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令颐似乎跑远了,禁卫军先杀的是天子那两个忠心耿耿的会武的亲信,大约是觉得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何须操心。
混乱中他听到有一大波人去追她,而剩下的人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不是陛下!”于是原本喧闹嘈杂的人群蓦地安静了下来。
天要亡我!
天子的喘息声在此刻被无限放大,将他自己的耳膜震得发疼。
“怎么办统领,好像没气了……这,娘娘若是……”
“住嘴!”长孙沧厉声呵斥。
他的语气焦躁又暴怒,才一瞬就做出了决定:“是陛下身边的护卫以人质要挟……将此处弄干净。”
人群如潮水般上涌又退去,少顷,“噼噼啪啪”的声音越来越响,甚至盖过了他的呼吸声。
好像被一口大锤狠狠砸了一头,天子忽然反应过来这是起火的声音。
进退维谷,他身边已经没有人了,禁卫军攻进行宫的那一刻起他就对周围一切人都报以最大的怀疑,唯二相信的两个亲信也刚刚死在了他面前。
他不敢推开箱盖,任由火的热意将房子内的温度节节拔高,因为他听到禁卫军还在陆续撤退,此时出去被人发现必死无疑。
升腾的烟雾钻进了巾箱,让他的呼吸更加艰难,天子不禁开始后悔自己没将哮喘药随身携带——在嵇令颐为他换了灸哮法后他就不再贴身带着了。
等到耳边只剩火灼烧的声音,天子终于推开箱盖坐起来。
入目便是一片汪洋火海。
还有一具没在火中的尸体,身上的衣裳全被烧尽,肉已生出焦黑色,看不清长相。
天子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吸了一口浓烟,居然被呛得流下泪来。
眼泪止不住,怎么都止不住,他越发气促胸闷,堪堪才从巾箱中爬出来却惨然发觉不知道往哪走。
前方皆是火红一片,哪还有路?
*
嵇令颐一路往树丛中钻,赵忱临为她留下的几个暗卫全被她一人当三人使唤出去了,算算时间,潜火军大概也差不多要到了,禁卫军绝不敢将逼宫反叛的事情闹大,只要来人必然撤退。
只要再躲上小半个时辰,暗卫也将凤惠兰持禁卫军反叛使得陛下大行的消息送到了,届时——
“什么人在那儿!?”
嵇令颐脚步急转,再次往夜色中藏。
火势太大了,原本可以完美掩盖身影的夜色成了一块破洞的布,到处漏光。
路上的禁卫军越来越多,大约是三皇子和殿下都已被解决,只剩她了。
她见到了三皇子被误杀的场景,原本就活不成,这下更是成了众矢之的。
她咬咬牙,放弃了各园子中的灌木丛,而是往自己烧塌了一半的遂园中跑去。
此处早早被搜查过,此时空无一人,只剩铺天盖地的大火。
她将外袍解下丢入火海中,又脱下鞋一只丢在外头,另一只用力扔进了火势最旺盛的深处。
而后静等了许久,直到听见禁卫军二次搜寻后才一路贴着墙绕到后方,屏气潜入了湖中。
*
潜火军姗姗来迟,迎头碰上了一架乌木马车。前头两匹骏马上坐着肃穆高大的侍卫充当马夫,侧面一匹上等踏雪乌骓相伴,赵忱临高坐马上,正惊怒地望向才回到行宫门口的几个暗卫。
“主公。”那几个暗卫每一个都是他精心挑选过的身手高强的佼佼者,这几人唯命是从惯了,无论是他的命令还是嵇令颐的命令。
这几人在王都里飞檐走壁跑完一圈也有些累,正惊喜地看着自家主公终于回来了,扭头却见远处火光冲天几映成白昼,脸色顿时一白。
赵忱临无暇在此时责罚这几个蠢货,他将手指上的宿行军戒指往后一丢扔给衡盏,声凉如冰:“有一只苍蝇飞出去,拿你是问。”
言毕他便狠狠一鞭抽在马上,一声有力的马嘶声,人已经没了影子。
青麾等人连忙跟上,宿行军已在王都外围,蔺清昼同行通关,可没想到行宫里居然是这样的大动作!
禁卫军已经退至门前持械待命,见潜火军和赵忱临等人皆至便装模作样地跟着上前一起灭火。
长孙沧认得赵忱临,远远望见脸上便挂起个短暂的笑算是打过招呼了,手下的禁卫军则见状纷纷停下来驻足行礼。
赵忱临却是不理。
长孙沧耷拉着眉毛诉说今夜行宫起火,陛下身边有叛贼的事,才没说两句,身后青麾忽然拔地而起,刀柄冲着长孙沧的头一砸将人掀翻在地。
禁卫军哗然躁动,青麾余光看见赵忱临阴冷的眼神,心领神会地抽刀比在身下之人的喉咙,扯开嗓子大吼:“公主何处?!”
