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锡县上岸,那处换旱路,行得快一些。”叶汀舟上前坐在她旁边,递给她一杯热茶。
嵇令颐接过来捧在手心捂了捂:“你走旱路,我走水路。”
他一愣:“你有船等着?那我与你一起。”
“不,分开走。”她格外冷静,说出来的话也平静得近乎无情,“你有人接应就按计划走,我走水路是因为赵忱临回过神来一定知道我会选择水路,我们两个都在江上就被一网打尽了。”
“他为何笃定你走水路?”
“他有些怕水,而我不会放弃利用这种弱点,他知道。”
叶汀舟觉得她有些杞人忧天了,他劝道:“分开走算个什么事,一起在有个照应,赵忱临未必会这么快追上来。”
“他可是要杀你的。”她扭过头注视着他,眼神冷淡得如朦胧月色,叫人看不真切,“我刺了他一剑,只有你逃出我才有可能也逃出,若是我逃出你被抓……你确定要拿命赌吗?”
叶汀舟想起赵忱临居高临下俯视他时如黑夜流水般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不再说话了。
离岸边越发远了,那些画舫多数都在近处悠悠荡荡,少有出江这么远的,一眼望去如一只只飘在水上的红灯笼,那丝乐之声也只剩一阵一阵,偶尔随风飘过来拾起两句。
他们乘坐的这艘船也不再伪装什么风花雪月的画舫,两侧装的木叶轮滚动起来,船行如飞,再一炷香的时间,那江上摇橹画舸再也看不见,水天一线,远近难判。
“那我们在徽州碰头?”他抽走她手心里已经凉下来的茶盏,重新换了一杯给她捂手,“到江南赵忱临的手总伸不了这么远吧?”
嵇令颐思忖一番,终于点了点头。
在三更时两人上了岸,锡县里认识她的人太多,嵇令颐不愿进去,与叶汀舟草草分别。她说的有船接应并非什么私船,而是往来货运顺道捎人赚点碎银闲钱的货船。据她所知,最早那一艘清晨卯时就会途径此处下货,彼时多添点银两就能一路往东。
她提着一个轻便的包袱往先前她与赵忱临临时住过的那间破庙走去,故地重游却没有多少心情来追忆,她熟门熟路进了庙,瞧见那处“地榻”与走之前毫无差异,检查了一番后就着稻草席地睡下了。
可还没睡下多久,地上突然传来隐约的震颤,嵇令颐睡得并不安稳,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惊醒了过来。
她迅速起身绕到佛像侧面,那里有个拳头大的漏风洞够人窥探,她探头探脑地望了一眼,登时惊得一口气哽在喉咙口。
宿行军,大批训练有素的宿行军……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她心里盘算了下时间,惊觉这前后才四个时辰,算上赵忱临药效过后醒来再加处理伤口,他这么快就确认自己没往蜀地走了?
嵇令颐不敢弄出动静,蹲伏在地上把头往回缩,微眯着眼远眺,见人黑压压往锡县走,心里稍定。
一整座城,要翻一遍还是要花上一定时间的。锡县因为先前疫病时聚集了大量人口又没有官吏负责,里面的户籍乱糟糟的,后来又是太子私兵又是三皇子几进几出,现在还没有县令就任,一座城该有的宵禁管理也是浮于表面。
叶汀舟方才说他连夜赶路,这会儿大约已经出了东魏,宿行军只要问一遍路引就会离开此地追过去,她便可以乘上大半个时辰后的货船——
她脑中还在谋算着,谁料进了城门的宿行军忽然又出来了一小队,停顿几息后径直往这个方向来了。
她心里一跳,隐约浮起不好的预感,可是这座庙孤零零坐落在边郊,她连个遮掩物都没有。
来人越来越近,嵇令颐额头突突地跳,咬牙想着蔺清昼不是说与锡县城门校尉通过气,虚构一个男一女大半夜进城的记录吗?
她心想这宿行军可真是赵忱临一手养出来的,模子里刻的都是同一种疑心病,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要来检查一遍以防遗漏。
心念急转之下,她贴着墙钻到佛像背后往那圆盘大的洞里爬进去,藏进了这座空心佛像。
这处格外狭窄逼仄,若非身量纤细不得过,那些宿行军各个人高马大,探头瞧一眼佛像没有移动过,背后没有人大概就会放弃。他们只是例行公事来这处检查一遍,要是笃定她藏在破庙里,来的就不是这一小队,而是那黑压压一片……
她的心跳很快,睁着眼见破庙很快一点点亮起来,那队宿行军贴着四周成排站立,手中举着火把再不动了。
处处都是人,可是却再没声音,她正疑惑间,却听到了一个略显突兀的脚步声。
说是突兀,是因为这一群身手卓越的兵卒的脚步声都沉稳内敛,而现在响起来的脚步声却滞缓沉重,还拖出一点踉跄的余音。
“小心!”青麾突然呼出声。
嵇令颐皱了下眉,随即想到了什么,瞳孔猛地一缩,脸色一点点苍白了下去。
“无事。”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起来,贝齿死死咬住了下唇,眼睛却牢牢钉在墙上,看那熟悉声音的本尊缓慢移动的影子。
赵忱临,赵忱临怎么会亲自来?他不是挨了一刀吗?
