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许柚在自家人面前都会放松下来做小孩儿,她嘴甜,“李叔还年轻着呢,别人一看还以为你真是我叔。”
“你这伢子,”李叔被哄得乐呵,“这话要是倒退个十几年说不定有人信。”
许柚笑了笑,撑着下巴转头看窗外。
她想,如果林笙那句话倒退个几年,她说不定也愿意信一信。
-
这是宋祈年第二次来这家心理诊所。
上次来,医生给他开了一瓶镇定情绪的药,药瓶已经空了。
他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接着来开药。
但医生拒绝了,说他现在的心理状态得做一次心理催眠,重新界定病情以后再开药。
心理催眠。
宋祈年第一次尝试,他从善如流地躺在沙发椅上,手边的矮桌放着一瓶绿植,不知是什么品
种,闻着倒有些像栀子花,像她。
察觉到他不专心,医生提醒了下让他靠下去,宋祈年听话地头往后仰,高挺鼻梁在灯光下投了一片暗影,眼皮垂着,“然后呢?”
“然后,闭上眼睛。”医生换了一种更能让患者放松的声线。
宋祈年闭上眼,单薄的眼皮轻合着,眼形轮廓冷淡也锋利,给人感觉很疏冷,不好接近。
医生说着放松的文字,让人慢慢沉浸下去,揭露内心深处藏着的秘密:“一望无际的沙滩,浅蓝色的清澈海水,海浪由远及近,你踩在柔软的沙滩上,沐浴着日光,远处走来的人……”
远处走来的人有两个,一男一女。
男人冷漠深沉,女人自私凌厉。
宽阔明亮的沙滩蒙上一层黑幕,天地都暗下来,海风水波还有阳光曝晒后干净味道全在远去,取之而来的是泛着铁锈的霉味,死虫腐烂的恶臭味。潮泥阴暗的环境中,少年半死不活地躺在角落,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他凭着仅剩的意识回想着那到底是哪扇门。
是阁楼,还是地下室。
在死寂的环境里,少年眼前仿佛是走马观花,一点点地浮现着本与他无关却又全压榨在他身上的恩怨。
戴语琳原本跟宋淮在相处着,可刚进娱乐圈的付薇看上了宋淮的资本,她给宋淮下药然后发生关系,怀了孕。那时宋淮还没有完全掌管宋家,仍旧是宋老爷子做主,宋老爷子其实戴语琳和付薇谁都看不上,但是有孙子,肯定首选孙子。
付薇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宋夫人。
宋淮讨厌利用他的人,要不是付薇怀着孩子,老爷子又重视这个孙子,他早就对付她了。孩子出生后,付薇有了身价,越发觉得孩子是累赘。而宋淮则打算封闭式培养,毕竟他就是老爷子这样培养出来的。但是老爷子现在老了,看明白了很多事情,反对宋淮这样培养。所以在宋老爷子中风前,宋祈年还有人疼。
直到宋淮发现付薇在嫁给他以前,甚至在进娱乐圈以前就未婚先孕生下了一个女儿。那年宋祈年五岁,而那个未婚先孕的贱种已经快要八岁大。
被付薇下药利用上位、结果又被欺骗的宋淮发了火,发动所有的资本锁了付薇的资源和一切资本,他用一切手段,使付薇一下子从天堂跌落谷底,精神状态极差。而那时,宋老爷子也突然中风住院,宋淮真正地掌权宋家。
宋祈年也开始被培养成宋家继承人,因为付薇那层原因,宋淮对宋祈年这个儿子感情很复杂,不能说没有感情,但也有恨。
宋祈年就在这么一个环境长大,不知道爱是什么,他自小就被告知,他是宋家继承人。
是一个附属品,不该被赋予自己存在的意义。
“不是为了这一次拿第一,而是为了下一次拿第一,以后的每一次都要成为第一。”
“你要不是我宋淮的儿子,谁会高看你一眼。”
“宋祈年,你是宋家继承人,这是你存在的意义。”
“——你置身于一片沙滩,周身都是欢声笑语,”医生还在继续着,“他们跟你聊天,跟你说话,你的心情得到了无比的放松……”
