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下声:“是你先靠过来的。”
这是许柚少有的情绪外露。
无论是开心还是难过,愤怒或是不甘,她都选择埋在心里一个人扛着,学会自己去消化,不愿意因为自己的情绪问题去打搅别人。
这是她从父母出车祸的那场意外里,吸取的教训。
什么都不说,什么都埋在心里,这样就好了,就不会有人因为她受伤害了。
许柚静静盯着他,对他说了重话:“宋祈年,你不要是非不分,不知好歹。”
气氛斗转直下,降到冰点。
宋祈年单手撑墙,转身走到餐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冰凉的液体从喉咙里灌进快两天没怎么进食的胃,刺刺的疼,也让眩晕灼痛的大脑逐渐清醒过来。
有几滴冰水淌到下颌,他抬起胳膊擦掉,动作如常顺畅,“你不该过来。”
少年又变成了那副漫不经心、游刃有余的样子,许柚的怒气像是自导自演的独角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我不过来你就发烧病死了!”许柚眼尾泛红,尽力掩住话里的哽咽,她喉咙吞咽几下,尝到一片苦涩,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还是说你真的就那么不想看到我?”
少年拆开一板药,从中拨出两粒,就着冷水咽了下去。
他身上的黑色T恤,某个瞬间,像极了高二那年他坐在天台栏杆上的那件,也许不是那件,只不过他这般态度和模样,倒是像极了那晚。
所以他又想更加疏远她是吗?
没有理由,没有原因,突如其来。
她早就说过,少年像是一场坦荡的风,拂过樱草,撩过林梢,让人心动却又一瞬即逝,怎么抓都抓不住。
从来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也不会跟任何人解释。
当年初遇时那个喜欢拎她衣领、逗她说是“小鸡崽”的人,早已一去不复返。
“宋祈年,”许柚忽然轻声说,“我好像快要不认识你了。”
拿着杯子接冷水吃药的人,手顿了一下。
晃荡的杯子溢出几滴冰水,顺着杯沿淌到少年右手的虎口上,慢慢滴在地板上,一点一点地风干,消失。
“如果你真的那么不想看见我的话……”许柚转过身,将门轻轻带上——
“除了上课,我以后会避免出现在你的视线里。”
第21章 回忆
门轻轻地合上, 没有半点声响。
走廊里的霉味被房门阻隔,屋内静悄悄的,整个世界都静悄悄的, 安静到听不见一点脚步声。
扔在桌上的手机只剩下百分之二的电量,要死不活地黑屏躺在那儿。突然, 屏幕亮起, 接连震动数下, 一条接着一条的信息弹出来。
号码来自京北市。
宋祈年视而不见。
他边走向卧室边单手脱掉身上的短袖, 下摆处的布料干涸僵硬,颜色也比别处要深一些。
脱下后,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拉开最底下的一层抽屉,从里面拿出绷带和酒精纱布,酒精棉被少年粗鲁地摁在腰间的伤口上, 火辣辣地烧痛感, 他却眼皮都没眨一下,面无表情地把绷带和纱布缠上去。
弄好一切,宋祈年随便捞起一件短袖套上, 坐在了书桌前, 像个周而复始、不知疲倦的机器人, 麻木地刷题。
“不是为了这一次拿第一, 而是为了下一次也拿第一,之后的每一次都要成为第一。”
“宋祈年必须比所有人都优秀。”
“你宋祈年就是死,也要死在最顶峰的山巅上,而不是别人的脚下。”
没有什么比学习更可以麻痹他的神经和痛感。
以前是, 现在也是。
-
晚上, 许宴疲惫地从公司回来,到家里已经是凌晨了。他食指勾着车钥匙, 懒洋洋地瘫在沙发上抽了根烟,腹诽总裁不好当。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什么时候要是能跟许柚这个小鬼换一下就好了,她去替他应付那些老古董,他来上学。
张妈期间起来了一回,给许宴热了饭,叮嘱他好好照顾自己别那么累,然后让他上楼给许柚带一杯热牛奶过去。
“她还没睡?”许宴皱眉,打着哈欠敲门,“睡了没?”
