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他都对于今晚她的去留一直犹豫,怎么到头来还是她不当回事?
赵忱临想起之前幕僚的提议,眉心微拧,难道她比他想象中更加不择手段,能将高驰这颗棋子弃之如敝履,也能在他面前虚与委蛇虚情假意到这种程度吗?
普通女子怎么可能做到这个份上?她都不在意的吗?
可是他挺在意啊!
嵇令颐见赵忱临面上表情变幻几番,看她的眼神也愈发不对,心里一咯噔,也不说话了。
她与叶汀舟假扮夫妻时也曾同屋将就睡过,叶汀舟君子之风,向来将床铺留给她而自己睡地上,且他规规矩矩、非礼勿视,整晚以侧身背对她,两人就差在其中有个无形的屏障了。
嵇令颐向来胆大,有这样的经历后在男女大防的心态上倒是平和,唯一比较在意只有赵忱临可别阴晴不定半夜想通了起来一刀结果了她。
在命前面,贞操和名声算什么?
她暗自告诉自己,今夜是最为关键的,只要赵忱临长长一夜思虑后仍然决定留她一命,那么起码这段时间内自己都没有生命之忧,她身上必定有被他所需要的价值。
只不过现在他那令人看不懂的眼神……嵇令颐犹犹豫豫地看着一直坐在藤椅上纹丝不动的赵忱临:“赵王……是想睡床?”
她想着起码熬过今夜顺着他别让他生气,她只要别一睁眼看到高夫人的手下,哪里都能睡。
至于开口问一句暗道底下能不能睡觉这件事,她更是直接否决了,赵忱临与她各自心怀鬼胎,背地里她可以调查,当着面算什么?嫌自己现在还不够寄人篱下任人宰割?
可是这一句话在赵忱临耳朵里却变了味道。
之前不当回事的幕僚的建议在此刻振聋发聩,他有些烦恨自己过人的记忆力,那一字一句像金科玉律般重新浮现在耳边……难道嵇令颐想用这种方式快速接近到他身边得到些什么?
赵忱临本以为自己第一反应会是斥责她异想天开,他明明曾当着她的面曾说过“美人计是最无用的”,但她居然还会动这样的念头。可当下烛光点点,笼罩得她愈发花容月貌温柔小意,她居然还面露无辜地用盈盈秋水的眸子注视着他。
她当真是藏龙卧虎,他是小瞧了她!
赵忱临将将呼之于口的话语一顿,鬼使神差地冷哼了一句:“殿下如此喜爱你,他若是知道了,可会在意今夜的事?”
今夜的事?嵇令颐茫然地望着他,今夜除了与高府从此彼此陌路外还有什么值得跟叶汀舟复述的事吗?可高夫人先不仁,她也没有法子。
于是她语气肯定:“殿下只会以我的安危为重。”
赵忱临便不说话了。
诡异的沉默后,还是他表情莫测地隔着空气一扬手,那点烛光连跳动都来不及倏然熄灭,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嵇令颐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放轻声音缓缓躺下,她担忧自己若是背对着赵忱临会难以第一时间发现情况,毫不犹豫地面向地铺侧卧。
赵忱临仍然坐在藤椅上一动不动,他夜视能力极佳,见嵇令颐居然还敢面向他,当即决定今夜不可在地铺上熟睡,否则就凭着她这股大胆勾引的劲,谁知道会不会像狗皮膏药一样贴上后就摘不下了。
哪怕是幕僚劝说的两分情义,也无需让他真的付出身体的代价吧?
