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他上了年纪,龙体欠安,又渐渐倾向韩邀那等左右逢源臣子,他那固执己见的一面, 被渐渐激化了出来, 有时候连他也感觉到力不从心。
他便这么麻木地钉在原地,直到脚心渐渐发凉起来,才迈着僵涩的步子离开了庙里。
可没想到, 下山的时候, 两辆马车又碰到了一起。
来贤一边驾着马车, 一边收紧缰绳向他回禀, “郎主,殿下的车好像坏了……”
他顺着声音打起帘子,果然见跟前停着一辆篷车,两个侍卫蹲在车轱辘边上敲敲打打。
即便刚受到她的冷脸相待, 可他也不能视而不见, 他不假思索地便让人停车,而后提起袍裾踩着马凳下来, 缓步踱到了她的马车跟前拱手行礼道,“参见殿下。”
鸢眉听到他的声音从门帘外响起,有一瞬间简直要怀疑是他在她的马车上动了手脚,否则又怎会这般凑巧?不过冷静下来才觉得是自己多虑了,他裴疏晏虽然惹人厌,可倒还不屑做这等下等之事。
于是她揉了揉疲惫的太阳穴道,“免礼。”
“殿下马车坏了,刚好臣也要下山,不如臣捎殿下一程吧。”
鸢眉原本坚决不愿跟他同坐一辆马车的,可下一刻侍卫的声音马上传了进来,“殿下,这车轱辘轴断了,要修起来也没那么容易,既然裴首辅也顺路,不如……”
她闻言,眉心突突跳了起来,掀开帘子探出半个头来问侍卫,“大概多久能修好?”
“这……”侍卫有些为难道,“怕是……没那么快。”
这里离城中还有好一程子,怕是耽搁下去天就要黑了,她自然是不愿待在山上过夜的,于是思忖片刻,还是松了口,“那就劳烦裴卿了。”
裴疏晏的语气并没有什么起伏,“只是顺路而已,殿下无需客气。”
鸢眉只好挪身到了他的马车前,她的视线与来贤交汇到了一起,可向来机灵的来贤却仿佛不认识她似的,很快垂下眼睑避开她的视线,并躬身作揖道,“小的参见公主殿下。”
想来裴疏晏早已教过他规矩,她也便当他是陌生人般,轻轻从他身侧走了过去,“不必多礼。”
要踩上马凳时,来贤像个狗腿子似的跑了过来,刚伸出手想搀扶她登上马车,可却有个清冷的声音道,“我来吧。”
鸢眉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一双有力的手托住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手指却悄然在她胳膊上无声地轻叩了两下。
这样细微的动作,就算离得最近的来贤都没有看出来,更何况站在几步开外的侍卫们了。
她愕然地回眸看了他一眼,猛然间撞进他漆眸里的一片温柔汪洋,她抿紧了唇,自顾自地钻进了车厢里。
他并没有跟上来,不过跟着来贤在车板子坐了下来,“殿下坐稳了吗,坐稳了……我们就启程了。”
她迟怔怔地应了声,“好……”
马车就这么动了起来,徐徐朝着山脚下驶去,谁都没有开口,可奇怪的是,方才的剑拔弩张在这一刻仿佛归于平静。
鸢眉就靠在车围边上,抬手将帘子挑开了一点。
窗外,一只黑白相间的蝴蝶挥动着一双蝶翼,优雅地飞入了丛林里,她的目光跟随着那蝴蝶远去,思绪也飘到了她十几岁的那年。
已经过去了太久,她也记不清是多少岁,只知那个时候,她与他成双入对,艳羡旁人。
爹每月都会与门生们组清谈会,也想尽办法要让她出席以提高点见识。
偌大的花厅摆上了十几张矮桌,一群人倚着凭几席地而坐,就她一个人钉在中间格格不入。
大家说着她听不懂的之乎者也,她听得发困却也不好意思表现出不耐之色,这时候,她就会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在他的手臂上轻弹了两下。
隔着一张矮桌,他一尘不染的乌眸就这么不动声色地转了过来,浓密的睫毛在申时的斜阳下轻颤着,那浅浅的幅度也在她心湖扇起一点涟漪。
爹还在上首高谈论阔,她暗暗朝他眨了眨眼,他立刻便领悟到她的心思。
“老师,小娘子身子不适,学生先带她下去休息吧。”
他忽而开了口,清润的嗓音在厅内回荡。
冷不防被“抱恙”,十几双眼就这么齐刷刷地朝她望了过来,她只得捂着肚子,唉声叹气地佯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她爹当然也看得出她的小把戏,可碍于在众人面前,终究只是板起脸,催促他快点下去。
于是两人便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后门溜了下去。
她这厢是解放了,可却也不肯放他走,趁着这会没有人在,他也并没有想回到清谈会的意思,他们便坐在树荫里贴在一起说着悄悄话,十指也一点点扣到了一起……
后来,这个动作便成了属于他们两个人默契的体现。
无论什么场合,只要她想开溜与他开小差的时候,便会像这样,暗暗地伸出手,在他胳膊上轻点了两下。
一眨眼,已经快十年过去了,这段记忆也早已经在她心头封了尘,可一旦被他这个熟悉的动作点醒,尘封的旧事便如决堤的洪水一般猛烈的拍在她脑海,一点酸而胀的感觉逐渐在她心头蔓延了开来。
他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呢?
