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现在,这具身体年前才刚满十六岁,也就是说——
未来尊贵无匹的贵妃娘娘、储君之母,这会儿还在某个穷凶僻壤的水上飘着、跟她的残疾爹打渔卖鱼呢。
“哼!”苏苑慧内心忍不住兴奋,“一个大字不识、以色侍人的古代土著都能搅得风起云涌,本姑娘堂堂现代高材生,岂不能大展拳脚!”
“——慧娘,你别再往前走了。”
苏长琛在身后温声叫住她。
苏苑慧回神:对了,还有话痨哥和纸老虎妈。
虽然才相处了几个月,但她却已经渐渐认可了新亲人。
亲妈郝氏是个土生土长的贵妇人,苏苑慧刚穿过来的第一天,就亲眼见她轻描淡写间连消带打,重罚了父亲后院那位育有一子一女的姨娘。
可饶是这般心思精巧的后宅高手,也抵不过一腔慈母心肠。
苏苑慧不过是说了两句想学画画学绣花好孝敬母亲父亲的乖巧话,郝氏就感动得捏着帕子泪水涟涟。
近两个月的观察下来,苏苑慧才终于放下心——呼,《寄生兽》里,田宫良子的亲妈可是一眼就觉察到自己亲生女儿被人掉了包。
她可没打算小瞧古人的智慧。
身后大哥上前拉住了又一次走神的她:“前边就是宣阳坊了,小心冲撞了贵人。”
苏苑慧心里下意识反驳:“什么贵人,这要搁我们那儿,都是要被打倒的封建残余——”当然,她好歹知道这话不能说出口。
不曾想刚拐过眼前这个巷口,远远就看见了朱门飞檐,还有门口矗着的两个大石狮子。
霎时间,苏苑慧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正在此时,对面由几个穿着统一褐衣的劳力抬来了一方软轿。
那轿子也绣得花团锦簇,前头儿还挂着两盏分外精巧的琉璃灯。
苏苑慧被这煊赫的富贵震住,不由张大了眼睛,忽然一股香风先至。
一名衣容华贵的贵族少女在身边侍女的搀扶下,聘聘袅袅地动身,从从容容地入了府。
那一刻,在苏苑慧心底,穿书以来潜意识里不可抑制生出的对新容貌的自得,顿时受到了打击。
一时间,苏苑慧也不知自己心里涌上的,究竟算是个什么滋味。
“这古代人长得还挺漂亮的。”苏苑慧自言自语道。
她抬头望向鎏金的大字牌匾:“诚意伯府——”
苏苑慧捏紧了衣角,小声嘟囔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现在看着风光——嘁,将来还不一样是盒饭的命……”
*
“父亲!”
半点不察自己刚和穿书女擦肩而过的方蕴兰,甫一进内门,就匆匆命下人向书房通报。
诚意伯方淮,这会儿刚从坊市逗鸟回来。
方淮从来便是个再称职不过的膏粱纨绔,但论起来也是个时人眼里的慈父,即使膝下一双儿女被养得不知天高地厚了些,他也照单全收,甚至还隐隐引以为傲——毕竟,他方家累世勋贵,高门显户,纵然儿女有些傲气,又有何妨呢?
可这会儿,眼见着素来心高气傲的嫡长女一副心急如焚、天塌地陷的模样,他也不由跟着慌了神:“兰儿,你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一时间,方伯爷那摸惯了女子滑肤和斗鸡翎羽的双手都有些抖了。
说来也无怪他紧张,毕竟嫡长女自小锦衣玉食,矜持贞重,闺秀教养更是得了他老母亲的真传,若非事关重大,她又怎会如此失态?
见得到了父亲重视,方蕴兰示意屏退左右,做足了神秘模样。
坐定后,她方才低眉敛息,向父亲吐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父亲,女儿今日外出,在郊外踏足之际——”
方伯爷屏息以待。
方蕴兰:“路遇一绝色女子。”
方淮:“哈?”
游遍花丛的方伯爷坐定了身子——他首先怀疑自己女儿被人给骗了,又或者,被人当枪使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隔壁老二就天天发梦想让自己女儿当皇妃,好图个未来女荣父贵。
见父亲不信,方蕴兰面色郑重,缓缓吐出一句:“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
同时,她心里默默补充道:若非……生得如此,何至于在前世之时,令天子泥足深陷?
见女儿态度,方淮终于也跟着慎重了眼神:“竟然如此——那,我儿欲何为?”
他这女儿,向来不会无的放矢。
方蕴兰藏在袖中的手指猛地攥紧,面上却微微一笑:“佳人易得,而绝世佳人难寻——我方氏自是要……将其献于天子!”
方淮的手掌一下就攥紧了心爱的红酸枝木椅扶手。
沉吟片刻,他道:“可陛下少年即位,英明神武,更不好女色,万一……”
“绝无此种可能!”方蕴兰竟极失礼地打断了父亲的话,语气中竟是再笃定不过的傲气。
她一口断定:“——便是贵妃也未尝不可!”
方淮都被她的神色震住了。
半晌,他悄悄问女儿:“当真……有如此美貌?”
