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戴着面具活了二十一年,好不容易摘下来挣脱这层桎梏,终于能把身心所有都交付给他心尖尖上的人,这时候却又有无数人站出来,要他拿他这副身躯,去抗起这个从不真的属于他且一直提防他的国家——可是凭什么?
到底凭什么?
卫衍抿着唇,下颔线条紧绷,面色又冷又沉,如果说在她说不生气之前他还能克制己心的话,那握过她的手拥过她的体温之后,这种克制就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
卫衍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这些……与我何干。”
盛媗看着他阴冷的神色,一时忘了接话。
卫衍冷冷又道:“兴陵与我何干,百姓与我何干,大嵂的江山,又与我何干。”
盛媗胆颤心惊地回过神来。她自小受父兄影响深远,谈不上忠君,却十分爱护国土和同胞,但卫衍说这话,她却既不生气也不反感,只是心口蓦地有些钝痛。
好一会儿,她才张嘴道:“可是卫衍,我和你有关。”
卫衍垂着眼,漆深的凤眸凝望着她。
盛媗静静回望他,轻声道:“我住过兴陵,这里有对我好的柳姨一家,有帮过我的晏王殿下,我是大嵂的百姓,生在也长在大嵂的土地,大嵂的江山,每一寸更是有我父兄的骨血——卫衍,你明白吗,这里是我的家,将来也会是你的家,如果兴陵动荡,山河破碎,将来你和我,又何处为家呢?”
这么多年,卫衍没有真正亲近的人,皇室,卫家,兰邑,大嵂,所有地方于他,都不是家。
可是他可以不要这一切,却不能不要她。
无数人站出来要给他戴上镣铐,他都可以冷酷以对,可若她站出来,哪怕只是看着他不说一句话,他也心甘情愿自己戴上缚绳,从此受她牵引,俯首称臣,忠心不二。
卫衍凝视了盛媗半晌,动作缓慢地再次把人抱进怀里,“家国天下”四个字在他这里轻于鸿毛,只有一份重于泰山的担忧压着他,他俯在她耳边低声地问:“盛媗,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盛媗一腔忧国忧民的忠挚热血顿时被这一句耳语给风卷残云,胸口像蓦地挨了一下肘击,席卷过一阵闷重的剧痛。
“谁说的。”盛媗感觉呼吸不畅,忙用力吸了口气道,“我们端王殿下什么时候这么多愁善感了,哪里来的这么多胡思乱想?”
她回抱住他,亲昵地在他下巴上蹭了蹭。
人的语言很容易说谎,身体却很难,厌恶一个人和喜欢一个人,身体的反应是最真实的。
卫衍用力抱紧她,漫长地吐出一口气道:“那你等等我,等兴陵事了,我就去找你。”
盛媗轻快地“嗯”了声,仰头本来想来个一吻为定,可看见卫衍的脸,暂时还处在身份割裂感之中的盛媗,实在下不了这个口,无奈最后只亲了亲他的下巴。
*
过了两日盛媗和盛景聿离开兴陵回沧州,除了因为内外动荡抽不开身的卫国公和卫稷,卫家人都来城外相送。
长亭萧萧,古来多少离别,将入仲夏的时节里,艳阳高照竟也驱不散这寸许离愁。
三步一回头地上了马车,和长亭里的人挥过手,马车将要启程,盛媗蓦地道:“再等等!”
盛景聿看她一眼,知道她在等谁,没出言催促,默许了她这点小小的不舍。
卫衍不巧这日一早就被召进了宫,盛家兄妹启程仓促,盛媗遣到端王府送口信的人刚好和卫衍错过,注定她是等不到他来送她了。
皇帝沉痾难起,已病在膏肓,身边片刻离不得人,尤其几位皇子公主,这种时候是必须守在榻前的。
文公公伺候了皇帝一辈子,真计较起来,除了单纯的魏思茵真心实意地偷偷为自己的父皇掉了些眼泪,剩下的皇子公主们,还不如文公公更伤心。
“太子殿下,陛下请您进去说话。”文公公红着眼道,太监的声音总是尖细,他的声音却哑了,不知是不是哭的。
内外只隔着榻前一道帷纱,卫衍掀开帷纱走到榻边,没等单膝跪下,榻上一直半死不活的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回光返照似的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翻云覆雨,生杀予夺的帝王手,如今已经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一年前还是君威凛凛的帝王,如今也已骨瘦形销。
卫衍默了默,到底伸出手握了上去,索性也没跪下,就势坐在了龙榻边。
皇帝手被握住,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黯然了,嘴里念道:“映雪……映雪……”
卫衍垂着眸子,静静听着皇帝的呓语。
映雪,花映雪,是他的生母,兰邑国玥婷公主。她因皇帝国破家亡,怀生了仇人的孩子,最后郁愤悬梁而死。
