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凛大半张脸都掩在高冠垂珠之后,只让人瞧见是正视这边,其神色却教人难以捉摸。
“唉,叶相息怒。”右相顾应和,正应了他的名字,及时出面做了个和事佬,“大家都是为了我大虞国祚。”
顾应和一脸忧国忧民,嘴上却像排练过千百遍似的,流利自然地说:“幸而有陛下德仰天光,和诸位臣工的兢兢业业,自陛下临朝这些年,我大虞境内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才见如今国库有盈,近几年就连北方和东南的战事相比从前都消停了不少,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善政。便是有些不尽人意的地方,但只要你我上下一心,总能找到疏解的办法。”
“顾相好性。”忠献王长叹一声,不忿道,“京畿千牛卫的用度自然是上等的,尔等高官厚禄,稳坐钓鱼台,自然见不得北边和东南练兵打仗所用的一堆破铜烂铁,但我……他们年复一年在边陲海防耗尽血汗、抵御外敌,吃穿用度上却一年比不上一年,钱饷甚至都有克扣的……”
将一切委屈诉尽,容铖仿佛后知后觉地向主座行了拱手礼,又补充说:“哦,不过……自打陛下御极以来,英明神武,主张明正典刑,甚至率先以身作则节俭宫中用度,这才狠狠压制下了这满京城上行下效盛起的奢靡之风。但说来也对,毕竟不过‘区区几艘战船’,哪比得上左仆射少年得志,功成名就后,致富乡里?”
“忠献王和北郡主将交情深厚,此番义愤填膺,老夫能够理解。而我们也不是不知道边军苦,但这与我们今日要谈的,追根究底是两码事。”左仆射宦海沉浮数十载,委实沉得住气,“陛下,此事一言两语说不清。微臣还欲请您拨冗细听。”
容铖不甘示弱:“那好啊!那我们不妨就让陛下来帮忙断一断这个案子……”
容凛对这个转折并不意外,他作势沉思片刻,方答应了此事搁置再议。
“但,”容凛一览全局,将手里上报的奏折轻轻合上,神色淡淡道,“最多三日,孤要尔等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
“——否则,凡涉及者,皆按渎职罪处。”
朝会结束后,千牛卫中郎将李雎随大将军进殿。
谢均述职叙事后,李雎也将自己手下今日收集到的资料一一汇报上去。
容凛打量着谢均,微微笑了笑:“你倒是不为他说些好话。”
谢均寒门出身,所娶之妻却是勋贵出身,背后家族姻亲遍布,真论起来和忠献王也有着颇近的亲戚关系。
谢均低眉抬手,不卑不亢道:“微臣自是尽忠职守。”
容凛微微颔首,算是应了下来。
临走之时,李雎面色却有些犹豫。
容凛扬眉:“卿可是还有话说?”
李雎定了定神,最后不顾身旁谢均略有微妙的眼神,心里一横,坦白道:“卑职最近听说了一个消息……”
容凛:“嗯?”
谢均的眼神越发微妙。
李雎吞吞吐吐地说:“属下偶然听闻……说是贵妃早年随父居无定所,亏空太过,导致如今身体有疾,恐未能有幸为陛下孕育皇嗣。”
容凛实打实吃了惊,只听李雎继续汇报:“额,初时卑职也深觉十分荒谬,但过了一段时日,但见所传之人行迹虽遮遮掩掩,不知不觉却已经流传甚广。”
容凛听了若有所悟:李雎虽然说得隐晦,但很显然,这类小道消息已在高门之中流通得很快。
李雎:“卑职就怕幕后有小人作祟,蝇营狗苟,将来更进一步不知收敛,届时会损毁贵妃与……与陛下的清誉,这才不敢有所隐瞒。”
容凛顿了顿,唇角上弯,意味深长地说:“话说,贵妃入宫尚过三月,就已经有这么多人心急了吗?”
他挑眉:“但方向是不是不大对?”
谢均沉默片刻,道:“微臣听闻只以为,怕是些不甘之人偷偷作祟,毕竟只需贵妃这边喜讯传来……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说白了,谢均也顺手查了,指向挺明显,基本确定就是选妃失败的人家干的。这就没办法了,皇帝不给面子,人家仍然想要嫁女儿,皇帝非要头铁,且看样子铁了心,而且依照陛下的性子,真全都扯出来的话,这种与损国损民无关的“小事”上也不会给人罪加一等——就当是失败之人无能狂怒好了。
容凛略一沉吟,吩咐谢均调出流言的起始范围和具体指向。
谢均早有准备,一脸任劳任怨地将加班的成果摆了出来。
容凛看完之后,对结果不置可否:“方家小姐以前似乎没这么不安分?”