长孙沧扭动身体,可肩背被青麾用膝盖完全压住,挣脱不得,反倒让那锋利的刀刃在皮肤上反复擦过,很快就见了血。
青麾已经多次在主公与嵇令颐的事上折戟,有了经验,这回无论如何都要办妥差事。
他见禁卫军横眉倒竖想要颠倒黑白,拔高了嗓门抢先道:“众臣已全在行宫外,蔺相入宫将凤氏压入大牢,禁卫军可不止你们这三瓜两枣,以为说些认符不认人的鬼话有谁会信吗?”
他卯足了劲大吼:“公主人呢?!”
禁卫军被方才那段话骇到,统共四协八标,他们不过是其中之一。三殿下已薨,若是凤蕙兰也被制住,他们身上的叛军标签便再也摘不掉。
众人正打算背水一战,趴在地上的长孙沧脖子上还有把刀呢,他急吼吼说道:“我等想去救驾,可陛下和公主许是躲起来了,难寻踪迹——”
青麾毫不犹豫地将刀刃往里压了压,长孙沧叫起来:“公主许是还在遂园,火起得太快,来不及——”
赵忱临睫毛一颤,捏紧缰绳的指骨用力到发白,浑身上下都是骇人的气息。
几位肱股之臣已经到了,赵忱临却再无心思做戏,寒声道:“凤氏勾结叛贼反戈入宫,意欲废斥皇帝,波及皇室,当诛九族。”
话音刚落,青麾手上寒光一闪,好似只轻轻擦过,长孙沧身下便慢慢延伸出红色。
禁卫军自知难逃,不知是谁怒吼一声,乍然暴起,赵忱临却无意恋战,他已得到最迫切的答案,此刻什么时局动荡,新帝承继都与他再无瓜葛,他耳边嗡鸣,双腿一夹直直往前冲去,眼前却总有不知好歹之人如蚁群般扑上来。
他的眼睛只会看向一个地方,他的反应都是长年累月的习惯而已,滑腻温热的液体喷溅到他脸上,那些人似慢动作般摸上颈侧意图捂住自己的脖子,或是托起发沉的只剩一张皮粘连的头颅,蜂拥而上又踉跄跪倒。
宿行军中的锐营翼长和前锋参领先到,赵忱临脱身而去,直奔遂园。
潜火军压不灭这熊熊大火,所有人都在往宝兴殿赶去,而他不是。
他见到了一只云头锦鞋,手上蓦地一紧,居然浑身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马儿畏火不肯再进一步,犟在原地相持,赵忱临想也没想立刻翻身下马,却似第一次御马似的支撑不住重心踉跄跌撞摔下。
他的膝盖重重擦在地上,甚至来不及站起身,只跪行两步一把捡起那只鞋子死死攥在手心,手上却抖得越发厉害。
往里望去,已是连天大火,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仿佛一瞬间被抽去了脊骨,头重脚轻,目眦尽裂,体内内力乱流激涌,再忍不住“哇”的一声呕出了一大口血。
青麾等人怕有埋伏追了过来,却只来得及见到赵忱临身形闪过,孤注一掷地冲进了一片汪洋火海,瞬间没入其中。
他腰间两条玉带当风吹起又飘然落下,似欲乘风而去,又似飞蛾扑火。
第121章
嵇令颐在水中贴着湖中亭背后的栏杆下端, 借着遮掩时不时上浮缓口气并听听动静,再无声无息地潜下水。
她在水下等得百无聊赖,算算时间那些潜火军和朝臣应该也差不多能陆续到了, 便又冒出一个湿淋淋的脑袋侧耳听外头的响声, 打算再等个一炷香时间才“泣不成声”地被找到。
可她才刚屏住一大口气准备再次潜入深处, 突闻前方传来几声悲痛欲绝的“主公!”, 那声音隔得不算远,听起来似乎是从遂园发出来的。
混着大火燃烧的嘈声她一时间没有分辨出人声, 等第二声、第三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再响起才猛地反应过来这好像是青麾的声音。
赵忱临到了?他脚程这么快?
嵇令颐乐呵呵地从水里冒出来往岸边游, 也不知怎么的, 听到赵忱临的名字就觉得安心,好像只要他一人在此就能抵得上千军万马。
她不再伪装隐藏踪迹,上岸后迫不及待地往遂园小跑过去,才转过方向走到正面,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青麾和几个暗卫一直在想办法冲进已经岌岌可危的宫室里冲, 却几次被冲天火势挡了出来, 那房梁只剩一半,剩下的一半眼看着悬在上方就要砸下来。
这里已是一片废墟焦土了。
“公……公主?”