宋祈年毫无预兆地睁开了双眼。
医生有些错愕,脸上一言难尽,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找到了打击。
可这也不完全是他的原因。
宋祈年的心理防线太严重,没有人能突破。
医生轻叹,“你的心理防线太过严重,催眠对你来说没什么用。你得跟我说实话,不然我很难帮你。”
宋祈年从沙发上坐起,他弓着背,胳膊撑在膝盖上,俯首沉默了会儿,尽快地让自己从刚才的梦境中抽离出来。
医生:“祈年,京尧让你来我这儿,就是因为咱们都是朋友,都可信,你不用这么提防我。就算你瞒着不说,凭经验我也能猜出一二。有些事情过去了就忘了,有些人过去了就算了。我说句不好听的,你的心理状态,现在真的需要心理干预。”
宋祈年仰头,浮皮潦草地看了医生一眼,从下往上的角度,他冷淡的眼神依旧有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他起身,拿起沙发靠背的大衣,往外走,“凭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我完全可以拒绝你。”
诊疗室里空空荡荡,只剩下医生一个人站在原地回想自己说的那句话,有些事情过去了就忘了,有些人过去了就算了。
而宋祈年,他不可能算了。
-
出了诊疗室后,宋祈年直接从京北飞淮城。航班落地时,已经是晚上七八点了。
淮城是一座很有人情味儿的港口城市。
一到夜晚,港口的航行灯全都亮起,给在深海中浮沉的船只照亮回家的方向。深色海面上的点点亮光,像极了璀璨银河,令人向往。
这是独属于海边城市的浪漫。
宋祈年订了一个酒店,餐饮住宿都是顶配,不愁住的不好。
反正在哪儿住不是住,都一样。
回酒店之前,他先去了一趟林笙的出租屋。
出租屋在一栋平价小区里,靠近初高中,里面有不少都是走读的学生和家长。这个点他们还没放寒假,每一户都灯火通明着,等着自家孩子回来,可能是一杯温热的牛奶,也可能是看似絮叨的关心后一碗热乎乎的汤。
宋祈年将行李箱放在楼道里,自己上了三楼,敲了下最外的门。
“来了来了,”里面传出些锅碗瓢盆的叮咚响,然后是主人穿着拖鞋走来开门的脚步,吱呀一声,铁门被人从里拉开,露出林笙意外的脸色,“阿祈,你来了啊,我还以为你得晚一点再来呢,飞机就是快。”
“快进来,我刚好给你做了面。”
宋祈年在门口驻留了会儿才走进去,淮城气温高,他脱下身上的大衣挂在椅背上,才坐到了靠门的椅子上。桌上很快被端来一碗长寿面,冒着热气,中间加了两个溏心蛋。
大人们总说,小孩子过生日得吃长寿面,还得吃鸡蛋,这样才能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宋祈年唇线抿直,默然几秒,“谢谢。”
林笙系着围裙,正忙里忙外的动作僵了一下。
所有的开心都被失落代替。
因为付薇,他们始终无法像真正的亲姐弟一样没有隔阂的相处。林笙忘不了那通从京北打来的电话,害得她唯一的爸爸丧了命,她沦落到别人家里当一个低声下气、寄人篱下的养女。宋祈年也忘不了后来她打回去的那通电话里,对他嘶声力竭地吼宋祈年你怎么不去死。
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上一代人和事,永远无法抹除。
林笙勉强地扯了下嘴角,“快吃吧,待会儿冷了就不好吃了。”
宋祈年没什么胃口,挑挑拣拣地动了两筷子,“林家人还找你麻烦吗?”
林笙摇头,“没有,我毕业后就不跟他们联系了,再过段时间去跟他们解除收养关系,钱我之后会慢慢还给他们。”
“嗯。”
无声的沉默里,林笙想着前几天看见许柚的事情,“我前些日子看见许柚了,她现在淮城,你知道吗?”
