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手,纤长的手指不自觉的抚上唇角,苦涩再一次在口中蔓延开来,苦得他忍不住蹙起眉头,眼角泛红……
后来他知道,天子后宫三千,玉贵妃圣眷正浓。
她做大将军时是个好将军,做杀手首领是个好头儿,做妃嫔自然也能宠冠后宫。
这一世,她没有杀过人,一身清气,没有魔障,也不需他渡。
她过得很好,他该走了,脱去这一身华冠丽服,回到他最想回的瑶光山,去念经,去扫地,去做除了扰她以外的一切事情。
可偏生临行前,他却在夜晚的御花园里看到了那一幕——
“爬过来,像狗一样爬过来。”
天子衣冠楚楚的坐在凉亭里发号施令,她衣衫不整的在卵石小径上四肢着地的……爬过去。
爬过去……像狗一样……爬,爬过去……
像是被人当头狠狠敲了一棒,敲得他脑浆和着热血砰然炸裂,他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一切,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看得双目赤红,浑身颤栗,看得他心魔四起,面目狰狞。
他想起她的第一世,尸山血海,煞气冲天,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他想起她的第二世,刀光剑影,快意恩仇,潇潇洒洒,纵马江湖。
第三世,她,像狗一样在地上爬!
她为什么要跪在地上,她为什么不拔剑杀人,她不杀,他来杀!他来替她杀!
可是乔知予看到了他,只是拧着眉,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敢反抗,她在忍?
是,她是天子的妾室,是该忍,可应云渡不想让她忍。
他看过她万人之上,风光无限的模样,他也见过她意气风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样子,她本该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可最后却被踩入泥泞,成为别人的足下之尘。
如果这就是善果……
如果这就是善果……
那他不服!
他狠狠咽下喉头那险些被激出来的一口血,转身离开。冷风吹开他的碎发,露出那双闪烁着血光的眼眸,眸中平和尽散,取而代之的是充溢着整个眼眶的怒和恨!
天道残缺匹夫补,应云渡要好好给它补一补……
他贵为东宫太子,虽然刚刚立储,毫无根基,但有上一世管理不知阁的经验,他悄无声息的组织起一批潜行暗处的势力。
其间,他多次询问乔知予,让她跟他一起走。只要她愿意,他有能力带她离开这处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离开他那令人恶心的该死的父亲。
可这一世的知予她只是一个毫无依恃的女子,就像世间所有其他的女子一样,哪怕受到残忍的对待,依然咬牙忍耐,希望自己的忍耐能换来圆满的结局。她毫不意外的拒绝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了他。
既然她不愿意随他走,他又不愿看她继续忍受这种羞辱,那就只有那一条路可走。
好,好好好……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翻天覆地从今始,杀人何须惜手劳!
应云渡的地下势力发展得越来越大,他在朝堂上亦开始崭露头角。他本就聪慧,又有两世记忆,如今贵为储君,沉下心欲做成大业,更是上手迅速。地下势力被他以tຊ各种手段飞速洗白,一批又一批的朝臣缓缓站到他的身后。
宣武帝精心挑选的吃斋念佛的废物儿子成为了最狠最毒的那一只狼崽子,被一个与权势毫无干系的理由激起了浑身血性。
盛京上空,笼罩着厚厚的阴翳。
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有一道惊雷猛地落下,将这片天地都改换!
应云渡也已经做好充足的准备,毕竟,储君上位当皇帝,让他老子滚去做太上皇,这可不叫篡位,这叫做——继承大统。
可惜,这一日终究还是没有到来……
当他最后一次去见乔知予的时候,一着不慎中了别人的招。
他或许该用最后的理智控制自己逃离她的寝宫,可她喊了他的名字。
难耐的情热之中,上一世她的话在耳畔突然回响:“现在你该回礼了。应二,亲我。”
理智轰然崩塌,他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灯烛被夜风吹灭,大殿纱幔翩飞,热汗涔涔,耳鬓厮磨,销魂蚀骨,抵死缠绵。
什么清规戒律,什么礼仪教条,全都抛到了脑后,此时此刻,他只想和她在一起。
……
此事过后,应云渡将知予宫中宫人全都封口,可他没封住一个人——乔姻。
她再一次将她的姑姑卖了!