那影子动得很慢,弯下身又站起来,青麾的声音心惊胆战的:“主公,您别亲自查看了,这脚印应该是弟兄们的,方才校尉不是说夫人进城了吗?”
赵忱临没出声,脚步声靠得越发近,那影子拉伸得越来越少,最后整个人投影在墙上。
嵇令颐看到他几番撑着手扶着心口,忽而一转身,侧身影子上赫然隆起一个刀柄的形状。
她大骇,仿佛被巨雷击中般浑身僵直,耳边只剩下嗡嗡的声音,浑身的血液都一股脑儿地往头上涌,头晕目眩。
她想起先前跟赵忱临闲聊时讨论过中箭不拔能活多久的问题,她那时侃侃而谈说不拔能活,随便拔了反而会死,可是骤然见到赵忱临真的在胸膛上插着一把匕首还千里迢迢来找人,只觉得通体生寒。
战场上不拔箭是因为没有医官处理大量出血和撕裂啊,他身边明明有闻人嗣,做什么发疯不拔刀不包扎还到处跑?
嵇令颐双手使劲攥着衣摆防止自己蹲不住,指尖狠狠地扎向了手心……难怪他来的这么快,这是完全没有处理伤口。
青麾也看不下去,在一旁恳求他先去疗伤包扎,说他驾马狂奔已是加重了伤势,可再不能拖延下去了……
嵇令颐闭了闭眼又睁开,他果真亲自往蜀地方向追过去了。
她心中五味杂陈,一时只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脚下,无声无息。
又是一阵咳嗽,粗重的呼吸,那影子蓦地蹲了下去,伴随着青麾焦急的一声呼唤。
嵇令颐的眼皮重重地一跳,见那影子单膝跪地,一手撑在稻草上,久久都起不来。
她狠狠心别开眼,不再看向那牵人心神的皮影戏。
急促的呼吸好不容易平复下来,赵忱临沙哑的嗓音仿佛沙砾摩擦:“不在这里,我只是想回来看看……原来故地重游不过是刻舟求剑。”
“去锡县。”他的声音更轻了,听起来状态非常不好。
光影重重,贴墙站立的兵卒成队离开,如一条夜色中行进的灰线,破庙里的光再次一点点暗下来,最后漆黑一片。
嵇令颐迟迟未动,她双手环抱住双膝,将脑袋深深地埋在膝盖里,失了力气般根本站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万籁俱寂,她默算了下时间,决定不坐清晨那班船,还是等宿行军打道回府后再离开。
这处被赵忱临亲自搜过,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
里面实在气闷,还有一股霉味,她摸黑从空心佛像中钻出来,甫一踩上地,忽有一大手从暗处猛地抓住她的手臂,她重心不稳直接往地上栽去,却被人牢牢架住。
待稳住身形,她抬眼便见面前是一双锦靴,外袍下摆轻荡,她闻到了熟悉的熏香。
她喉咙处似被堵住,一声都叫不出来。
“地榻上有温度。”他轻笑了一声,手中还捻着一根稻草点了点她的鼻尖,亲昵得像在与她玩捉迷藏,“被你遛得团团转,只是临了一脚尾巴没藏住,服不服?”
