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菡茵浑浑噩噩地出了宝兴殿。
要回去了,事情似乎也没了转圜余地,她一路走得又慢又缓,明明感觉心如死灰却仍在行宫里绕来绕去,心里苦苦盼着能碰上嵇令颐。
可是行宫一如既往的安静沉默,像是一口古井无波的池子,无论丢进去什么石子都会无声沉底。离关雎别庄的漆门越来越近,她心里越发绝望,两条腿像是灌了铅提也提不起。
走过长廊,拐过庭榭,门外等候的马车旁站着一位仪容韶秀的女子,她神情娴雅地拨动着马车前的竹雕灯笼,唇角俏俏地翘起,正偏头与身旁之人细数着些什么,眼尾微微上挑勾起一个明定灿烂的弧度。
似乎感知到来人,她转过身,笑着冲程菡茵挥了挥手,说道:“让我好等,喏,蔺相托我将此物送还与你。”
程菡茵张口欲要与嵇令颐说什么,可对方只将那陶瓷人偶往她手里一塞,嘱咐道:“仔细摔坏了,这东西娇贵得很……行了,我的任务完成了,你要回宫?”
身后的云嬷嬷上前一步,显然不想让两人聊起来,她的腿才一动,一直站在嵇令颐身后聚精会神研究灯笼的赵王忽地不声不响地望过来。
他身量颀长,衣带当风,绣着金鹤的衣袂微动,明明长着一张俊逸出尘的脸,可笑与不笑之间气质却截然不同。
他盯住云嬷嬷,明明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却有一种无所遁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好像她胆敢在嵇令颐面前说出一句违逆的话就别想毫发无损地离开行宫。
云嬷嬷资历老,又在宫中服侍贵人多年,居然也扛不住这样的威压,仓皇间低下了脑袋,再不敢多言一句。
好在嵇令颐似乎真只是来送东西的,也没有再寒暄什么,拉了一下赵忱临的袖子与他离开。
赵忱临站在嵇令颐看不见的背后才露出阴森的表情恐吓完人,被她一拉袖子立刻转换成了温润清隽的模样,听话温顺地跟着离去。
程菡茵捏紧了手中的陶瓷人偶,忽然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转身道:“父皇身体虚弱,母后让本公主在行宫陪伴亦是督促他好好服药调理身体,你既懂医术,日后在父皇跟前要多尽心着些。”
嵇令颐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顿了顿才浮起一个笑,点头说好。
一群下人等在一旁,程菡茵不知道嵇令颐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没有,因为她点头后又与赵王闲庭散步般施施然离开,嘴里还在讨论马车旁的竹雕灯笼。
赵忱临好像说了句那灯笼没什么难的,惹来嵇令颐一娇声揶揄,说他确实是做灯笼的好手,还特别会做正看恶鬼反看美人的雕花绢纱灯笼。
那赵王莫名有些心虚气短,抬手捏住她的腮帮子将她的脸鼓起,让她没法再往下说,看起来还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思。
程菡茵坐上了马车,云嬷嬷将那陶瓷人偶检查了一番才还给她,她也不接,只讥讽道:“怎么?怕那公冶族的大王看出点端倪来,知道我睹物思人不甘不愿?还是怕我收了这个礼物就能插翅而飞,毁了哥哥的前途霸业?”
云嬷嬷不敢回话,此时多说多错。
回到宫中,嘉贵妃已经早早备下膳食聊以安慰,程菡茵看不上这种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的事,只觉得可笑。母后长袖善舞,她人还没回到宫里,消息已经飞进了母后的耳朵中。
宫人都在忙碌,公主出降本是大事,可也不知道怎么的,那些本该让礼部耗上几个月的流程走得飞快,甚至连她的嫁妆都只需要一箱箱抬出来即可,上面的红结绸缎早已绑好。
就好像她的婚事早在一年前就定下了似的。
所有人都各司其职,只有她茫然无措。
程菡茵将寝宫中的下人都赶了出去,少顷,里头就传出来“乒乒乓乓”的砸东西的声音。
云嬷嬷鹄立檐下,像是没听见似的,任由里头发泄。
程菡茵第一个摔的就是那个陶瓷人偶,蔺清昼以往为避嫌向来是将礼物原路退还的,少有几次选礼相送也都是一些文房墨宝之类的无趣东西,何曾会花心思选一些女子喜爱的物什?
