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宴降下车窗,点燃一根烟衔在嘴里,缓缓吐出一个烟圈,嗓音温吞地说出最残忍的话,“由不得你。”
“凭什么!”许柚不顾哭不哭了,她憋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
“凭我是你哥。”
“许宴!你他妈混蛋!”
许柚气地哭吼出声。
她不想转学,不想离开宋祈年,她不甘心。
第18章 消失
熬了半宿的夜, 翌日去学校时,许柚神色恹恹。
她从后门进教室,还没坐下, 眼睛下意识朝教室对角的单人坐第一排望了一眼。桌面上空空荡荡,椅子也紧实服帖地收在桌肚下边, 没人动过。
宋祈年果真没来学校。
想他昨晚脚步匆忙地离开教室, 又突然把小猫交代给她照顾几天, 看来是真的临时有事。
“狗, 问你话呢!”
教室门口突然传来揶揄笑声,欠了吧唧的,一听就知道是王书浩。
稍后的回答声音也很欠,是邹北:“我真不知道!宋祈年向来失踪专业户,谁知道他蹿哪儿去了。”
许柚放书包的动作顿住, 脑袋朝窗户偏, 视线里只能捕捉到一抹校服裙摆的边角,随着走廊上的风一鼓一鼓的,衬得那人格外瘦削。
好像问问题的是个女孩儿。
某个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许柚还未在脑海中呈现那人的名字, 那人先开了口——
“他什么都没跟你们说吗?一点都没有吗?”
声音温吞, 里面多了抹担心。
是林笙。
王书浩为难地挠头, “不好意思啊,宋神平时不怎么跟我们说私事儿,他那人边界感强得很,我们也不敢随便问。他去哪儿了可能只有老班知道?”
“我看未必, ”邹北摸下巴, “你见他哪回乖乖地请过假?”
王书浩噗嗤笑:“这也是。”
林笙失望地垂下眼,道了两声谢谢后, 转身下楼。
一中文理科单独分了两栋楼,林笙脚步加速地赶回对面的文科楼,心不在焉。经过三班教室后面的窗户时,不死心地又朝里面望了望,还是不曾看到少年散漫的身影。
不料却对上了许柚看过来的眸瞳,澄澈而干净。
心中失望难掩,林笙只浅浅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便匆匆离开。
许柚脖子偏着都发酸了,她才缓缓收回视线,沉默地收拾着试卷,耳朵边又响起班上叽叽喳喳地嬉笑起哄声。
“过分了啊,这还没毕业呢,就秀!”
“就是,宋神才刚没来学校,就急地来找。吼吼,这下怕不是要捅破窗户纸了吧?”
“笑死。不可能。”
“你放屁,凭什么说不可能?”
“宋神那样不守规矩、怎么舒服怎么来的性子,要捅破窗户纸早捅破了,还等到现在?”王书浩一屁股瘫回座位上,欠揍的音调像是在许柚耳根边说,一字一句听得格外清楚,“人家宝贝着呢。”
宝贝着林笙,在乎着林笙。
不舍得捅破那层窗户纸,怕老师找她麻烦。
所以昨晚临时有事也只把小猫托给她许柚,这样老师问起来,宋祈年不会担心、不会在意。因为他不宝贝她,所以能毫不心虚、坦荡荡地解释他们两个仅仅是同学关系。
是吗?
是这样吗宋祈年?
许柚说不上来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就像是一条缺水的鱼儿,忽然被放入只有它一条鱼的大海,它是独一无二的,大海只属于它。鱼儿雀跃悸动,摆着鱼尾幸福地游着,满心想着:大海只属于我。
可第二天发现,它所心动珍惜的“大海”,无非是被施舍的一汪小水窟,不过一隅之地,可怜又可笑。
大海从不属于它。
很快,早读课铃敲响,那点稀稀拉拉地谈笑声被朗朗读书声盖过,许柚耳边才得以清净。
她翻开语文古诗词,心里蓦地想到:这天地之间,难不成只有这一片海么?
求而不得为何不弃之。
可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念头还未曾明晰,她肩膀突然被人轻拍了下,转头便瞥见一座山堵在她后边,蓝衬衫西装裤,还有一点啤酒肚。
吓得许柚飘飘然的心猛地收回!
