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又是了然。
曾氏说话渐渐流畅:“那时候民妇早就年老色衰,已不怎么再受前平阳王宠幸。后来,恰好在前平阳王事发之前,我又苦求前王妃放了妾身的雇身契书,然后才有机会靠着前些年积蓄下来的体几,在江南另一地寻了一处小院。在此期间,因为怕被人说闲话,民妇便假托曾嫁给了一位姓范的人家,后来夫婿既死,我膝下无子嗣,于是夫家不容,只得背井离乡,日常以范曾氏为名姓行走于人前。”
还不等大臣就此发言,容凛便先一步一锤定音:“人言可畏,你的顾虑也是人之常情。孤恕你无罪。”
一时之间,朝臣摸不准陛下的脉象——摸不准他老人家对指证自己爱妃的曾氏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谢陛下。”曾氏定了定神,“……民妇也确实曾与杜秋娘共事,有一段时间朝夕相处。杜氏那时还很年轻,又美貌民妇甚矣,即便平阳王府落败,也早有人趁机来队伍里问询,想要买走她的身契。杜氏曾与我同病相怜,她四顾茫然,便匆匆找上了民妇帮忙拿主意。”
杜秋娘的名气不小,她的美貌,以及才情,也确实曾为人称道。说句难听的,这满堂之人,说不准就有几个曾为了一睹芳容踏足烟花,更甚者,直接便是其座上恩客。
曾氏深深伏地:“……哪知此后没多久,杜秋娘怀孕了。”
这下,连先前不着痕迹埋下头的人眼睛都聚光了。
他们心下都明白,这是戏肉来了!
第64章
容凛居高临下,将底下大部分人的脸色尽收眼底。
他面上不动声色:“杜秋娘怀的又是谁的孩子,你可知晓?”
曾氏回道:“回陛下,民妇不曾知。”
接下来,她的脊背肉眼可见地塌下去了一些:“恳请陛下,还有诸位大臣听民妇一言。”
容凛自然说可。
曾氏便继续道:“实际上,秋娘也是个可怜人,平阳王府倾落之际,她的身契也一并入了官服,尔后又由着被转卖出去。”
曾氏声音沉静,神情却复杂,显然心中是对昔年的姐妹有所同情。
“当时太慌乱,民妇刚转成良籍没多久,杜妹妹的身份……又是那般,因此,等杜氏,”她又换了称呼,“发现自己身怀有孕时,已经是没头没脑过了几个月之后,甚至她也拿不定主意,转头再说与我听,于是我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就更晚了。”
曾氏深吸一口气:“又过了几个月,杜氏的确生了个女儿。”
场面瞬间安静,紧接着又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容凛下巴微抬,未曾作声下。
他身旁的常侍汪顺甚是知机,及时高声问了一句,压下了堂下的骚乱:“那接下来呢?堂下所言,可又与贵妃有何关联?”
然而接下来,曾氏却是先说到了另一件事:“其实,以民妇与杜氏这等人,也算的上是命运多舛,要说身生何处,如今均已成往事,也不会再叙。只是,想当年我等既然入了这行当,沉浮数载,身子也有所亏欠,更不用说杜氏怀上这孩子的时候,处境艰难,日夜时有垂泪不说,还寝食难安——”
“因而,”曾氏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刚开始的时候,民妇甚至还以为杜氏诞下的女婴,是个死胎。”
顾应和哼了一声,迅速抓住重点:“刚开始的时候?也就是说,那孩子后来还活着?”
“回大人,正是。”曾氏镇定答道,乃至于她的语气还十分肯定,“当年,正是民妇负责为杜秋娘接生,自然十分清楚,当初杜氏生下的确实是个女孩,但那孩子,也确确实实生来状况就不大好,彼时能不能活下来撑过去几月,都是两说。”
“那之后呢?”忠献王容铖老早就得了陛下派来的人暗示,立志要好生当好这个捧哏的,于是他迫不及待地问了——不仅是他自己好奇,同时也问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声。
曾氏面色平淡:“后来,杜氏将那孩子放进水盆,投进邺水里去了。”
她这句话一出,满朝皆静。
连之前丁点的眼神交流都震得没了。
陈家养女绝色无双,因而这个昔日一文不名的渔家女,一朝见于天子,从此一步登天,甚至椒房独宠。
且拜方蕴兰暗中推波助澜所赐,如今天底下无人不知,陈淼乃是她那个没甚血缘的养父从邺水里白捡来的!