所以当看到这个人偶颜色鲜艳似刚出炉,而嵇令颐又强调这东西易摔坏,她就明白了。
果真,里头掉出来一张极窄的字条。
她读完,点在火烛上燃尽,而后为了遮掩继续将那些青釉瓷器一顿乱砸。
翌日吉时,听闻天子病情反复,故只有贵妃送嫁,程菡茵临行前被牵着手,听嘉贵妃呜呜咽咽说着一些鞠躬尽瘁为国奉献的官话,心里激不起一丝波澜。
为赶时间,那些嫁妆只在人前露了个面,需要后续缓缓跟来。而她则先坐一架马车昼夜不停地疾行,身边跟着的不是捯饬干净的陪嫁丫鬟,而是全副武装训练有素的兵卒。
嘉贵妃为保万无一失,甚至将禁卫军副统领外派护送。
可纵使如此严密周全,四公主仍然在第三日失去了联系。
救兵赶到之时,只见黄白色的脑浆漫了一地,踩上皆是粘哒哒的血肉声,副统领的半张脸被劈开,一颗血肉模糊的眼球滚在一旁。
装点着大喜红色纱幔的马车在一地血污中居然呈现出诡异的和谐——
好像撩起帏幔,里头还能坐着一位头戴喜帕的鬼新娘,无喜无悲地等待着她从未见过的夫君。
第118章
公主出降的队伍被劫, 这种几乎等于卖女儿的和亲本就在民间被定性为蒙受耻辱,这下新娘子遭此横祸,流言便更为喧嚣, 都说是王朝子嗣稀疏, 这下怕是气数已尽。也不知道远在边疆的三皇子怎么突然没了声, 居然会同意把自己的亲妹妹嫁过去求和, 果然征战一事还是先太子更为擅长。
在位的总是比不上替补的,这是大众的一贯想法。
进奏院原本就是负责听舆论、识民情的, 行那些上情下达, 下情上闻, 上下互通之事,天子病体虚弱后五年一次的巡狩再也没有执行过,进奏院便成了言谏制度的关键。
院中专职的监察职官本想把这种舆论压下去,可正值春闱前后,王都中最不缺的就是文人才子, 一时“谣谚”纷纷, 士大夫或士绅借着清议之制督俗宣教,抨击时政, 那些三殿下不成大器, 被蛮人打得屁滚尿流的流言越发甚嚣尘上。
嘉贵妃一边派出去了大量的禁卫军以王都为中心一圈一圈往外扩大搜寻范围, 另一边还要防止公主被劫下落不明的消息传到边疆去,她苛责进奏院镇压茶馆书院等流言蜚语的源头,可也不知怎么的, 事情不仅没有平息下来,反而如堵不住的江水一般溃堤泄洪, 闹得沸沸扬扬。
这事情越闹越大了,嘉贵妃有些慌了神, 将自己妆画得憔悴了些,着一身素衣亲自来关雎别庄负荆请罪。
她甫一踏进宝兴殿的寝宫就红了眼睛,一声“陛下……”唤得宛转悠扬,刚想盈盈拜倒就见榻旁安坐着一位身量纤纤的女子正在为陛下施针。
已经到了收针的时候,陛下看起来精神不错,正靠卧在床头,腰后垫着一只藕荷底绣兰草玉枕,侧过头温和地与她说着话。
这几分相像已经足够让嘉贵妃辨认出眼前的人是谁了。
她脚步一缓,天子看到了她,嘴边勾起弧度拉平了下来,声音低沉地问她怎么来了。
嘉贵妃垂首,脖颈弯出一个脆弱的弧度,她凄凄道:“臣妾本应日夜服侍在陛下左右,想到陛下受苦,臣妾夜不能寐。”
本该是夫妻间的小意温存,可陛下往上抬了下手让她起身,转而看着嵇令颐欣慰道:“有令颐在旁,孤近日觉得身子有了力气,不再像先前一样好一阵坏一阵。”
嘉贵妃目光一闪,很快漾开一个笑称赞嵇令颐有心了。
她不遗余力地夸奖,更着重提了几句蜀地蒸蒸日上的发展和赵国兵强马壮的国力,说陛下有这个女儿是福气。
说着说着,她的眼睛里大颗大颗地涌出泪珠,顺着脸颊簌簌滚落,她用帕子挡住面容,侧过脸说:“臣妾失仪,只是看到令颐想到了菡茵……陛下恕罪。”
先前压着的折子一一展开,天子并未因为程菡茵出事而错愕,而是在看到嘉贵妃居然接二连三地动用了王都的禁卫军后怫然大怒,他一把抓起那几本折子直冲着面前掷过去,只听“咣当”一声,茶盏被打翻带落地上,摔了个粉碎。
“你这么能干,不如把孤的玉玺也拿去用!”天子坐起身一把扯过贵妃的腕子将人拉近了,“你机关算尽,算得了歧儿的克成大统还是算出了菡茵的平安喜乐?你在朝中的威望百姓承情么?你苦苦习字读书,民间现在流传的篇章听懂了吗?羞么!”
嘉贵妃从没有被天子如此疾言厉色地呵斥过,更遑论在外人面前,她来不及看那静立一旁的嵇令颐会如何看她,只是哀哀地摇着头恳切说臣妾没有。
“歧儿危在旦夕,做母亲的哪有不痛彻心扉的?若是老天肯,大可收了我一条命换我儿的命。”她声泪俱下,几乎是伏倒在榻上痛哭,“陛下若要罚臣妾,也请先救回歧儿,这是您唯一的儿子了啊陛下!”