宣武帝突然发难责问,乔姻出来作证,应云渡被剥夺储君身份,乔知予也被褫夺了封号,两人被当场下狱。
昏暗的大牢里,乔姻提着食盒前来探望。
她穿了一身娇艳的粉色衣裙,身上施了香粉,行动间卷起香风阵阵。
“姑姑,我来看你了,给你带了栗子糕。”她蹲下身,取下食盒的盖子,端出两盘花色好看的糕点,摆在监牢的地上。
乔知予失望透顶地凝望着她,“丽妃她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姻姻,这些年我对你如何你自己清楚。你说在宫外过得不好,我把你带到宫里手把手的教养长大,我把你当女儿一样疼爱,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姑姑,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做了错事被抓到把柄,得认。这是你教我的。”
乔姻神色淡淡:“姑姑是很爱姻姻,但给不了我想要的,因为你自己的一切都是从姑父手里乞得,哪里还能有多的给我。”
乔知予问道:“连我都给不了你的东西,又有谁会轻易给你,你的脑子是摆设?”
“丽妃娘娘带我找到姑父,姑父说只要我做证,他就让我进宫为妃。我一直想进宫,可姑姑你却不让,我说过再也不想再过宫外那种生活,颠沛流离受尽冷落,可你却一直想把我往宫外推。说什么自由说什么幸福,可姑姑你在宫里不也过得很快乐吗。”
“姻姻,泼天的富贵不是白来的。”乔知予摇了摇头:“在这里,女人都是工具,不仅要供人取乐,还要被用出去拉人下水。如果可以好好的活,可以得到完整的爱,难道你愿意做这个工具?”
“愿意。”乔姻点头道:“而且姻姻会做得很好,比姑姑还要更好!”
“好姻姻,不愧是姑姑养出来的食人花,我在天上拭目以待。”乔知予笑了笑:“人心都是肉长的,下辈子,傻子才爱你。”
宣武帝决定将应云渡软禁于昙泉别宫,侍卫带应云渡走时,他死死抓住乔知予监牢的木栏,眼里满是不甘:“我会带你走,我一定会带你走,等我……”
乔知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摇了摇头。
应云渡没想到,这竟是他与她的最后一面。
再次从昙泉别宫逃出来,已经是两月以后。天上再次下起了鹅毛大雪,街头巷尾百姓畅谈着妖妃伏诛的种种传闻……
他跌跌撞撞,爬去了她的坟前,挖开坟墓,打开棺材。
她的尸体已经不成样子,可他还是认得出来,那是她,真的是她。
一股巨大的悲恸将他笼罩其间,让他无力的跪倒在雪地上,呆愣良久,哭了,又笑了。哭得满脸是泪,笑得笑意癫狂。
错的是他啊!是他心魔生执,是他纠缠不休。他还没来得及为她讲经,为她诵法,日日夜夜,与她相守……
鼻间垢秽腥膻,棺中血肉淤烂,他似哭似笑的踩了进去,眼前是地狱景象,可他却想起她的一颦一笑,想起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应二,二皇子,苟富贵勿相忘啊……”
“应二,假和尚,为何不敢看我的眼睛?”
“别别,人家是出家人,四大皆空的。”
“如果有下一世,你要做什么,还是和尚?”
……
所有鲜活的脸,最后都变成眼前这张苍白青灰的脸,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一个声音。
此心非此心,诸行亦无常;此身非此身,空空一皮囊。
无物能牢,何况蠢兹皮袋;有形皆坏,不闻烂却虚空。
只是皮囊,却是他唯一能触碰到的,只要是她,无论成为什么模样,他都如珍宝爱惜。
他从棺里捞出她的身体,俯身吻上她冰凉的唇,眼角一滴泪珠坠落。
还会有下一世吗?
对不起。
莲花铜镜再未亮起……
他取了她的指骨,做成了一串佛珠。
他回到了瑶光山,可这里的悟惑寺从来没有空无宗,也不曾有空无殿,归云大师是一位面生的师傅,这里不曾有任何人认得他。
他把那串佛珠挂在了院内那棵巨大的菩提树的枝桠上。
莲花铜镜终于开始发出亮光,他在那道光里看到数不尽的幻象。
“宿主啊,你已经猝死掉啦!要想活着回家,就要开始打工,我222虽也是一个打工仔,但是会全力辅助你哒!”