而在眼下,联想杜秋娘如今的身份和当时的处境,说她当初是想着把拖油瓶的女儿溺死……竟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左仆射叶鸣蕃立即将视线投向了皇帝——贵妃的身份,说到底是陛下一手扶上去的,他向整个朝堂、整个天下昭示了他对陈氏的爱宠和看重,陈氏的父亲陈全更是在所有人有意无意的纵容和扶持下,成了远近闻名乐善好施的承恩公,如此,相辅相成地成就了贵妃平易近人的好名声。
他一直以为,陛下偏向了哪边,没有比这更明显的了——在此之前,闹得沸沸扬扬、意在送女选妃的诚意伯府,其脸面名声,陛下还不是说踏就踏?
顾应和眉心则陡的一跳。
他再是想让勋贵家的孩子入宫且进得高位——比如杨国公家的孙女杨清涵刚刚又被人提起,没错,对此他也是默许的——也绝对想不到陛下安排的人,竟会如此干净利落地递刀。
话又说回来,按最差的预想,贵妃的身份一旦落实,今日之后传出去,皇家的威望何在?最次,先前的秀女人选名声又该何在?
顾应和缓过神来,急促地喘了一口气:不对吧?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陛下不应该……
还未等更大的猜想与沸腾溢出来,紧跟着,曾氏竟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那时候,那孩子已经死了。”
“死了?!”
顾应和和叶鸣蕃还没作出什么反应,忠献王就第一个站出来:“真的死了?”
曾氏肯定道:“是的,死了。”
“那女孩虽看着奄奄一息,但她好歹是杜氏辛辛苦苦十月怀胎、才挣着生下来的一条命。发现她没了气息之后,民妇与杜氏花钱请了当地的大夫——有关这件事,民妇也告诉了谢大人,谢大人查证后说,那老大夫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接着,叶鸣蕃先开了口,他双眼迸光,沉声反问:“那岂不是死无对证?”
曾氏坦然答道:“那民妇也没有办法。诸位大人,还有陛下——大可找来杜秋娘与我对质。只是,我后来听说她已经嫁了人,实在不好令她将这种事再翻出来,省得毁了她往后在夫家里的平静日子。实际上,今日我众目睽睽下将与她的这些往事说出来,已经打搅了。”
曾氏的态度,虽远说不上镇定自如,但也与刚上殿时的谨小慎微大相径庭。
她大义凛然道:“那女孩确实很小便夭折了——那时候,我与她母亲的日子,也过得捉襟见肘。因而等了一两天,便将她装进水盆。”
“唉。”曾氏犹豫了一下,继而又叹出一口气,就连声音也低下去,“是秋娘提的——她当初想的,无非是图一个洁来洁去的意思。”
……她一个歌伎。
众臣一时默然。
而默然过后,其中疑点又明明白白着太多。
“这……”
不需要顾应和说话,叶鸣蕃就先开口了。
“诸位公卿——”
容凛淡淡道,以一己之力压下了所有人的好奇、狐疑、质问和不甘:“你们其中,可能会有人好奇。毕竟,近日以来,有关贵妃身世一说,在京城之内传得沸沸扬扬。此固乃天子家事,但是,孤为何不私召辅臣宗亲,在宗庙定夺,以免——”
“事有万一,从今往后内情披露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容凛微微笑道:“贵妃说,她有一问,愿亲身上殿,以求其解。”
“传——”
他眼神扫过殿下人脸上不一神色,不着痕迹地顿了顿:“宣贵妃陈氏上殿。”
*
早有预备的贵妃并未盛装出席。
她穿着素色衣裙,淡蓝为底,青色作表,打扮得并不十分华丽。
只是当她将手从脸上缓缓退下,露出光洁的额头,如画的眉毛,接着,那天下惊动的美貌尽皆展露人前——
尤其是当那双石破天惊般的眼睛缓缓张开,羽睫翕动,瞬间仿佛含着四年老,群历史超多小,说群八扒弎铃七七武三陆看跟多滋源盈盈的泪光,流光溢彩,令日月变色,日月无光。
……呵,的确有祸国殃民的潜质。
一时间,多少有人不为人知地在心中盘算——怪不得一向淡漠的陛下都为其失了心神,眼下竟是连其出身都不顾了!
