了!”
被您吓晕的!
第6章
令七拎着林庚抖了又抖,就是不醒,他无奈的把人放下了。
林铎的表情很不好看。
他的幽默感就真的这么难懂么?
先是把黛玉逗哭了,这又逗晕了一个?
令七端了杯茶水就要往林庚脸上浇,林铎似乎听到了什么,他敲了敲桌子:“别乱弄,再折腾死了。”
“去找糟老头儿来。”
老头儿,是夫子,糟老头儿是吴大夫,糟糟老头儿是厨房里的老刘头。
简单粗暴又好记。
令七立刻去东厢房喊吴大夫了。
吴大夫不太情愿,他老胳膊老腿的,跟着林铎千里迢迢过来,还没睡个囫囵觉,就又被叫了起来。
“晕了?”
“这种小事你都喊我?!”
“拿水浇啊!再不济大耳刮子扇!”
吴大夫骂骂咧咧,毫不客气的踹了林庚一脚。
令七瞪了过去,心里已经摩拳擦掌,就等林铎敲一敲桌子,他就把这个老头儿拎起来,晃上三十圈。
“看什么看!你家公子折腾人,你也不知道劝着点!整天拼命助纣为虐,你当你是苏妲己呢!”吴大夫丝毫不带怕的。
他的手趾高气昂的指着林铎的眼睛方向。
令七就泄了气。
公子的眼睛迟迟不好,还指望着糟老头儿呢。
林铎冷笑一声。“令三。”
一个人影鬼魅似的出现,吴大夫立刻一只手捂着荷包,一只手捂着胸口,“你别过来!”
“一步!”林铎道。
令三便前进了一步。
吴大夫表情愤恨的从袖口掏出一根银针,在林庚脖子一侧,随手一扎,林庚猛的醒了过来,还自带鲤鱼打挺。
“咯嘣。”起的太猛烈,又闪了腰,又跌了回去。
吴大夫却不管的,袖子一甩,抬腿走人了。
林庚疼的表情狰狞,可不敢叫嚷,只能瘫坐着自己揉腰。
“醒了?那继续。我方才还未说完。”林铎道。
“我不缺银子。”
“且恰恰相反,我银子太多了,乖乖躺着的我都嫌弃,更何况那些还得打理的产业,累赘。”
令七点头加以肯定。
产业什么的最累赘了!算账什么的太痛苦了!
林庚心口一抽,又想晕了!
娘嘞!这什么人啊!
过去文人雅士都讲究视金钱如粪土,瞧不上腰缠万贯的商户,但那也就是说说,哪个真跟银子有仇的?
吃什么喝什么?满府百十口人怎么活?
但林铎,不一样。
他是真的嫌弃。
济州林家小门小户怎么会养出这样的儿子?再联想林海方才的千叮咛万嘱咐:要恭敬恭敬再恭敬,林铎就是把府里烧了他也不准浇水,只能帮着点火。
林庚咽了咽口水,他脑子已经不够用了。
“所以,懂了吗?”
“懂!懂了!”
“老奴这就去办!”
“先等会儿,你说的嫁妆是什么?”
林庚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这个爷能想到嫁妆,就代表念着他家大小姐呢。
“回大爷,女子出嫁,皆有嫁妆,大户人家姑娘尊贵,都是自出生起就攒嫁妆,夫人在时,也给大小姐攒了的,后来夫人不好了,怕小姐日后无所依靠,便留了话,她当初的嫁妆私房,都归大小姐。两个库房,再加上公中出一笔,也足够大小姐来日风光出嫁了。”
林铎听了,哦了一声。
那就是不能当的意思了。
“既如此,账本送去给阿姊,清点后,包好,装船。”
装船?
林庚一愣,心里生出一股悲凉,老爷还没咽气呢,大爷就…
“是。”他慢慢的爬了起来。
令七的眼里,这个老头好像一瞬间老了?
“大爷,那夫人嫁妆里的产业怎么办?一并交给大小姐吗?”
“嫁妆里是可以有产业的?”
“是!”林庚越发苦涩。
“都在何处?”
“金陵有三处,扬州有两处。”
“没有京城么?”
“没有。当初夫人跟老爷来到了扬州,金陵甄家二太太便将自己在金陵同扬州的产业跟夫人置换了一番,也是方便夫人的人打理。”
甄家?
“甄家同荣国公府交好,故而对夫人多有照应。”林庚补充道。
“产业收入如何?”
“夫人去后,我帮夫人打理,收入极好。”
林铎露出一个冷笑。“账本留下,你去罢。”
林庚拿走了给黛玉的那几本,剩下的都在箱子里。
令七看了眼令三,不动声色的离着箱子远了些。
“药方子给糟糟老头儿看过没有?”林铎问了个不想干的话。
专注于箱子离谁更近的问题的令七顿了下,才道:“给了的,他说大小姐有汤可喝,林大人确是不必遭罪了,倒不如问问有什么想吃的,便是臭蛇烂泥鳅的也该吃吃吧。”
“那就去催催,今晚我就要见着阿姊的汤。”
“是!”令七赶紧跑了,还悄咪咪把箱子往令三的方向踢了踢。
令三还在那迈出去的一步那里站着,林铎听不到他的呼吸。
但他知道他在。
茶凉了,林铎端到嘴边又放下了,他眼睛还没好呢,糟老头儿说要忌生冷。
可谁知道是不是他诓他的?
林铎又端了起来,想了想,狠狠放下了。
“令三。”
令三听声把自己翻了个面,对着林铎。
“我想杀人。”林铎声音很放松,带着稚童尚未变声的天真纯粹。
“连暮鼓晨钟都杀过人了。”他很不满。
“可我杀谁呢?”
“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想想就没意思。”
“杀糟老头儿?算了算了,他除了不爱洗澡,也没什么大毛病。”
“杀你?我打不过。哎。”
“我要杀人!”林铎恶狠狠的。
令三习以为常,纹丝不动。
直到林铎的气息开始有了平稳的苗头,他才开口:“糖。”
林铎听了,呲开牙,啊呜一声:“我都快蛀牙了!”
“糖。”令三坚持。
林铎从身上摸出一个瓶子,抬手要摔,令三鬼魅似的靠近了他,轻轻按住了那个瓶子。
摇了摇头。
也不管林铎根本看不见。
林铎抠了抠,没抠动,不死心,正想再过两招。
“林姑娘。”令三语气平直。
林铎手上一顿:“老头子嘱咐你了。”
“嗯。”令三也松开了手。
林铎捏着瓶子晃了晃,不甘不愿的倒出了一粒乳白色的糖。
他送进嘴里,没有品尝,直接咽了下去。
令三还是近在咫尺,没有离开。
林铎气息逐渐稳定,把瓶子又放回了身上。
令三这才回到了原处,依旧悄无声息的站着。
“我睡会儿。”林铎额头渗出了汗水。
他似乎疲惫至极。
慢吞吞的下了椅子,然后更慢的速度往床榻走去扑通,砸了上去,然后就没动静了。
令三走到门口,站住。
磨磨蹭蹭回来的令七,看到令三的身影,停住了脚步。
令三甚少现于人前,只有公子不想见任何人的时候,他才会出现在门前。
那道门,便无人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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