难道他还有话对她说?可是……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她登时有些踯躅不定,一个声音告诉她,这不过是他的诡计罢了,可另一个声音却告诉她,也许……他还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对她说呢?
又过了须臾,马车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他的声音在门帘之外响起,“殿下。”
菱香以为已经到了公主府,猛地打帘探了出来,见眼前竟是一家酒阁。
正是半明半晦的时辰,酒阁的门口已经点起了两盏巨大的灯笼,笼罩着一层薄红的光铺在前面的石板路上,令人周身温暖了起来。
她脸上的表情凝住了,半晌才回过头唤了她一声,“殿下,奴婢看这好像是间酒阁子……”
“时辰已晚,请殿下用了暮食再回吧。”
鸢眉心头徘徊了一路,这会子也算是下定了决心。
一码归一码,这回他是为了她通风报信,她又怎能那般不留情面?
反正也用了暮食便回,想来他也掀不起风浪,于是便探出身子来,目光在这间酒阁子上睃了一圈。
他以为她还在犹豫,便和声道,“殿下放心,等会臣定会安全送你回府。”
鸢眉却大大方方道,“正好,本宫也饿了。”
菱香不明所以,还愕然问她,“殿下当真要在这里吃吗?”
她缓声回应,“尝尝外头的饭菜换换口味,回头让府里的厨子学着做几道。”
既然她都发了话,菱香便率先跳下马车,来贤也动作迅速地将马凳取了下来,而后将位置让了出来。
裴疏晏也自觉地迎了下去,刚抬起手臂,却见她已经将手臂搁在菱香的手上,裙摆像是带了一阵香风,飘飘然从他身前走了过去。
他只好悻悻地收回了手,默默跟在她身后进了酒阁子。
鸢眉一入酒阁子便要了间雅间,在酒博士的引路下,一路绕过廊桥,来到雅间落坐。
裴疏晏便跟在她之后进来,问她想吃些什么。
“裴卿看着办吧。”
裴疏晏点头道好,转头便跟酒博士报了一串菜名。
“麻烦让厨子做清淡些。”
酒博士记下菜名,连连道好。
“再来一壶秋露白吧。”他忽地又追加了一句。
“好的,请客官们稍坐一会,马上就来。”酒博士说完便踅身离去。
鸢眉沉吟了一下,这才对菱香道,“你先去门外守着吧。”
菱香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这才默默退了出去。
这时的雅间里便仅剩下两人沉默以对,见他还掖着手杵在那里,鸢眉到底开了恩道,“坐下吧。”
“臣多谢殿下。”
他说着敛袍在她下首坐了下来,隔着一张桌子,两人就这么静静地观察着对方,分开了几年,两人仿佛都变了样,可再一细瞧,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还是鸢眉率先打破了沉默,“明也,你还有话对我说吗?”