谢均回道:“不太清楚。以往陛下并未属意过她,微臣便也未曾对其留心。”
“那就多加派些人手。”容凛,“贵妃长到十几年,都未有美名流传出去,可见岳父还算为人谨慎,也不打算利用女儿攀附权贵,之后的遭遇……就是某些人有心算无心了。孤听贵妃所言,方蕴兰在她面前看似曲意婉转,更意图施恩,仿佛是笃定了贵妃将来会有求于她。”
谢均听得不由皱眉:“……微臣明白了。”
“不过,”不知想到哪里,容凛脸上甚至开始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真要说起来,他们要怀疑,也是该怀疑孤。孤还以为,背后没少会有人揣测孤……不举呢。”
李雎望着陛下似笑非笑的神情,只觉得头皮发麻。
第27章
曾几何时,李雎不小心探知了陛下对纳妃的看法,既惊且惧地发现——陛下竟然只想娶一妻?!
李雎自己平日里就是走马章台的风流世家子,当然想象不能。但他年纪轻轻就能当上中郎将,自己当然也有两把刷子。与看似恣意的外表行事不同,他心思细腻,办事又极有耐心,是大将军谢均最为看好的接任人选,所以,李雎平日里也是十分忙碌的,但他很享受这种忙碌,连私下抽空去平康坊喝花酒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比隔壁靠爹的谢宽那厮要有底气多了。
不过李雎是年轻人,他再如何耐心,做事也要比谢均这种老油条多出几分冲劲,心中存着豪情万丈:想他自幼受训忠君敬上,一出门还偏就遇上了陛下这种智计非常、运筹帷幄、还很善于放权托付的有为君主——尽管李雎本人比容凛还要大上好几岁,但在他心里,对陛下既有出于对兄长的尊敬,也有对君主的仰慕。
李雎心里充斥了对天子的滤镜,于是除去一开始的些许愕然,他很快就说服了自己:当今既然有这个城府手段确保将来能在前朝大权在握,而女色也确实在他心上不占太多分量,那么正如陛下所言,纳这许多人进宫作甚,不过平白耗费无数少女的心计与青春。
退一万步讲,他们勋贵之间彼此通婚,左右离不得互看门第、看人品,而陛下什么都有了,难道就非要倚靠联姻?
大丈夫行走于世间,当如是!
不久,谢大将军在背后偶然据此有感而发,称陛下是一位真正懂得怜香惜玉之人。
李雎深以为然。
如此一来,李雎偶尔也会私下寻思:这样说,除了因为生得太聪明、将人将事看得太明白而导致的平日里性情疏淡以外,那么陛下还真是诸多人求之不得的丈夫人选——地位权势、人才样貌,陛下已是尽有了,尤其他还有靠得住的品行,而且既不自苦,也不会令人觉得闷,相反还很有生活意趣。
连李雎自己都暗暗撺掇过家里要不送堂妹进宫算了,他私底下说不定还能混上陛下的一句大舅哥……额,李雎的这种想法被心有所属的堂妹当场拒绝并且后者追着他打砸了一通。
在李雎这种……嗯,谨之又慎的观望中,他家聪明且固执的陛下很快就单身到了二十好几——容凛不仅一直没有成婚,身边甚至都没有女人!
至今不曾娶妻的李雎开始忍不住风中凌乱。
他有心想劝,但出于对偶像的仰慕与信任,李雎……李雎他就不敢。
不过也由此看出容凛对“妻”之一字的慎重。
李雎也曾幻想过未来的国母姿容,哦,那必定是天降神女,出水芙蓉,博学多才,秀外慧中,与他家陛下心有灵犀、一点就通……
大概如今贵妃已经满足了前一半的样子吧。
李雎呆滞且疲惫地抹了一把脸:……而且很明显,还超超超超超额了。
每次一想到这,他立马又重新精神抖擞:这种举世难出、宛如盛世繁华款款走出的绝代佳人,偏就被他家陛下寻到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这正是天佑我皇、繁华之兆,证据确凿啊!
李雎当即收敛了心思,再一次叮嘱心腹,令他们务必要事无巨细将贵妃进宫前的细节通通收揽清楚,确保万无一失。
——绝对、绝对不会有一个漏网之鱼,能在他李雎的重重筛选下跑出来妨碍他家陛下的皇图霸业!
——没有!
而被李雎寄予厚望、本应励志成就皇图霸业的陛下,此刻正施施然端坐于昭阳殿,陪着贵妃读书。
贵妃髻环珠钗,锦衣华服,整个人正襟危坐,艳若牡丹。
陈淼严肃着一张小脸:“陛下,妾身已经准备好了!”
容凛很是配合地颔首道:“爱妃,那我们就开始吧。”
陈淼却立马严词拒绝:“不可。”
她看了看一身常服表情舒展的容凛,心里对他不听自己的话有些痛心疾首,而她这点痛心疾首立刻就在面上表现了出来:“您都没有沐浴更衣啊!”