“知道。”宋祈年淡声回,捏着筷子的手背却已绷紧。
“你知道啊,我以为你不知道呢,”林笙挺意外的,“那你要不要去找她?如果她介意之前的事情,我来跟她解释。”
“不用,我自己的事我可以解决好。”宋祈年食不知味地吃着碗里的面。
吃完后,他规矩地把筷子放在碗面上,纸巾扔进垃圾桶,将桌面整理干净的像是自己在别人家做客。弄完一切之后,他才拿过椅背上的外套,站起身,“我吃饱了,先走了。”
林笙的视线从他疏离客气的动作,定格在那碗长寿面上。
碗里的面没动几口,两个代表长寿无灾的荷包蛋也一口未动。
少年越长大越疏离,他自幼缺爱,所以长大了也不再期骥亲情。反正这么多年过来,当一个有家不可归的飘零者,他都习惯了。
林笙送他出门,叮嘱道:“下楼梯小心一点,台阶滑。”
“嗯,你回去吧。”宋祈年单手揣兜下楼。
他的身影很快隐在楼梯的黑暗中,像深海中飘零的孤舟,找不到停靠的港湾。所有人都有家,他没有。
林笙就这么失神地站在门口一会儿。
“走了?”突然,另一道声音从另外一边的楼道中传来。
林笙回神,“嗯,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路煜走过来,“每次看到宋祈年,你就变得不开心,觉得愧疚。”
“我确实对不起他。”林笙垂眼。
“台风雨那天,不完全是你的原因,”路煜说,“主要在我。”
高三开学前的那个台风雨天。
路煜发现宋祈年跟林笙牵扯不清的同时,还跟十七班的许柚走得很近,于是以为宋祈年是想脚踏两条船玩弄女孩子的感情。那天他去找林笙,让她远离宋祈年,他就是个人渣,却碰巧被来找林笙的宋祈年撞见。宋祈年警告他不要再纠缠林笙,他冷笑着说不可能,两个人打了一架。
路煜家庭破碎,他从小就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外表单纯善良无辜,其实下起手来很重。而宋祈年自幼被宋淮严格培养,身体素质远超同龄人,看似冷白清瘦的手臂,青筋暴起时力道很狠。
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
直到宋祈年一脚将路煜踹倒在地,爬不起来。
林笙想要阻止,可天下着台风雨,她突然呛地剧烈咳嗽,身上没带药。
狂风大作的台风雨天,无论在哪里都不安全,路上还容易积水交通堵塞。宋祈年来不及多想,将唯一的干燥外套披在她身上挡住雨水,送林笙去医院之前,他想起了校门口的那个约定。
他想要跑去校门口看一眼有没有人,就看一眼,可袖子被人一把攥住,林笙捂着胸口快要窒息,“阿祈,医院……”
危急关头,容不得宋祈年考虑。
路煜倒在地上,腿疼到无法站立。见宋祈年竟然还在惦记着校门口的许柚,他咬着牙,撒了那个慌,“校门口没有人。”
一步错,步步错。
走错了的第一颗棋子和扣错的第一粒纽扣,想要掰回正道,就得从头开始。可现实里的日子不是嘴皮上下一碰那么简单,正如生活没有如果。
路煜站在林笙旁边,“你别那么自责,主要是因为我。当时你发病,我很担心,只能想宋祈年快点把你送医院,才骗了他说校门口没有人。”
“其实那天,”他低声说,“我看见了许柚站在校门口。”
寂静的楼道里回响着这么一句话。
气温直线下降,仿佛坠入冰窖。
“咚——”
行李箱被人径直从三楼扔了下去,咚咚咚地滚动声响彻整个楼梯间。
像是给予摇摇欲坠的警钟最后一击。
路煜和林笙一惊,同时看向昏暗的楼道。
那里站着重返回来的宋祈年,少年整个人隐藏在黑暗中,声控灯彻底罢工,没有一丝光亮照着他,他像是被人亲手推向地狱。
他抬头,冷漠的眼神看过来。
路煜上前一步,想解释,“当时我——”
他话没说完,宋祈年已经一拳挥了过来,青筋暴起的手臂诉说着他的怒意,多年的修养和绅士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知道用最原始的暴力方式宣泄着,“你知不知道,许柚一个人站在校门口,十几米高的王棕树就在她头顶上。”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一米多长几十斤重的王棕叶就会砸到许柚的头。
“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路煜没说完又被宋祈年打了一拳。
少年冷白的脖颈烧成一片红色,他从未这么愤怒过,也从未这么失态过。
林笙吓得尖叫,一边是男朋友,一边是亲弟弟,想要拉开却无从下手。
路煜被打了几拳心里火气也彪了上来,“那我能怎么办,当时你姐病发了,如果不及时送医院会死的你知不知道!难道不该送她去医院吗!”
“宋祈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如果不是你把我的腿踢得站都站不起来,难道我不会送她去医院?还有你别忘了,笙笙她为什么身体这么虚弱,她病这么严重都有可能活不过三十岁,全他妈都是因为你那个追名逐利的妈!如果不是你那个好妈妈还有你,笙笙的爸爸会死吗?笙笙至于八岁大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差点饿死在垃圾桶边的孤儿吗!”
“我当然只能骗你说校门口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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