忆及前世寥寥的几次觐见,方蕴兰不由恍惚一瞬,回过神来斩钉截铁道:“举世罕见!”
方淮手指在扶手上划了几圈,还是忍不住,试图再次开口确认:“那,比起你……又如何?”
方蕴兰惨淡一笑:“比起她……女儿不过是蒲柳之姿罢了。”
这下,方伯爷终于彻底大惊失色。
第2章
春风料峭。
陈淼正坐在船头杀鱼。
红通通的手指在凉风中灵活转动,去鳞,剪肚,掏洗,按部就班,行云流水。
这副放在哪个贵族小姐眼里都堪称残忍的画面,竟硬生生叫人看出几分旖旎的美感。
陈全盘腿坐在船舱口避风的地方,身上还裹着条卷了边打了补丁的旧毯子。
他脸上裂开一道道沧桑的笑纹:“小囡,晚上家里做你最爱吃的鱼哩!”
穿绛红色土布衣服的少女抬头:“好嘞阿爹!”
少女只弯起双眼睛,足以叫她身后的霞光黯然失色。
陈老爹笑吟吟地点头,一会儿,又重新望向了平静的水面。
这本是相依为命的父女俩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陈全是个渔民,不,更早些年,他还是个家有几亩良田的庄户人。可好景不长,后来爹患了一场伤病——庄户人家,苦惯了,于是抱着那点侥幸心理,也就没在森林砍柴挂伤后去抓服药——很快就走了,不久,陈全的娘也走了,村里老人都说是累死的。
靠着卖地的钱,还有乡里乡亲有一口没一口的施舍,陈全挣扎着长大了,他长相还算机灵,十岁出头跑去给一个无儿无女的老渔夫做搭伴。直攒到头发渐白,光棍陈全才终于能娶上一门媳妇——陈曾氏,脸上长一块大黑胎记,腿是瘸的,家里也没给她起过大名,就叫她四丫。
这对年龄差颇大的夫妻成亲后,日子过得竟然不错,又过去好几年,他们还得了个儿子。
待那个被养得虎头虎脑的小子满了三岁,陈全可算长舒了一口气,预计在年前全家去趟城里,“斥巨资”请城西的算命先生郑重给儿子取个正式的大名。
谁知就是这一趟,陈全不过是转身给儿子买个糖人的功夫,陈曾氏和儿子就一块被纵马的贵人撞死了。
事后,万念俱灰的陈全叫贵人的家仆打发了几两银子,就给赶回家去了。
至于陈淼,是他在水里捡来的。
陈全当时站在船头。
那也是一个春天,河冰化冻,水深草长。
远远的,一个不大的木盆漂来。
陈全险些要被河中央的一片金灿灿晃花了眼。
待水盆近了,他捞来一看,才发现绣着金线的红被里头,竟裹着个雪白的娃娃!
从那以后,陈全也不寻死了。他给这女娃起名叫陈淼。
父女俩互相拉扯着,继续过日子。
陈淼只一丁点大,就会心疼人,饿了就叫,也不哭,不舒服了她就哼哼。大了,才长成一个白肉团团的时候,就连拔野菜碰见带甜甜汁水的花,在树底下抓到个知了,也晓得分成两份,一份留给爹,一份给自己。
陈全的脊背一日弯过一日,脸上的笑容却又重新多了起来。
可随着姑娘长大,陈全心里的担忧却也与日俱增。
无他,只因他闺女长得也太好看了些——好看得过了头。
陈淼小的时候,想要吃几口奶,便是求到村里最苛刻的人家,也十有八九能应下来,再长大一点,想要“照看”淼淼妹妹的小子就已经争破了头。
又过了几年,陈全是彻底不敢带着闺女在村里待了。
他仍旧会独自回老屋,却鲜少有胆子带陈淼靠岸。
如今陈淼已经要十六了,陈全望着身姿相貌和彩霞交相辉映的闺女,简直要愁断了肠。
想他一个大字不识的大老粗,白捡一个跟天上仙女似的闺女,更不说等陈淼长到七八岁,他吃的穿的就都是闺女的好手艺了。
有了这孩子,就连他打渔的运气都好得出奇。
陈全有时候会想:他苦了大半生,也许后半生的福气,就应在他闺女身上了吧。
可这个穷苦人却从没想过,卖了这个闺女去换所谓更大的福气——
如今,陈全愁的是:如今陈淼,他闺女,别说真摆出去没人敢娶,就是真要有一天,不幸碰上个贵人,又有哪个普通人家能守得住呢……
陈淼开始在船头处烧菜——炉子是泥巴糊的,上面放了块老爹从城里买的铁板——她熟练地将鱼身翻了个面。
陈淼的小脑袋瓜里,就从没想这么多。
她一扭头,见老爹又开始望着水面发呆,叹了一口气。
唉,之前任她怎么问,陈老爹也不说。
仙女的脸上忧心忡忡,最后只能皱着眉头想出许是老爹年纪大了的缘故。
陈淼扭过身子,咽了一下口水,暗自决定今晚上这顿,整面黄灿灿的鱼肚都留给老爹吃。
“救命啊!救命!有没有人啊——救命——”
突然,一连串带着惊惧的娇呼打断了父女俩温馨的用餐。
陈淼手一重,微微焦黄的鱼皮顿时被戳出一个大洞。
她的注意力立刻回转过来,眼神里下意识流露出痛心——油多贵呐!