见陈淼柳眉倒竖,恨不能摆出个小茶壶姿势气咻咻的样子,容凛忙收敛了一下表情,郑重地表达了自己内心真挚的歉意:“是孤疏忽了,孤这就去偏殿换一身衣裳。”
陈淼见他一副知情识趣、很是尊重的样子,挥挥小手,叹一口气包容地说道:“算了算了。”
虽然陛下一开始心中有所不敬、并未将她的决心当一回事,但好歹及时回头是岸,认错的态度还是很端正的。
陈淼面上先是露出勉强,之后就很快想通爽快地点了头:“第一次嘛,也是我之前没有跟陛下说明我的心意。不过想必依陛下的诚心,绝不会比臣妾少。”
容凛答得很快:“这是当然。孤保证不会有下次。”
气氛有些严肃,有些紧张,甚至还有些……淡淡的凝重。
帝妃二人折身而出,转到贵妃的寝殿。
贵妃床榻不远处,用屏风隔了个小间出来,绕到后面,左右两边俨然都已摆好了神像。
再定睛一瞧,却是道家的文昌帝君和佛门的文殊菩萨。
这会儿两位神仙跟前的供奉都已经敬上了,就差香柱还没有安排上。
陈淼双眸闪闪发光:“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没错,她正是要为明日通过李嬷嬷专门布置的考核做好万全之策——
起初,是用膳时容凛见姿容绝艳的少女闷闷不乐,到后头,甚至眼见着她难过到要数着米饭粒吃。
容凛自然忧心忡忡:“淼淼,今日心情不好吗?”
容凛心想:是御花园的花败了,还是今天的作业太难了,还是淼淼她私底下贪吃的零嘴又被李嬷嬷缴了?不过也对,就怕小孩子吃多了糖,到时候牙疼就……
陈淼表情沉重:“李嬷嬷说要考试!”
……就不好了。
容凛:“……哦。”
他放下筷子,整理好衣袖,预备听她细说。
感受到关心,小姑娘难过得眼里仿佛要泛起水雾:“李嬷嬷……李嬷嬷说她不要帮我了,要我一个人做宫务。”
陈淼说得委委屈屈:“之前臣妾还以为,李嬷嬷总能再多教导臣妾一些时间,却没成想这么快,这么快臣妾就要成为被放出笼的小鸟了……”
容凛一时哑然。
他思量片刻,轻轻地握住小姑娘的手,意在温言宽慰,并且有理有据:“那是因为淼淼学得好,所以李嬷嬷才这么放心,不然,太后那边也有心吃斋念佛,全指望着我们家聪明的贵妃帮忙操持宫务呢。”
贵妃听了,陷入沉思。
贵妃若有所悟。
贵妃一脸惊喜:“原来如此!”
她说完这句话,却又重新变得眉开眼笑,表情一下羞愧一下动容,却还含着几分得遇点拨的跃跃欲试。
然后,就有了眼下这一幕——
直到走到文昌帝君近前,容凛脚步还生着几分踌躇。
半晌,他沉吟道:“爱妃,李嬷嬷布置的考试,必然也是依照你的能力来的。你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亦或者,病急乱投医。
于学习一道得心应手的陛下从未听说过这般……清新脱俗的过考方式,竟罕见地有些接不上话。
紧接着,陈淼清冷的眸光便隔着袅袅烟雾瞥向容凛,声音里都难得带了点淡淡的埋怨:“陛下,神佛面前,切勿妄言。”
容凛:“……”
想他尚是九五至尊——
至于陈淼,语气里尚存着些小小的遗憾:“唉,得教帝君知道,陛下你我二人夫妻一心,哪怕陛下之前因为日理万机而在这里对帝君的敬香稍有忽视……但妾身也是能够帮助陛下补全的!”
容凛:“……”
容凛:“咳,爱妃,不如孤还是回去换件正式的衣裳……”
陈淼手持神香,肃然道:“不用了,只要妾身礼佛虔诚,菩萨自然能加倍感受到我们的诚意。”
容凛艰难地道出:“这个我们……”
陈淼的口吻不容置疑:“漫天神佛,神仙道祖,保佑陛下、保佑阿爹——也保佑信女,得偿所愿,心想事成!”
贵妃:在作弊和做题之间,我选择做法。
陈淼:(*∩_∩*)
伴随着三炷香虔诚地被插-进龛中,晨星凝神屏气地为陈淼递上签筒。
怀着前所未有的忐忑,陈淼紧紧握了一下陛下的掌心,才有勇气接过签筒,一脸谨慎地开始摇签。
被贵妃鉴定为运气超好、可以借持的陛下表示随爱妃去了。
“菩萨菩萨,告诉我,我明日是不是能做到尽善尽美?”
声动签落。
在容凛略有些一言难尽的眼神下,陈淼立刻拾起来看——
上上签。
陈淼一脸惊喜,刹那间笑颜灵动,如星落如雨,似山河欲倾:“陛下!陛下你看,我赢了!”
“咳。”容凛终于憋不住话里满满的笑意,“好吧……虽然不知道爱妃你到底是赢了什么——但淼淼,你赢了。”
第28章
次日午后,容凛还在殿里与人议事,就有昭阳殿里的宫人赶来报喜。
容凛微微一笑:“看来结果与孤料想的一样。”
果不其然,宫务到手,贵妃日后就是名副其实的贵妃了,但陈淼更惊喜的是自己得到了李嬷嬷的更高认可。
她第一时间便差人过来通知陛下,欲同他分享喜悦。
下午,等容凛踏进殿门时,陈淼已经平复情绪,正坐在窗前捻针绣花——她性子并不温吞,却也颇耐得住性子,就连刺绣这等磨人的事学起来也有模有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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