“孤本来可不止这两个儿子。”天子的脸已经褪去了方才怒涨的紫红,眼角挤出几道深深的纹路,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他眼角也泛起了泪花,“且不说后宫中夭折了多少子嗣和腹中子,我的砚儿怎么就在冬日落了水废了双腿,又怎么郁郁寡欢早早撒手而去……你当真不知情么?”
贵妃大惊失色,一张脸惨白骇人,她重重跪在地上,鬓角的发都乱了,苦苦道:“陛下这是疑心臣妾?臣妾冤枉!臣妾冤枉啊!”
“你不知情?”天子冷笑连连,额头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他脸色发青,一双鹰目瞪得凶狠,“彼时砚儿的滋补药物可是你一流水地送过去的,宫里都说你对他胜过对你的亲生儿女,当初那样让你尝到了甜头,于是如今你胆子越发肥了,敢把手段用到孤头上来了?!”
“陛下——”她惶惶抬头。
陛下气涌上头,扬起臂膀“啪”的一声,狠狠在她脸上响亮地抽了一巴掌,袖中的一个药瓶被大力甩出,砸到对面墙上碎成了渣,里头几颗黑漆漆的药丸骨碌碌滚了一地。
嘉贵妃的半边脸颊立刻鼓起了红包,指痕斑驳,脸庞连着耳膜疼得麻木,短暂的耳鸣声牵着额角作痛。
她的发髻彻底被打散,齿间含血,瘫软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任凭一颗药丸滚到她的腿边。
天子指着她骂道:“你寻来的好国师,配出来的好仙丹!跟孤说十全大补,延年益寿,百病全消,你儿既然落在蛮人手里,你怎么不把药送去给他吃!”
“怕是那毒根本没这么危险吧。”天子喘气赫赫,脖子一鼓一涨的,“是了,孤忘了,你的好国师是蛮人和汉人的杂交种,你不仅自己会讲他们的话,还自小教授菡茵学蛮人语言,也不知该夸你有先见之明还是料事如神,想来歧儿大约是在边疆还有一个‘国师’为他平脉看诊吧!”
嘉贵妃银牙紧咬,霍然扭头盯住嵇令颐,见她一副神色淡淡置身事外的模样,心知天子服仙丹这么久忽然态度大变定是她在一旁教唆,不禁在心里恨毒了她。
“臣妾自知今日惹得陛下不快,可那国师与臣妾在此之前从未遇见过。况且陛下服用的滋补药物经由太医院上下检查过,这么多人看过难道都比不上一个人的疑心吗?再者陛下先前服用仙丹正是因为其有效,每每服用后面色红润,气顺劲足,上通心气,中理脾胃,下疏肝气。”贵妃膝行几步,两条柳条般柔软的手臂搭在天子腿上,“令颐毕竟才这个岁数,医术药理须得‘经验’二字,臣妾——”
“既然是这样的好东西,那孤今日就赏与歧儿如何?”天子自上而下冷眼睥睨。
嘉贵妃连一丝犹豫都无,当即答应了下来。
反正歧儿远在边疆,天子这番说辞只是用以试探她,这药无论如何也不会真正入了她儿的口。
事到如今,越拖恐越生变,嘉贵妃心念急转,想着嵇令颐消息灵通,恰好又要攀得天子信任,当然是尽心竭力地充当着他的耳朵。既然如此,今日回宫后就该号令禁卫军动手,送天子大行。
送公主和亲的信件应该快传到边疆了,菡茵和亲不行还有嵇令颐,只要天子驾崩,新帝承袭便是当务之急。纵使歧儿病去如抽丝且人还未至,可她坐镇王都,大可以令礼部草拟传位诏书行规矩章程,反正她又不是行不了监诸国事一职,移送东宫的奏折实际由她朱批即可。
她想通一切,抬头望向天子的眼神便更加哀切委屈,想着只要今日能从关雎别庄脱身离开,她便能稳站上风,行宫这儿的护卫再严密也比不过整城的禁卫军……
“好!你如此爱子心切,想必定然不会让朕失望,令颐——”
嵇令颐终于动了,她侧过脸神色平静地拍了拍手,殿外立刻进来几位魁梧有力的兵卒面圣行礼。嘉贵妃的表情微微一变,有些不可置信。
这几人她可太熟悉了,歧儿身边的近身侍卫,平日都带在身边,只是这次远征才留下了一半,怎么……
为首的卫融沉声道:“边疆战事有宿行军顶着,三殿下在外不便就医,赵王令我等先将殿下送回。”
“什么!”嘉贵妃猛地站起身,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拉住卫融的衣襟急道,“人呢?进王都了?他既然中毒怎么能受得住这样跋山涉水的行程,赵王这是安得什么心!”
“娘娘放心,赵王听说三殿下遇袭,盛怒之下命宿行军不计代价擒得那塔羊桑,蜀军善于山间作战,两军合作几番交手后擒住了塔羊桑,双王互换,这才拿到了解药。”嵇令颐缓步上前,说话时不急不缓,她笑意盈盈,“三殿下有我娘亲诊治,服解药后已无大碍,只是还需将养一段时日,念边疆困苦,便先让殿下心腹带其回王都好好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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