“好吧好吧,说说你们的任务,太难的我不会做喔。”
“不难不难,首先呢,我们这个世界是一篇小说,叫做《外室春生》。而你的任务就是……”
……
温暖的莲花纹缓缓浮现,将疲惫至极的他包裹其间,带他返回原来的世界。
光纹的余晖扫到树上佛珠,使其形象亦真亦幻,明灭不定。
一阵风吹来,将佛珠吹落,穿越层层时空,落入树下十五岁的应云渡怀中。
他拾起这串光洁如玉的佛珠,好奇的看了看头顶菩提树,双掌合十,默念了一句:
“阿弥陀佛”。
第31章 第三十一癫
弥望原上, 矮树林之中。
天地间一缕清风吹来,篝火又开始摇曳,鸟虫恢复鸣叫, 林间鬼火影影绰绰。身后, 不言骑们就着烧暖的水,开始啃起干粮。
荜拨作响的篝火旁,苍白俊秀的小和尚缓缓睁开双眼, 火光倒映在那双平和疏淡的长眸眼中,明明面容如此年轻, 眼中却萦绕着看尽世事的沧桑。
身前的莲花铜镜已经彻底失去光亮,他静静的伸出手,指尖一触上去, 铜镜便化为涅粉,风一吹, 随风而去, 消散在天地之间。
远方有马蹄声隐隐传来, 他猛地抬起头看去。
圆月高悬, 风中夹雪, 那抹身影头顶明月,出现在矮林的边陲。
是她!是她!
应云渡顷刻起身,拖着疲惫的身体,跌跌撞撞迎上去, 那张俊秀的脸因为激动而微微扭曲, 那双眼满是失而复得的惊喜和恐慌。
荒原上夜寒风冷, 乔知予出去纵马逛了几圈, 吓跑了几只扒坟的狐狸,踩散了几簇贴地的鬼火。等空中开始飘起薄雪, 心中那股子被激起来的怒火也被冷风压下,她终于打消了莫名其妙上去抽那二皇子几巴掌的念头,整个人优哉游哉的打马回营地。
然而刚走在坎上,还没下坡进树林,垂眼就看到有个瘦削白影跌跌撞撞,鬼一样向她奔来。
月光照在他俊秀如玉的脸上,一派痴绝狂乱,好似她没在的这会儿功夫,他迅速就从六根清净的和尚,变成心魔生执的和尚。
好样的!有他第一世的神韵,说疯就疯,疯得很有风情。
乔知予没有动,她勒住马,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二皇子,看看他到底想要干嘛。
应云渡终于离他想见的人越来越近……
月如圆盘,高悬于她身后,她骑在马上,像一柄出鞘的长剑峥嵘屹立于这月色之下、风雪之中。
在那一刹那,仿佛有铃声轻响,前尘往事席卷而来,绯红衣裙的花下女子、女扮男装的狡黠首领齐齐回头,她们的影子重合于她一人身上。
“知予……”他心中触痛,眷恋向她伸出手,想要将她挽留。
然而下一刻,一道马鞭伴着呼啸的疾风猛地甩过来,狠狠抽在他的身上!巨大的力道抽得他踉跄的倒退两步,愣了半晌,他呆呆的抬头。
“直呼长者名讳,大不敬。”淮阴侯居tຊ高临下,一脸兴味的觑着他,“你该叫我什么?”
应云渡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丝委屈,他上前两步,无措道:“知予……”
迎接他的又是狠狠的一道鞭风——
“啪!”
乔知予提着马鞭坐在马上,回忆着第一世他拖累她做任务的场面,又回味了一下方才的手感,只觉得一股清气从心底缓缓升起,直达四肢百骸,爽!爽得她头皮发麻!
“嗯,再来。”她勾唇一笑,看向马下的俊秀男子,笑得颇有几分期待。
看见乔知予笑,应云渡愣了愣,便也跟着笑,只是那笑容里,有几分恍然,又有几丝痴狂。
身上的鞭痕火辣疼痛,疼到了骨缝里,可是越疼,越提醒他,她不是一场梦,她真真切切的活着;越疼,越让他清楚,这一世她没被人肆意欺辱,没有被人践踏入尘土,她如昭昭明月,高悬万人之上!
打得好,打得再重,他也心中舒爽。
乔知予本等着应云渡再发疯,再好好赏他几鞭子,可他却停留在原地看着她,神色沉醉,心驰神往。
良久,他终于开口,温顺道:“叔父。”
方才那鞭子抽在他左右两肩,乔知予纯粹是为了泄愤,手劲颇大,抽得他衣下皮肉瘀伤,在他的月白素衫上沁出可怖的斑斑血痕。但他似乎毫不记恨,再次迎上前,一双长眸温柔的看向乔知予,“云渡接叔父下马。”
没想到,这还是个不怕疼不怕死的。
借着月光,乔知予仔细端详了他两眼,直接探手卡住他的脸,强迫他仰起头来。
她居高临下,他被迫仰视,这个姿势分明是如此屈辱,可他的眼中丝毫没有憎怨,只有满心满眼的信赖。可能是怕她突然抽手,他抬手附上了她的手,让她的手更紧更牢的挨在他的脸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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