他不动,而那边嵇令颐迟迟没有听到被褥翻动的声音,睡意更无,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等了好一会。
她倒是想熬夜到天明,可是赵忱临的房间里熏过香,轻柔淡雅让人神经放松,嵇令颐紧绷着那根弦太久,越发疲倦,而那香气像手掌一样抚平她脑海中纷杂的思绪,令人昏昏欲睡。
她强撑了几次,眼皮掉下去又勉力睁开,几番轮回后终是撑不住睡了过去。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赵忱临起先一直用手支着额角定定地注视着床榻上意欲行事的嵇令颐,见她一直不肯入睡后索性假意闭眼引君入瓮,想着她若是真敢打这种主意,那他定要她的好看。
可是他闭着眼过了好一会后听到床榻上微弱又平滑的呼吸声,再睁眼时眼里清明一片,看到她已经陷入了梦乡。
她睡得昏沉,熟睡后又浑身放松着动来动去不安分,赵忱临几番闭目小憩都被她闹腾出来的动静弄醒,见她居然真能跟男子共处一室下睡得这么踏实,心里又涌起一股奇异且难以描述的情绪。
他想起自己一直在试探嵇令颐与叶汀舟之间是否是真夫妻,虽说两人的相处明显是带着情意的,但他一直都抱着怀疑的态度。可今夜见她如此淡定坦然而他瞻前顾后,倒的确像是经事后万事看淡的模样……刚才那句话的试探得了这样“老夫老妻”的回答,显得她和殿下情比金坚而他束手束脚似的。
嵇令颐又是一个翻身,手臂从被子下冒了出来,那身宽大的袍子衬得她越发纤瘦,露出来的一截皓腕如上好的美玉。
赵忱临一顿,眼神落在那细腻光滑臂腕上不动了。
他没有瞧见女子的守宫砂。
第26章
赵忱临本就没有睡意, 这下更是不知为何,像是胸口被大锤短暂又凶狠地撞了一下后徒留内里绵长的回音,在他大脑蔓延了许久的空白后泛出了长久的烦闷和涩然。
他在座位上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 坐到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才起身向床榻走去。
若是现在还有闲情想些其他的, 他大概会嘲笑自己刚才躲她如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可现下只是为了找一个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答案而主动靠近她。
两人中间隔着那床地铺, 他怕动静太大吵醒了她,还下意识用习武的动作提着脚步踩在被衾上俯身查看, 可是嵇令颐的袖子只撩起了一半, 他犹豫许久又觉得自己动手翻看太过于失礼。
她睡相这么糟糕, 也许自己翻几个身就能看到了。
俯身的时间拉长,赵忱临觉得自己这个姿势久了后不算舒服,又不愿意真的坐在床沿边近距离等她闹腾,好像自己主动靠近她已经是付出了多大的让步,绝不可能再更进一步。他思来想去, 最后退而求其次跪坐在柔软的地铺上, 只用手肘撑在床榻上等着。
可这个姿势更糟糕,远远看着好像他是那个守在主人脚床边的侍女, 赵忱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能“付出这么多”、这么执着要求一个答案, 他怕嵇令颐醒来后发现他守在床边, 被她瞧见自己这样可笑的姿势,便一直留心她的动静。
可见鬼的谁知道她在他靠近后居然又不动了,保持着仰卧的姿势睡得香甜, 赵忱临的耐心越发告罄,只恨恨地想着她这样随心所欲, 果然是嫁了人的人!
可她才十六岁!而那个叶汀舟又是个假皇子,无权无势, 她一介公主这么着急把自己嫁了是为何?
赵忱临越等越糟心,夜里情绪上涌,不禁开始生她的气……他想着嵇令颐若是没有嫁人,她大可自持公主身份对他人拿桥,她那么聪明机灵,怎么会放弃利用自己与生俱来的优势呢?
她明明在其他方面都善假于物,今夜为了取得他的信任甚至可以抛掉女子的羞怯坦坦荡荡地入睡,怎么会选了叶汀舟这个毫无利用价值的人做夫君呢?
难道她真的喜——
赵忱临心里烦躁,拧着眉想了许久,连衡盏敲暗号的声音都没听见,等到霍然回神之时,衡盏已经从屏风后出来了。
衡盏一眼就看到自己的主公曲起一条腿坐在地铺上,一手撑在床沿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嵇令颐……
???
他身上的血腥味简单打理过,可仍有任务后来不及收回的肃杀之气,本想着主公对属下历来严格这才匆匆来报,谁想刚进来打了照面却骤然见到主公大半夜不睡觉在观察一个女子的睡相。
赵忱临脑子里所有乱七八糟的念头倏然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想起自己现在的姿势实在不太好看,可是当着属下的面再改未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便压下情绪淡然道:“做完了?”
衡盏也快速收回了自己脸上的震撼:“所有匪贼均处理干净,属下率人假扮匪贼身份窝里反,将高家二小姐和高夫人扣下,殿下带了人马只搜寻到荷香,已经传递消息给高将军了,大约高将军的亲兵卫马上便会来一同搜寻。”
赵忱临面容似雪,淡淡地应了声:“让孔旭做漂亮点。”
衡盏抱拳领命。
他转身出去前听到身后略带抑塞的声音:“将暗道里的房间收拾收拾,把她关进去。”
衡盏一愣,反应过来赵忱临是在安排嵇令颐的去处,下意识反驳:“孺人与主公本就不是一条心,此番投诚不过是权宜之计,主公不宜向她暴露太多。”
赵忱临眉心微攒了下:“她从我这里得到的消息自然没有我从她那里得到的多。”
衡盏想起刚才主公凝视床榻的眼神,脱口而出:“主公得到了什么新消息?”