太极殿内,高高的立柱几人都合抱不过来,撑起了这一片空间——锦衣华服,高冠琉冕,放眼望之,满堂皆笏。
陈淼丝毫不顾他人的眼光,站定后环视一周,却率先坦然说道:“世人皆知我出身,不过邺水之上一弃女,天容我养父心善,将木盆襁褓中的婴孩捡回家,才活我一命。”
叶鸣蕃开口道:“贵妃殿下,您所言与今日貌似无关……”
“当然有关!”陈淼头也不回,断然回道。
她瞪了头发已然花白的左仆射一眼,匪夷所思道:“陛下不都把昔日为杜大家接生的孟婆都请来了吗?叶大人以为本宫在说什么?”这下她连本宫的自称都冒出来了。
叶鸣蕃深深望她一眼,神色莫测。
朝上不是没有臣子对陈淼的言行鼓眼侧目,觉得她身为当朝国妃,且不说流言孰真孰假,但如今她竟为市井传言所累亲身上殿自辩,其所言所为,毫无疑问必将被纳入史书——怎么看都有失德行体统。
陈淼怡然不惧,声音清脆道:“诚然,许多人都说我空负美貌,就连读书识字,都是遇到贵人之后才有所受教。可本宫虽自幼家贫,但也是从小就被父亲潜心养育,悉心教导,阿爹他很早就告诉我说,做人,有所为,亦要有所不为。”
作为一个发迹了近两年,行事始终都堪称谨小慎微、不结交达官显贵权贵、时不时还要做善事造福百姓的国丈爷,陈全在朝野的名声都是备受肯定的。
陈淼眉目有些严肃:“有赖于陛下和太后的信任与厚爱,本宫有幸得以低阶无才之身忝居后宫显位,又为诸位有德臣公、百姓们讨论勘察,甚至愧为一些儿女眼中表率。本宫确实深感惶恐,无以为报,只恨不能生就一副玲珑心窍,好早日开智启德,如此才不辜负天下百姓的瞩目与厚爱。”
第65章
陈淼并不是在说大话,确系真心。
有道是“上有所好,下必盛焉。”昔日先帝在位时,上好华服乐舞,又好建行宫,乃至奢侈之风盛行,等到其执政后期,不乏有京中显贵比豪斗富的逸闻风行于野,对此御史台日日面无表情奏表弹劾简直都养成了习惯。陈淼小时候跟随阿爹自郊外进城,放眼望去,街头衣着尽是一片姹紫嫣红,风流公子骑马观花,高门娇女满头珠翠。
而等到容凛即位,那时候国库已然空耗大半,还是他力主节俭,又扶持起诸多清流官员,明里暗里十分支持他们以铮铮铁骨痛斥朝堂铺费——陛下已然做出了姿态,臣子们自然也要晓事,纷纷改弦更张,表示自家爱上了低调与清华。
对此,还出过几则“趣事”。
比如陛下即位之初给几个辅政老臣和文人大儒写信,其字迹挥洒间清瘦遒劲,信封上还会搁几株兰、梅,花苞错落,只一两朵怦然开放,端的是十分的简洁风雅。倒是令不少人觉得先帝朝时的配色爱好被衬得有些俗艳了。
再比如静亭侯家的小公子曾携妓出游,醉酒于郊外朝露亭,按照“往例”,这等风雅艳事自然是要被乐工写曲奏唱的。有一次,陛下微服出宫,一袭青衣素服,并不显华贵,但当他在酒楼当场皱眉并在众目睽睽下拂袖而去后,其濯濯姿态在当时众人心中久久不能散去。
而当得到过陛下出宫逛街、加亲送点心茶包慰问关心嘉奖以表示“爱卿啊,孤尝着这个味道不错,便也想送你给尝一尝/看一看”的臣子们听闻此事,无一不鸡血上头,立刻以满腔“主辱臣死”的饱满使命感完成了对该敢于公然携妓出游小公子的饱和式弹劾,完成一杀;更在静亭侯上奏自辩后尤不满足,非常有行动力地,或亲身参与、或督促同僚完成了对其阖府上下犯罪相关的调查取证立案判决的一系列流程——事后静亭侯被抄家夺爵,发配岭南。
又比如浑身上下金玉也无、肉眼可见朴素的他们家陛下,有时出宫去见太傅,常被出入的学生撞见二人或烹茶,或手谈。容凛有时执黑,有时执白,轻拈一枚棋子、凝眉思索的样子,便很有不日后那风靡建邺的怡然风范。
尤其是……
嗯,陛下他长得十分好看。
因而,在不禁市言的当朝,当饱受关注、且被建邺上下作为流行美男子典范来推崇的陛下纳妃之后,引起的反响也是巨大的——所幸,陈淼传言中的容貌已足以令百姓听着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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