嵇令颐用力挣扎起来,可赵忱临方才还是一副病弱西子的垂死模样,现在单手就能牢牢桎梏住她。
他随手丢掉那根稻草,而后冰冷的手怜惜地抚上她的脸颊——
下一瞬并成手刀,毫不犹豫地在她后颈处劈下。
第106章
再醒来时, 她重新回到了靖安城的府宅里。
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还有未散的呛鼻的金疮药气息,她身上没有什么不适, 就像是短暂地休憩了一觉, 醒来时身边有人在低声交谈。
她眼皮下瞳孔微微一动, 仍是没有睁眼, 手臂上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握住,一同埋在被衾底下。
闻人肆火气很重:“你赶紧躺着, 都快烧成干尸了, 伤口——”
“她为什么还没醒?”赵忱临平心静气地问, 他的嗓音已经完全变了调,沙哑到覆着一层薄薄的血气,听起来犹如风干剥落的漆皮。
“她没事!你自己动的手你不知道?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也不知道这一身本事是怎么让仇家捅了一刀。”
短暂的沉默,腕子上那只手用粗擦的薄茧来回摩挲着她手腕处圆圆凸起的桡骨,指腹炙热。赵忱临瞒下了所有人嵇令颐刺了他一刀的事, 只说是一时不察遭人暗算, 而她也只是被人掳走了。
他抚了下心口,刀口疼得胸膛那一片都是麻木的, 不过他想的却是伤口并不算深, 死不了人的伤口怎么叫深呢, 他现在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吗?
也许,万一,可能是因为她手下留情了。
其实他清楚地知道是因为她手劲小, 且没有习武做底子,因为当时那一刀她并没有多少犹豫。
可是最后她还是回来了啊, 所以他觉得原谅她这一次并不是什么多难的事,他甚至在佛像背后捉住她的第一时间就消散了所有的怒气, 甚至隐约觉得在那间庙里寻到她是冥冥之中的上天注定。
他在把她带回来时船支在水上微微晃动,像是一首低吟浅唱的摇篮曲,他将她拢在身前,让她靠着自己的腿沉沉睡去,可他睡不着,他的心口像是被火灼烧,他不生她的气了,所以她也别生他的气了吧。
身边所有的人都劝他把怀里的人放下来,甚至还上手想要接过去,赵忱临冷着眼神扫视一圈,眼眸附上一片阴影,在暗夜中陡然凶狠。他用身体微侧挡住投射到嵇令颐身上的目光,那一点庇护的动作类似于野兽圈地盘,或是呲牙护食的威慑,足够让他人心领神会。
无人打扰,他才重新将全部心思放在怀里的人。
他用一只手撩开她披散的头发,慢条斯理地抚摸着她裸|露的后颈,享受着触手可得握紧她的安静夜晚,觉得即使是拥有毫无回应的她自己也会幸福的。
实在是太喜欢了,因为太喜欢了,所以即使是一碗夹生的饭也咽了再咽,毫无怨言。
他现在烧得浑身滚烫,伤口处理得太晚了,又是碰了水又纵马狂奔一路往蜀地追赶,在马背上颠沛许久才发现被她戏耍,再连夜掉头赶回,这才让伤势扩大,以至于现在拔刀包扎后脑子还有些沉。
他有些不确定,满脑子都是自己想知道的事,说出来的话也带着一丝鼻音,听起来小心翼翼的:“可是我记得我收着力的,她应该醒了却没醒,你给她看看,是不是我下手没轻没重。”
闻人肆烦得要命,忍了许久才咽下好几句不甚动听的脏话,这种不听医嘱的病患本来就很遭人嫌弃,更遑论赵忱临现在看起来跟烧坏了脑子没什么区别,他能治身体上的病,治不好恋爱脑。
能治好这种恋爱脑的只有现在躺在床上的那位。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行,你等她醒来看看你这幅病怏怏的样子,你要是病死了,回头就让别人来替你照顾。”
赵忱临无动于衷,淡淡道:“她见我这样只会心疼我,你以为我夫人跟你一样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行行行,我这就走,让你的好夫人醒来为你看病。”
“等等!”赵忱临直起身叫住了他,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还拉扯到身前的伤口,让他不自觉地闷哼了一声。
闻人嗣不耐烦地扭头等他的下文,他又瞻前顾后不说话了。
好一会儿,才听见赵忱临压低声音逐字逐句道:“你有没有那种……那种蛊,就是子母蛊下完后,一方无法离开另一方,只会死心塌地地跟随?”
嵇令颐登时一个激灵,心里就差把闻人嗣方才没有骂出口的市井俗话骂完了。
耳边是闻人嗣崩溃的声音,一遍遍说他又不是异邦人,哪来的什么听话蛊,别做那青天大梦了。
她的那点微小反应没有躲过赵忱临敏锐的洞察力,他好像在涉及到她的事上总是难以格外敏感,几乎是第一时间就下意识收紧了手掌,寸步不让,好像怕她挣脱了似的。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逐渐下大了,远处的闷雷从鸽灰绒质的云层中翻滚出来,一次比一次靠近,还开始打起了闪电。
他探身过来瞧她,呼吸洒在她的面上,好像在与她说“我知晓你已经醒了。”
嵇令颐睁开眼,刺眼的白光一闪把床榻内略显昏暗的空间照亮,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她与他对上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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