“睡了。”
“……”
许宴觉得他这个妹妹真好玩儿,靠在门框上扬唇笑,“睡了还会说话,你是顺风耳还是全能超人啊?快点开门,张妈给你热了牛奶,你哥我大发慈祥给你端上来了,别不知好歹啊。”
也不知道哪个词踩了雷,里面的人很不知好歹地拒绝,声音闷闷的:“我不喝。”
“谢谢。”
这是开始赶人了。
许宴稀奇地挑眉,以为是转学的事情逼急了她,因为今天早上出门前他又提了那么一嘴。于是,只好用仅有的一点耐心假模假样地哄:“成成成,是哥不对,不该一回来就逼着你转学,我这不是也给你考虑的时间了吗?你还真跟我生气,老死不相往来了?”
他偷偷骂了句小鬼。
半晌,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条缝,女孩儿披散的黑发下露出半张脸,用一只氤氲雾气的小鹿眼看着外面,有些可怜。
不过许宴向来嘴毒:“怎么着,装贞子吓我?”
屋内的女孩儿安静一瞬,就在许宴又想调侃逗逗她几句时,女孩儿藏着自卑和怀疑的一句话,传在了他的耳边。
“哥哥,”她很认真地问,“我真的很不讨人喜欢吗?”
许宴脸上玩世不恭的笑,猛地僵在了嘴角。
哥哥,我真的很不讨人喜欢吗?
——这句话许柚十八年来只说了一遍,但许宴记得清清楚楚。
那年夏天,许宴十六岁,读高一。
许柚十五岁,是这一年的中考状元,她笑意盈盈地拿着淮城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回了家。
“回来了?”许母头都没抬,把手边的两份计划书推过去,“看看吧,选一个。”
许柚逡巡了一周客厅,没有爸爸跟哥哥的身影,她一个人跟妈妈相处时总会压抑不安。
她收敛起脸上的笑,慢腾腾地往沙发边挪,许母皱着眉扫了她一眼,似乎是嫌她太磨蹭,许柚忙提着脚速站到了沙发边。两手捏着校服裙,习惯性地战战兢兢。
“妈妈。”她低声喊了一下。
“嗯,坐吧,”许母忙着签手里的合同,揉了下酸累的眉心,眼未抬,“看看两份计划书喜欢哪个?”话音未落,不等许柚去拿又随口补充道,“你哥哥去年选的是第一份计划书,效果很好,我很满意。”
言下之意,便是让她选第一个。
周末家庭辅导是这样,穿衣的牌子和风格是这样,说话待人的方式是这样,就连握筷子的长度都要不偏不倚刚刚好……
现在又是这样。
不管她的意愿是什么,总之只要先在哥哥身上实验下来不错的,让许母满意的,都会强制性地让她选那一个。
许柚知道,妈妈其实也很辛苦。
一个女人管着公司,还要操心家里,为了他们兄妹俩一直都用苦良心,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他们好。
可是这种“好”,过了头就是负担。
压抑地人喘不过气来。
许宴还好,他本就性格落拓不羁,说话做事散漫不着调,许母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不触及原则问题,他无所谓。
可许柚不是这样。
她性格像许父,心思细腻,情感接受能力比常人敏感。
她喜欢中国千百年传承下来的古诗词和古文物,不喜欢那些变幻无穷、乱七八糟的符号和方程式;喜欢跟王黎满街瞎跑、捏陶瓷娃娃玩,不喜欢闷在家里学钢琴和名媛礼仪;喜欢大口吃着冰淇淋和蛋糕,不喜欢小口小口抿着,还得控制食量……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所以这些年来,许柚处在严格管教和约束下,生怕做错什么让妈妈不高兴,她一直都紧绷着一根弦。
直到今天,那根摇摇欲坠的弦终于断了。
“妈,这个是高中理科学习计划书,不是文科。”许柚第一次壮着胆子说出心里话,“我要走文科。”
许母翻合同页的手没停,一贯地置若罔闻:“嗯。”
然后抬起手表看了看,到了她出门应酬的时间了,今天的生意合作伙伴很重视,事关集团未来的发展。她起身就走,“那就选第一个计划书吧,回头我跟你爸说,让他去联系你哥的主要辅导老师,再强化一下你的高中学习计划。”
说完,直接上楼。
许柚上前追了一小步,“妈,我不喜欢理科,我学不来……”
上楼的脚步声顿了顿,许母这才向许柚投来今天的第一眼,声音淡如水,却严肃到让人不敢反抗,“想学文科是吗?”
“是。”
“然后呢,大学报什么专业?”
“历史学。”许柚低头,“我不想学金融。”
许母食指点了点楼梯扶手,“再然后呢?出来跟你爸爸一样,成天研究什么古字画古诗词,一事无成,就连上班被同事刁难还得我出面摆平,是吗?”