而现在仇人也快死了,却在死前不住地念叨她的名字,这究竟是不是一种讽刺。
皇帝什么别的话都没说,就念着“映雪”两个字,渐渐又没了力气,握着卫衍的手垂落下去。
文公公在一旁红了眼,皇帝这一辈子心狠手辣,从不对谁有愧,唯独对那位异族公主例外,纵使当初所为皆是为大嵂长治久安,却郁结于心一辈子没能放下那段露水情缘。
皇帝闭上眼,文公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怕是人这一下就没了,但皇帝却又倏地睁开眼睛,视线陡然一片清明。
然而,皇帝的意识却并不清醒,明明人就在榻边,却望着花纹繁复的帐顶,口口不住念道:“承砚……承砚……你还没……没叫过我一声……一声父皇……”
文公公急忙看向坐在榻边的新任太子,可这位太子殿下眼帘微垂,俊美如玉的脸上只有一片毫无波澜的漠然,仿佛什么声音都没听见一般。
宣德二十七年,四月二十八,帝崩。
兴陵城外,盛媗没等到卫衍来送她,时辰已经不早,一行人只得出发。
掀开侧帘回望,长亭亦渐远,此一别,不知道何时能再见。
此一别,不知道何时能再见
作者:下一章(面无表情托腮)
第126章 再见
五月初,宣德帝大葬,随后储君同朝中诸位大臣及晏亲王,便开始为了攘外安内而集体投入到了宵衣旰食的状态中,及至方策初定,到了五月中旬,新皇才登基,定年号为景元。
先帝国丧之后不久,四境俱乱,南边沧州一带淀国最为凶悍,但有盛景聿坐镇,又和淀国人是老对手,很快就控制了局面,倒是西边麻烦一些,但大嵂只是死了个皇帝而已,根本上还是固若金汤,只用了半年不到,就重新恢复了四境和平。
“你听说了没,那个端王殿下年纪轻轻的,又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居然禅了位给哥哥,皇位都不要,竟然还有这样的人!”
沧州与兴陵相隔千里,又起了战乱,虽然新皇登基一事早昭告天下,但真等消息传遍,人人皆知,已经是十月。
盛媗从军营回来,正听见两个婶子在说话,她穿着身男装,两个人没认出她,她也就没出声,脚步放慢,默默听她们的后话。
“谁说不是,倒是晏亲王捡了个大便宜。”
“不是说历来皇子们争抢皇位,都是拼得你死我活的吗,这两位竟然还都不愿意,听说……”另一个婶子指了指天,“如今那位新帝,那是被端王关在宫里关了好几天,不知怎么折腾的,硬生生被架上了皇位。”
“啧……”另一个婶子“啧”了声,“你说那端王这么对新皇,现在人家掌了权,还不得报复回去啊?”
那婶子忙点头:“你还真别说,我听说端王还真被关在宫里关了几天,估计是真的被报复了,也不知道怎么折腾的,可别把那脸给伤了。”
“噗——”这话引得另一个婶子呛了声,破口笑骂道,“你这老不要脸的,这把年纪了,莫不是还想男人呢,人家皇亲贵胄,你这把年纪……”
“呸呸呸!”那婶子老脸一红,“听说端王长得是一等一的好看,我这是替京城那些姑娘们操心,我儿子都要娶媳妇了……”
后面的话说岔开了,盛媗就没再听下去。
要说也是奇怪,她从哥哥那里知道的消息更早,而且也不少,却竟不比街头巷尾的妇人们知道得多。
譬如,卫衍关魏宜阑的事,她就一点不知道。
再譬如,魏宜阑居然能关住卫衍这事,她更是想都想不到。
不过这些传言真真假假,也不能一概当真。
盛媗走过几条巷子,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流苏从老远就迎了过来。
盛媗:“怎么了?”
流苏伸手一递,气喘吁吁道:“兴陵来的信。”
盛媗抿嘴笑了笑,拆开一看,神色却变了变——不是卫衍写给她的信,是卫国公府的请柬。
卫稷要成婚,娶的是一个芝麻小官家的独女,其父为官清廉,这位姑娘也性情坚韧,品行端正。
战事未起大的波澜,四境太平,朝政安稳,婚事定在十一月底,已经很近了。
魏宜阑登基之后,卫衍把国公府的世子之位还给了卫稷,他如今的身份,就算卫家人都愿意他继续做世子,他也不便再占着世子之位了。
国泰民安,朝事家事都用不着他了,按理说,他应该来找她了才对,可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盛媗又把信封翻了一遍,除了请柬没有别的,卫衍没说过来找她的事,她也等了一些时候了,就算他想给她个惊喜,人也应该到了。
思来想去,盛媗觉得不对劲,当晚就找盛景聿说了此事,藉着请柬的事,要提前回兴陵。
盛媗一路快马加鞭,连流苏都没带,只带了几个盛景聿非要塞给她的亲兵护卫,一行三五人夜以继日,不到二十天就赶到了兴陵。
十月底山寒水冷,兴陵城挨过了四境狂风骤雨,遮天的阴郁氛围终于一扫而空,余下一片裹着秋寒的肃杀。
盛媗独自穿街过巷,直接到了端王府。
端王府大门惯常紧闭,盛媗叩了门,门没开,守门的小厮隔着门问了句:“谁?”