“吴、吴……老班。”她心虚得很,怕刚刚走神被逮住。
“你出来。”撂下这么一句,吴元海背着手出了教室后门。
一副认真谈话的模样,还挺唬人,许柚怏怏地、蔫蔫儿地像霜打的茄子。
她真衰,这都能被发现走神。
吴元海回头看她那副耷拉可怜样,嘴边那句“你是不是又跟你哥吵架了”原封不动咽了回去,换成了一种自以为更委婉的说法:“你哥又骂你了?”
“……”许柚愣了愣。
所以他找她是因为许宴,难道她哥把她据理力争不转学的事情跟吴叔说了?
好啊,许宴。
你个扶妹魔,竟然告状到班主任这里了,好好好。
吴元海见许柚不说话,像是默认,他有些心软道:“你哥把事情跟我说了,说给你转学,你不同意,他骂了你一晚上。今早跟我打电话,让我来做说客劝劝你。”
许柚:“……”
她哥真的是脸皮比牛皮还厚,死要面子,明明是她愤怒地骂了他一晚上。
“没有,他没骂我,”许柚抬眼,无比真诚又单纯,“是我骂他。”
吴元海噎了一下。
他清清嗓子,“那你现在是什么想法,转学去京北还是留在淮城?”
许柚拧了下眉,为吴元海这样问而感到疑惑,除了她哥和张妈,吴元海可以说是最了解她的人了。她生于淮城、长于淮城,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发生了许多许多的意外,许柚整个人都与淮城这座城市产生了羁绊,她不可能离开。
吴叔怎么会这么问?
他明明一直很懂她的。
“我当然是不想转学,想留在淮城。这里有我的朋友,有我离不开的家人,有我在乎的人,为什么要离开。”许柚低头喃喃。
是啊,这里有这么多放不下的人与事,为什么要离开。
她不明白。
吴元海忽然沉声问了一句:“那要是你在乎的人、离不开的人,都不在淮城了呢?”
许柚猛地抬头。
她双目圆睁地看着吴元海,无声地问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心底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恐慌来。
她害怕被人抛下。
吴元海背在后背的大手,无声握紧,双鬓的白发在走廊光线下晃得刺眼。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扬言桃李满天下的青年教师,早已韶华易逝,青春不再,当褪去那层青年人的理想与抱负后,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即将退休的、身体越来越不行的花甲老人。
他用那双望过无数届老生离校、又有无数届新生进校的眼睛,远远眺望着。站在七楼的高度俯瞰而下,能将整个淮城一中乃至淮城的小半城市模样,全都尽收于眼底。
不知不觉中,淮城从一座小镇逐渐变成了鳞萃比栉的繁华都市。人都老了。
许柚在这种沉默中愈发疑惑和心慌,她只能低低喊一声:“吴叔。”
“您又网抑云了?”
吴元海脸拉地老长,回头瞪她一眼:“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还拿出来埋汰?我不就跟你哥下棋输了一盘后听会儿歌,舒缓舒缓心情,怎么就变成你们小鬼头嘴里的网抑云了?别以为你吴叔是老古董,不知道‘网抑云’是什么意思!”
许柚闭上嘴,头低着,乌黑长发的顶端有一个小小的发旋,瞧着倒是单纯无害得很。
吴元海也懒得跟她计较,又聊了几句张妈决定什么时候回老家,许柚说应该是年后之类的话,便作罢不说了。
他摆摆手,让许柚回教室背书去。
“老班,”许柚再三犹豫,佯装无意问,“宋祈年今天没来上课,他请假了?”
不提还好,一提吴元海方才缓和的脸色又拉了下来,这次拉得比河马还长。
今天凌晨三点,宋祈年给吴元海发了一条短信,言简意赅:
「老班,请个假,两天后回来。」
吴元海还是早上六点起床时才看到,拨了几个电话回去都没人接,跟进山里没信号似的。
他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子现在是越来越嚣张大胆,假都不跟我提前请,昨天半夜三点给我甩条短信过来,还把不把我这个班主任放在眼里?他当他谁呢,这么日理万机,打电话过去也不接。”
“这个混不吝!这次回来不写个一万字检讨,公开挂在主席台上反省,我看他是要反了天了!”