“爸爸不是一事无成,他是老师!”许柚轻声反驳。
“所以你现在是在较劲什么?这么多年的礼仪白学了是吗,就是让你这么顶撞自己的长辈!”许母被工作烦扰的火气一下子窜起来,她稍微控制地压下,“我看是最近惯着你了,回头让张妈把你那些文物标本古董照片锁起来。”
张妈在旁边看不下去了,“太太……”
这声太太倒是提醒了许母,摆手道,“就今天吧,张妈,把小柚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扔了,省得她一天到晚——”
“凭什么?”许柚突然问了一句。
女孩儿素来温和的声音拔高音量,此刻听上去尖锐又刺耳,满是委屈。
“哥哥做什么都是对的、都是好的,我就什么都是错的,为什么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伯日孟晓说裙宜二五一似以丝宜二?哥哥可以穿他想穿的,想什么时候出去打球打游戏都行,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凭什么我就得永远遵循着他的生活方式?”
许柚红着眼眶,声音颤抖地说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还是说,因为我是女孩子,所以您怎么都不喜欢啊?那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许母震惊地走下楼,心中难过又生气,没忍住打了许柚一巴掌。
“啪!”耳光响亮的声音,在别墅里回荡。
刚回家的许父和许宴正好看到这一幕。
“月婷!”许父一把拽过许母的手,温和的脾气也上来了,“你怎么能打孩子呢!”
许宴连忙把妹妹护到背后,看着同样被气红眼的母亲,他让许柚跟妈妈道歉。
可一向听话的女孩儿少有地犟。
“哥哥,是我错了吗?”许柚茫然地望着他,泪光闪烁,“还是我真的那么不讨人喜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家里的事情还没解决,公司又来电话催,说是合同出了岔子,许母气的眼眶发红也要拎着包出门应酬。
那天许家乱成了一锅粥。
许母雷厉风行地出门,许父不放心,怕她回来后继续对女儿发火,只好安慰两句许柚后跟了上去,“小柚乖,你妈妈就是这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脾气,等爸好好去跟她说说啊。”
临出门前,许父又走回来,就像小时候那样摸摸许柚的头,笑着哄她:“等爸爸回来,给你买奶油面包吃。”
那个时候许柚还不知道,这将是父女俩的最后一面。
她气鼓鼓地别过头,假装自己还在生气,没把那句“爸妈路上平安”说出口。
死亡和分别总是来的突如其然。
许父许母的车撞上了护栏,重度车祸,当场死亡。只有被甩到马路边的秘书勉强捡回了条命。
“许总情绪很激动,可能是因为小姐的事生着气,那边的应酬又催得紧,许总就自己开车了,许先生在旁边叫她不要生气。”秘书沉痛道,“我一个人坐在后面,车祸的时候被甩了出去……”
他捡回了一条命,许父许母却没那么幸运,便是连尸体都面目全非。
秘书对着病床边的许宴说对不起,说节哀,最后懊悔愧疚,“如果知道许总那么生气,安不下心来开车,我坚持开就好了。”
一句话,便叫病房外的许柚坠入寒潭。
正值仲夏的天,寒意却从四面八方朝她袭来,像是老天也在惩罚她、鞭挞她。
血液倒灌直冲头顶,额头发着高烧,身上却是彻骨的冷,每呼吸一下,骨缝里都疼。
世界在这一刻跌入深渊,她也坠入十八层地狱,那里面的魔鬼全都呐喊嘶吼,“是你害死你爸妈的,许柚,是你害死了你爸妈。”
“你为什么不听话?”
“你为什么要反驳?”
“该死的人是你才对,不听话的孩子,没有人会喜欢你。”
那之后,许柚患上了心理障碍,直到几个月后慢慢恢复。
她也再没有问过许宴这句话。
是以,如今许宴听到这句话时,下意识以为又是许家哪个犄角旮旯里窜出来的亲戚,拿父母去世的事情在许柚这里嚼舌根,妄想拿到许氏集团的股权分一杯羹。
他眉头深深皱起,脸色顷刻间冷了下来,“是不是又有谁在你面前乱说话嚼舌根了?哪个老古董?”
许宴舌尖轻抵了下脸颊,冷笑着点了点头,拳头握得咯吱响,“成,看来那群老古董又是胆子肥了。”
“不是不是,”许柚知道许宴误会了,“他们没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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