他这句话才刚问出,嵇令颐终于大发慈悲换了姿势,露在被衾外头的那条手臂往额头上一搭,宽松的大袖往上拢起,露出更多。
衡盏立刻低头避嫌,但赵忱临则完全相反,他像是候在水岸边等待愿者上钩的渔夫,一听到动静立刻眼疾手快地收了网。
他沉着表情细细打量了一番,衡盏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主公身上散发出的气场越来越不对,仿佛山雨欲来。
他不知道主公怎么莫名其妙自己坐着坐着就生气了,也不敢多言,只深深地埋着头。
良久,赵忱临交叠了下腿,下颌收紧,语气缥缈地回答了衡盏的问题:“她与叶汀舟许是真夫妻。”
“……哦。”
衡盏应完后立刻陷入了迷茫和恍惚……不是,听主公刚才信誓旦旦地说从嵇令颐身上得到了消息,那口吻跟什么了不得的大发现似的,怎么……居然是这种事吗?
这很重要吗?!
衡盏怀疑了很久后又自我开导,主公向来心思细腻,总能见微知著、睹始知终,或许这个发现又是什么草蛇灰线。
他自己悟了半天没悟出来主公的意思,傻登登地抬起头想求一个明示,甫一抬头,赵忱临像是不满他直视的目光,将嵇令颐伸出被子的手臂塞了回去,还仔细地掖了掖被角,睡得歪歪扭扭的人被他摆正,只露出一个脑袋。
赵忱临漠然道:“本可以挟公主与吴国联手,蔺清昼不是最讲究三纲五常名正言顺么,想来他若是有机会,一定会很想娶公主。”
衡盏恍然大悟,民间公主是最好拿捏的,比起认祖归宗后的高不可攀,若是谁能在公主身世大白前娶到,确实是一本万利的事。而蔺清昼到目前为止一直不敢逾矩,口口声声要维护天子礼教,他大约是最想与皇室宗亲有所瓜葛的人。
衡盏说:“原来主公考虑的是蔺清昼年纪轻轻却格外古板,若是让他知道公主此先嫁过人,大约会犹豫一番。”
“他有什么好犹豫的。”赵忱临扬起眉毛嗤笑道,“又不是真要他举案齐眉,放在后宅好好养着当个花瓶便是。”
他不知道是在劝吴国还是劝自己,说起别人来头头是道:“况且这算什么,他介意非完璧之身,公主还介意他守旧呆板呢。天子后妃嘉贵妃在入宫前不仅嫁过人,还孕有一子,蔺清昼有什么脸面介意公主?大丈夫心眼真是比针尖还小。”
衡盏连声说是。
赵忱临说完这些后心里那股郁结之气才勉强缓了缓,他暗忖嵇令颐要祸害也是祸害他人,自己这样难受是为何?于是勉强囫囵压下情绪……可忍了一会儿还觉得不爽,思来想去问题还是出在叶汀舟身上。
他阴恻恻地说道:“至于叶汀舟,回王都的路上早点处理了。”
*
嵇令颐清晨醒来时是被房内潺潺水声唤醒的,因着房内的助眠香她一夜好眠,醒来时神清气爽。
她拥着被子坐起来,发现榻下的地铺已经消失不见,一怔后转头往屏风那儿喊了声:“赵王?”
屏风后水声不停,可是无人应答。
她想了想,殷勤地换了称呼:“主公?”
水声戛然而止,少顷后哗啦啦作响,似乎是浴桶中的人起身时带出了水,屏风上搭着的澡巾一收,里面传来轻微擦拭的声音。
嵇令颐起身收拾好床铺,屏风后赵忱临已经穿戴整齐,出来时连个眼色都不屑施舍给她。
嵇令颐看了他一眼,发觉赵忱临眼下稍许青黛,虽然刚沐浴后脸上还有蒸熏的红色,可眉眼间的疲倦仍然遮掩不住,看起来像是熬了个大夜。
他不理她,她也无所谓。
嵇令颐知道赵忱临这人性格阴晴不定,也不在意他怎么大早上开始摆脸色,只想着他昨夜深思熟虑后还是放了她一马,那两人暂时的联盟还是作数的。
她转身去屏风后洗脸盥嗽,发现里面还为她留了热水和新的用品,心情稍霁,觉得赵忱临虽然不满她,可是人还是周道的。
她洗漱完毕后随意地挽了个发髻,见赵忱临坐在藤椅上,桌上的明空寺食盒打开,里面却格外丰富,不是统一的素斋。
他将朝食摆出,可是未动筷子只在等她,嵇令颐有来有往,将其中一盘薏米山药糕往他面前推,客气了一句:“主公气色不好,瞧着是忧思过重,以后还是不要熬夜了,伤脾胃,吃点薏米山药可以缓解。”
她自觉这句话说的体贴周道,可是喜怒无常的赵王却凉凉地抬了抬眼皮,睨了她一眼。
她一怔,不知道自己怎么得了这么一个眼神,他自己失眠多虑,还莫名其妙怪到她身上来了?
两人食不言,嵇令颐率先用完朝食,见赵忱临还在慢条斯理地喝粥,等了一会儿才开口:“殿下还不知其中原委,主公可否代递一份书信,妾身报个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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