她唤着他的表字,这个字还是江集给他取的。
明也,是寄予他光明磊落的品行,可是从一开始,他就违背了这个美好的寓意。
她的语气淡如止水,却让他心头猛然抽痛了一下。
良久,他才回道,“有。”
第61章 求情
酒博士很快把酒菜都端了上来, 鸢眉随意扫了一眼,发现这一大桌都是她喜好的菜式。
她睫毛轻颤了下,心头虽说不上什么感动, 但冲着他这个心意,她想, 她是该给彼此一次开诚布公的机会。
“你说吧。”
怕她只给一次机会, 他字斟句酌地沉吟了半晌, 把心头疑惑的全一次性问了, “我想知道……当年你是怎么逃出去的,还有,你为何会成为叶茵,为何会是皇后娘娘的女儿?”
鸢眉手中的筷子一顿,只淡淡回应道, “说来话长。”
他迟怔怔地点了点头, 心头反省起来,她好不容易肯这样跟他面对面地吃一顿饭,还是他太贪心了, 犹豫了一会, 刚要改口时, 却听她已娓娓道来。
“出逃时我就托人帮我拿到了新户籍。”
她虽只有一句话, 这也算是回答了,她为出逃所做的努力,以及如何成了如今的叶茵。
裴疏晏心头登时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的滋味一下子窜了上来, 令他鼻间也酸胀了起来。
他的声音支离破碎, “对不起,我是个混账。”
鸢眉不由得抬起眸子看着对面的他, 只见摇曳的灯火将他切割成了一明一暗,他就这么羞愧地垂着头,明的一面还在强撑,暗的那面却已经坠入深海里。
道歉的话,她从他口中听过很多次,可直到现在,她才能真正的感受到他的幡然醒悟。
她心头松软了些,可脑子却明晰得很,她已经彻底走出过去,也有了心悦之人,她的心再也不会因他而跳动了。
他们早回不去当年的模样。
“我已经释然了。”
她的话轻得犹如一片鸿毛在他头顶飘过,却成了压在他心里的一座山,他极力吐纳着气息,胸腔却还是堵得窒息。
半晌,他喉结动了动,声音也喑哑了下来,“那你……没有什么话想问我的吗?”
鸢眉刚想脱口而出说没有,可见到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那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腹中。
她仔细想想,她对他日渐消瘦的外表是有些好奇,可也仅仅只是好奇而已,她并不觉得他有值得怜悯的地方。
既然已经释然,未必不能心平气和地过问一下近况,可又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反倒令他更加纠缠不清。
思来想去,她到底缓声开了口,“你近来身体可还康健?”
这样的话,虽是平常,可也很容易让人误会是关心。
可他从她那双静如湖泊的眸子里看了出来,这不过是一句最寻常不过的问候罢了。
“前阵子生了个小病……”他边说边停顿了下来,偷偷窥探她的神色。
见她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他自嘲似的挑起嘴角,“不过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她鼻腔里轻轻地嗯了一声,眼皮甚至都没有动弹一下,只自顾自地夹起一块樱桃肉,送入嘴里慢条斯理嚼了起来。
这样的反应完全是在他的意料之中,可心头还是有些空落落的。
不过低落的情绪只在他眸中闪过一瞬,他并不想持续在这样的情绪里。
他的视线在席面上扫了一眼,发现其他的菜都少了些,可唯独那道鲥鱼却是原封不动的摆在那里。
鲥鱼肉美但多刺,他知道她一向爱吃鲥鱼,可又懒得自己挑刺。于是他牵袖挑开一大块鱼肉,细细挑掉了鱼刺,不一会儿,眼前的小碟子便被鱼肉堆成一座小雪山。
他将碟子默默挪到她手边,“这家鲥鱼肉嫩,你尝尝。”
鸢眉的眸光在碟子上停了一瞬,继而又睃向他的脸,挑鱼刺这样的举动还是太过亲昵了,她婉拒道,“你吃吧。”
“我爱吃鱼头。”
他说着便把筷子又伸向了鱼头。
她没有办法,只好随意夹起一筷子吃了起来。
一时没人说话,只有时而传来筷子与盘碗轻叩的声音,他动作优雅的吃完了鱼头,拿起手边的帕子擦了擦手指道,“我会尽力帮你的。”
鸢眉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接着前面那个和亲的话题。
但她并不不想欠着他的人情,虽然这件事有些棘手,但她想她还是有能力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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