陈老爹则立时站起身。
他一边挥手叫闺女赶忙躲进船舱里去,又再三低声叮嘱她用灰糊好脸,一边撑着杆子将小船划到芦苇深处——
笑话,真要遇上歹人,他们父女俩就是白送菜的。
*
“该死,怎么还不出来——”
方蕴兰暗暗咬牙。
身边的丫鬟瑶琴瞧她脸色不对,尽管自己全然眼神惶惶,额头见汗,却坚持紧紧握住她家小姐的手臂,用已经嘶哑的声音安慰道:“别担心小姐!这会儿府里肯定已经派人来找咱们了!”
方蕴兰一方面满意丫鬟的忠心,另一方面却暗暗觉得瑶琴到底还不够稳重,尚需多加调-教——她手臂都被拽得有些疼了。
此番前来,方蕴兰是做好了受伤的准备的。
前世的陈贵妃向来身居深宫,除非陛下主动,否则少有人有幸上前,旁人大都只能垂首远观。
方蕴兰可不敢妄自揣度未来贵妃娘娘的品行——
是的,尽管侥天之幸得以重新开局,但历经前世种种后,鉴于陛下的雷霆手段,方蕴兰已经将对贵妃娘娘的畏惧,深深记在了脑海中,刻在了肺腑里。
哪怕现如今胆敢使些手段,她赌的也更多是未来国丈大人的人品——前世里,这位国丈大人不好赌,不好色,平时里最大的爱好就是求神拜佛,行善积德,陛下每每因为贵妃对他多加恩典,他也总要找个理由布施出去。
因为太过乐善好施,京都上到满朝文武,下至平民百姓,都知道国丈大人是个顶好顶好的大善人。
方蕴兰内心开始焦灼:她明明事先叫人盯住了陈全得知从镇上回来,才匆匆从京郊坐马车赶来。
为了避免走漏风声,方伯爷叫管家到赌馆门口随手雇了两个外地来的混子,吩咐了他们去吓唬在郊外庄园的一对主仆——管家故作高深,不明说那是他家姑爷养的外室。
只是方蕴兰“贪玩”,执意带着丫鬟在外头多放一会儿风筝,加入疼训群爸一寺八依六玖六伞,每日更新漫画广播剧和晓说哦。那外室说到底是下人,得避着小姐不能出现,才好叫打手“认错”了人。
而期间,伯府大小姐将会被两个急公好义的平民父女及时出面“救”下。
届时,这对打手会被送去见官,管家也要被狠狠打上一顿板子。
而诚意伯府,将会大张旗鼓感谢嫡小姐的救命恩人,甚至不吝将其收为义女……
“没办法了!”
方蕴兰暗暗下定了决心。
初春之际的邺水清澈见底,有数不清的水草在其中随波荡漾,鲜嫩的芦笋芽本也不高,只是河边浅滩复了一道又一道,一根根、一簇簇、一片片布满了这方河畔的角角落落,才不叫陈淼父女俩的行迹叫人发现。
但方蕴兰就赌他们还未曾走远!
她拉着瑶琴走到河边,仿佛情急之下大声娇叱道:“别说了!那两个贼人定然是冲着我来的!听我的,我会水,我先闹出些动静,然后,瑶琴,你就往回跑——你只是我诚意伯府的丫鬟,不会比得上我重要的!”
“小姐——”瑶琴感动得眼泪汪汪,“不行啊小姐,我怎么能让你独自涉险……”
“别说了!你赶紧躲起来!”
方蕴兰瞥了一眼凉生生比起冬日也不遑多让的河水,想见其刺骨,自个心里就先打了个哆嗦。
她正要脱下厚厚的外服,却忽然被双眼噙泪的瑶琴抢过来死死按住了手:“小姐,让我来!”
方蕴兰往日里满意瑶琴知情知趣,但这会儿真是深恨对方不带脑子,枉费了她今日选中惧水的瑶琴带出来的一片苦心:“——你别拦着我!”
瑶琴则哭得愈发悲惨:“小姐,不要啊小姐!您千金之躯,要是伤到一根头发丝儿,奴婢都万死难辞其咎。您这样、你这样让奴婢怎么跟伯爷夫人交待啊小姐!”
伯府的丫鬟,尽管平日里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到底还要做活,就凭方蕴兰那娇娇小姐的力气,自然抵挡不得。
瑶琴手下一用力,方蕴兰登时被扯得一个趔趄,险些要一头栽进水里去。
*
“阿爹,”陈淼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说,她们就没发现,她们两个的动静,都已经把水鸟吓跑了吗?”
要是真的有贼,此时也早该在主仆俩磨磨蹭蹭的功夫里闻声追来了。
要是她自己,就赶紧先往能藏的地方跑,大不了两人一起蹲水里。就算坏人真这么厉害,起码也要提前多捡些沙土石块,一些尖利的树枝预备偷袭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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