其中一个暗卫瞥见了她, 立刻拉着青麾的后领扯着嗓子喊:“主公!公主在外面!公主在外面!”
青麾扭头, 他的脸上已经灼起了几个泡, 见到呆若木鸡的嵇令颐后抻着嗓子放声大喊:“主公,公主找到了!”
他这么一个八尺男儿,那一句几乎撕裂了嗓子的话中竟然含了哭腔, 嵇令颐如梦初醒,大惊失色地奔上前喊道:“赵忱临!”
“赵忱临!”
方才青麾等人叫了这么多次里头都毫无反应, 嵇令颐第二遍才喊完火光中忽地人影一闪,下一瞬就有一火团似的人冲出来。
只见赵忱临身上的衣物已不堪, 露出来的皮肉上星星点点灼出许多红肿水疱,他的发尾被烧断了一大截,连下颌处都红了一片。
只有眼睛,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被火炙红,睁大了死死地盯着她,胸口起伏凌乱。
嵇令颐吓得连忙将他按倒在地上滚灭掉身上的火,青麾夺过其中一人手上的盆将水兜头浇下。
众人吓得心惊肉跳,嵇令颐扭头催促暗卫再去遂园背后湖中打水降温,一边训斥赵忱临:“你疯了不成?三岁小儿都知道避火,起码将衣裳打湿再行,你——”
她来不及说完,赵忱临忽然大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他虽勉强将身上的明火压灭,可是全身滚烫。不知是不是因为提着气在火中搜寻时用尽了内力,抱住她时居然双膝一软,两人一同摔坐在地上。
嵇令颐蓦地闭上了嘴,睫羽不受控地连颤了几下。
她发现他在发抖,止不住地发抖,浑身战栗。
他箍住她的力气太大,嵇令颐只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折断,可是他躬身相就,将头深深地埋进她的颈窝,连牙关都在发颤。
她听到他剧烈跳动的心跳声和胸膛处传过来的震颤,好像是过度运动后难以平复的身体,又像是被吓坏了的小孩子。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赵忱临。
他不肯松手,好在她浑身湿透,两个人都狼狈不堪却可笑得相配。
嵇令颐忧心他的伤势,想挣脱出怀抱仔细看一看伤情,侧颈处忽然猝不及防地滴下两滴温热的液体,很快顺着她的皮肤滑下。
她登时僵在了原地。
赵忱临开口时嗓音喑哑粗糙,像是被浓烟熏燎了喉,他极力稳住声线在她耳边质问:
“你是觉得你刀枪不入,还是觉得我刀枪不入?”
她湿透的身体被春夜凉风吹得有些冷,可是他的身体滚烫,掉在她颈边的眼泪更是仿佛灼烫了皮肤,没入骨血之中。
“对不起。”她讷讷地说道,“你知道我赌惯了,我只是想捞个大的,不曾想反而让你担惊受怕,我……”
她“我”了半天,最后只挤出一句“保证再没有下次了”这种好像是死性不改的纨绔夫君说出来的没什么信用的悔过书。
颈边又沉默无声地流下几点泪,吓得她赶紧手足无措地抱住了赵忱临的脑袋,不让他人瞧见他落泪的场景。
手指穿过他的发,灼断的发尾擦过她的手心,毛毛躁躁的像是丧气委屈的垂头狗尾巴草,又像是粘住后就再难摆脱开的夏日苍耳。
她用小指勾了勾,揪住了那一截断发,而后紧紧地攥在手心。
不知为何,她忽然就理解了何谓破绽一词,百花绽放的绽,他此刻不似平日里的运筹帷幄胸有成竹,可她依旧觉得他独一无二。
甚至因为如开蚌取珠,撕开蚌壳露出新鲜娇嫩的肉,让他看起来有一种截然相反的脆弱感,这种偶然露出来的破绽反而如捕食网一般精准地击中了她。
她想她也没做什么呀,两个人纠缠磨合,到今日居然再也分不开了。
嵇令颐偏过头亲了亲他的耳朵。
赵忱临半晌都没有回过神,身上依然在小幅度地打摆子,他的情绪完全崩溃,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样子,哽咽着低声骂她没良心。
她这回老实了,被骂就躺平挨打,乖乖认错,只用掌心轻柔地抚着他的脊背。
赵忱临身量极高,人却偏瘦,嵇令颐摸到了他躬身时凸起的脊骨,硬得有些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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