吴元海骂骂咧咧地往办公室走。
许柚有些失望,看来吴元海也不知道宋祈年为什么请假,只好悻悻地回了教室背书。
-
两天时间悄悄流逝,很快就到了第三天——按理来说,宋祈年回来的这日。
可到了晌午,邹北和王书浩去校外吃完饭逛完一遭回来,单人座的第一排依旧是空的,两人说着话。
许柚以擦黑板为由,在讲台上假模假样地擦着,耳朵竖起来硬着头皮偷听。
“牛了个掰,牛人都没他牛,老班气得吐血。”
“宋神胆子忒大了,又甩个短信请假,还一请请五天!”王书浩半边屁股坐在桌沿上,“看老班气得脸发青那样,估计这次宋神回来要挨批。”
“挨批?你想得倒美。”邹北扼腕叹息,“没听见老班说把他挂到公告栏和主席台上通报,挂一学期,让他丢死人长记性。宋狗,你惨喽。”
“话说回来,宋神真出什么事儿吧?”王书浩问。
“应该不会吧。”
还有几分钟要打午休铃声,两人又哔哔了几句才回到自己的位置。
许柚却因为王书浩随便说的那句“别真出什么事儿了吧”,耿耿于怀。
宋祈年是有些吊儿郎当,待人处事漫不经心的,有时候还很欠打。但他脾性极有边界感,不爱给人添麻烦,也不爱欠人人情,许柚曾经被他拒收了两瓶他买不起的水就是例子。
况且在许柚这里,他除了台风雨那次爽约,向来都是言出必行。
虽然混蛋,但很靠谱。
她心跳有些乱了,怕宋祈年真的是出了什么事。
许柚看着教室后墙的时钟,11:58,还有一分钟打铃。
今天是英语老师陈立生负责午休小测,他待人亲切,不强求学生一定要做英语,自己查缺补漏,所以中午一般不来。午间两个半小时,她来回一趟宋祈年的出租屋绰绰有余。
思忖间,许柚放下黑板擦,跟吴萌简单交代了一句回趟家,拿着手机揣在口袋里就溜。
出租屋就在一中旁边的街巷,几天没来,忽然翻新了。
锈迹斑斑的铁门改成了不锈钢,花纹依旧镂空,透过铁门能看见摆成几排的盆栽,也换了新,变成了小而种类多的多肉。拖把扫帚一类的杂物理地整齐板正,一个个挂在墙上像罚站。
头顶的老古董棚子,也终于换了,铁皮新棚全覆盖,牢靠结实。周边的青石板改成人行道的防滑地板,不用再担心下雨下雪的时候摔个四脚朝天。
环境变好了,周边坐着几个大爷大妈在树下乘凉,看样子应该都是在这块租房子陪读的家长。
大爷靠在藤椅上,打着蒲扇,唏嘘道:“那车,不便宜。”
正在无聊纳鞋底的大妈接一句:“是不便宜,我刷小视频看见,上面写着上百万呢,叫什么老虎。”
“张姐,你看你这记性,”稍年轻的一个抱着小婴儿的妈妈笑了一下,“那叫路虎,名牌高档车。”
张姐撇撇嘴,话里拈着酸,夹枪带棒:“不知道又是那些不学好的小姑娘,正经工作不去,偏学着人傍大款了呗。不然就这学区房,犄角旮旯的破地儿,几年都见不到一回豪车。”
“小张啊,你瞧你这记性,”大爷打着蒲扇悠闲道,“去年就有一回,前年也有一回呢……”
张姐被一老一小噎地脸半青半红。
许柚听着家长里短,听得津津有味,猝不及防被那个叫张姐的大妈瞪了一眼,似是责怪她年纪小小不学好,学人偷听。
许柚脸一红,忙低下头快步经过小巷,爬了几楼后,到了宋祈年屋子的那层走廊里。
灰扑扑,阴森森,还泛着潮湿的霉味。
头顶的吊灯吱呀吱呀地响,比密室逃脱里的废弃恐怖屋还要还原。
这里的出租屋比不上高档小区,都是平价房,门锁也是那种带钥匙孔的铁门,还有几家是更原始的铜锁。
也不知道宋祈年是怎么住的下来得。
其实第一回 见到宋祈年住在这里的时候,许柚就奇怪过。
因为用邹北的话来,那便是:宋神没有王子命,但有王子病。
别看宋祈年家境不好,为人冷淡随性,实则该有的洁癖和少爷脾气,他一点也不少。
除了校服外,衣服必不能跟别人撞衫,即便撞衫了也别叫他看见,否则就是天塌下来他也要回家换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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