听语气,居然好像十分警惕。
他在警惕什么?
盛媗:“是我,盛媗,你们未来的端亲王妃。”
门里没了动静,片刻的寂静后,大门被人慌里慌张地打开了,小厮确认了一眼,忙出来迎人,又连连弯腰赔罪,盛媗只摆摆手,迳直进门去。
端王府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但又好像安静过了头。
一路走到松霖院,没等靠近院门,玄羽就迎了过来,想是有人看见她来通报过了,可这样就更奇怪了,若卫衍在府里,为什么不亲自出来接她?
“王妃。”玄羽到了近前拱手行礼。
盛媗:“……”
她刚才自称端亲王妃,只是为了让小厮快点开门,不敢和她打马虎眼,玄羽这么一叫,她倒有些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了。
盛媗移开了一下视线:“殿下呢?”
玄羽恭恭敬敬道:“殿下今日不在府中。”
盛媗:“……那刚才小厮怎么不说?”
玄羽一愣,没等他答,盛媗又问:“那殿下现在在哪里?”
玄羽忙道:“殿下在……”
他话没说完,盛媗目光一瞟,突然毫无征兆地迈开步子,迳自绕过他,直接朝松霖院过去。
玄羽有心要拦,又不能动手,跟着一转身忙要说话,可话到了舌尖,就看见了端着药碗走到松霖院门口的玄风。
玄羽:“……”
盛媗正是看见了玄风才过去的,玄风乍然看见盛媗,吓得手里药碗差点没端稳,手一抖看得盛媗跟着心里一紧,忙又快走了两步,过去问:“你端的什么?”
“盛、盛姑娘……”玄风打了个磕绊。
不用他答,一股子苦味灌进鼻子里,盛媗也知道是药了,立马问:“卫衍他怎么了?!”
“主子他……”玄风朝玄羽拚命使眼色,这事主子交代说要瞒着,绝不能传出去,尤其不能传到沧州去,可这怎么办,盛姑娘直接来堵门了,还撞见了他送药。
玄羽眼观鼻鼻观心:……你闯的祸,你自己收拾,别看我。
玄风:“……”
盛媗脚下有些虚浮,心里长了毛似的发躁,也等不得听玄风支支吾吾,直接进了院子。
她一路疾步朝主屋去,主屋门开着,眼看要走到门口,她却突然在阶前停了步子——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突然一阵怯懦。
盛媗开始浮想联翩,隔着一扇门,她终于也体会到了一丁点那天卫衍闷声不响守在她门外的心情。
他一定是受伤了……伤在哪里?有多严重?人醒了吗?
盛媗想像了一下进门后可能看到的人——是一个昏迷不醒的瘫子,或一个缺胳膊断腿的瘸子,又或是一个面目全非听不见也看不见的聋子和瞎子。
只是捎带那么一想,盛媗就觉得一颗心辟里啪啦一下子碎成了好几瓣,牵经扯脉的疼。
在门外站了半晌,盛媗搜肠刮肚终于挤出了一点勇气来,心道:“不管他成了什么样子,我都管他到底。”
咬了咬牙,盛媗拾阶而上进了门去。
“又要喝药了?”隔着一架屏风,里间飘出来一句话,语气有点不耐烦。
盛媗:“……”
她松下一口气——好,能听见脚步声也还能开口说话,说明不是瘫子也不是聋子。
盛媗一鼓作气转过屏风——
里间榻上……没人。
面容依旧英逸的男人,却坐在桌边,长腿斜支,施施然穿着身雪白寝衣,一手拿着木雕另一手拿着木头,正闲情逸致地雕刻着什么。
盛媗:“………………”
刚才碎了八瓣不止的小心脏,这会儿一瓣瓣全成了沾了酒的锋刀子,恨不得破体而出把桌边那厮扎成马蜂窝!
脚步声顿在屏风边上,专心玩木头的卫衍终于察觉,转过头看,一道人影已经蓦地又卷了出去,只留下一角斜飞的裙裾,轻俏翩翩。
卫衍一愣,随即身体刹那间僵得像在雪地里冻了一整夜。
才追进来的玄羽险些和怒气冲冲要出门的盛媗撞上,在门口退避成了一条妖娆的波浪:“王妃,您这是……”
“珚珚!”卫衍追了出来。
盛媗脚步一顿,猛地转回身,她想质问他说好了事了去沧州找她,为何食言?然而话刚到唇边,就被他煞白的脸色惊了一下,险些咬着舌头,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玄羽和玄风已经火急火燎地冲了过去:“主子!你重伤未愈,不可妄动!”
盛媗耳朵里“嗡”地一声,一瞬间居然有点耳鸣。
方才一瞬积聚起来的火气,和这一瞬铺天盖地的另一种情绪,两者交错纵横,竟让她不知该作何反应,脸上也不知该作何表情,因此倒显得面无表情,格外镇定和冷静。
唯有自作主张迈开步子的腿脚,匆忙中带出了几分狼狈的仓皇。
卫衍挥开玄羽和玄风要搀扶他的手,上前一把将人接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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