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帝道:“朕想要为长乐着想,但朕也要为三郎五郎着想。”
他转向景辰,“只要你活着一天,帝座之上就永远会有隐患。你姨母心肠软,朕怕下了九泉被她埋怨,今日便带你一起去见她,也好跟她解释。”
说完转头,看了眼死士。
死士会意,铿然抽出钢刀,朝景辰大步走去。
洛溦拔下发簪抵在颈间:“谁敢动他!”
手里的簪子用了力,压进伤口,鲜血蜿蜒,一面看向永徽帝:
“我死了,太史令也活不了。”
永徽帝泠然朝她望来。
正要开口,地宫的殿顶突然传来一波声势巨大的震荡,摇晃得高大殿柱前后不停抖动。
众人连忙围护住皇帝,靠向壁前。
一名死士从暗道疾奔而入,“禀主上,皇陵里杀进来好多自称晋王旧部的兵将!现在整座皇陵都被他们控制住,开始在祭殿内掘地了!”
说话间,殿顶又有碎裂的石块咚隆着砸下。
永徽帝唯恐碎石落到棺中,忙上前拉好棺盖,转身吩咐:
“封宫!”
今日索性就一起死在此处好了!
逍儿既要他死,那也就……休怪他狠心不顾了。
景辰瞥见死士领命奔向阙门,忙拉起洛溦,追了过去。
身后的地宫再度震晃起来,死士奔至地宫入口的三重阙前,用力拉动了封宫的机括。
机关一落,所有通往地宫的暗道都会塌落掩埋,再无踪迹可循!
景辰藏在袖中的薄刃挥出,贯入死士后颈。
然而连接机括的铁锁已被拉到了极限。
身后暗道中的长明灯晃动起来,紧接着无数石块尘土从道顶纷杂落下。
“走!”
景辰拉住洛溦,奔入天崩地摇的暗道。
一旦暗道封闭,他们必死无疑,还不如濒死一博。
两人双手紧握,在一片昏杂坠坍的光亮中狂跑了不知多久,终于看见尽头处摇摇欲坠的黑曜石门。
景辰松开手,将洛溦揽到身前,用力推出了石门。
第104章
洛溦跌出石门,身后沉重的黑石石块坍塌下来,溅起呛鼻的尘土。
她爬起身,转过头,“景辰?”
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景辰?”
洛溦提高了些声,又喊了一下。
依旧没有回音。
她意识到什么,开始挪移坍塌的石块,“景辰!景辰你在哪儿?”
小一点儿的碎砾,直接拿手扒拉开来,大一点儿的石块,用力搬起,扔到一旁。
如此反复许多次,终于隐约听见一丝回音——
“绵绵!”
洛溦忙俯低身,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继续挖挪石块:
“景辰!”
断裂成两截的黑曜石门下,一道细小的缝隙,只容得人的话音传过。
洛溦试图推开石门,只觉纹丝不动,“这个门还能打开吗?”
黑曜石比寻常岩石更为沉重,如此整块巨大的石门,即便断成了两截,也绝非数人之力就能撼动的。
景辰摸索着研究片刻,明白没什么希望,对洛溦道:
“先别浪费力气。你后面有条暗河,水很清,能入口,去喝点水,保持体力。”
洛溦站起身,在黑暗中摸寻着,慢慢找去暗河,喝了些水。又想到景辰也必定口渴,撕下一截干净衣料,浸湿,带回洞口,试图塞过去。
可缝隙又窄又细,衣料里的水都压挤干了,还是送不过去。
洛溦百般尝试,沮丧的有些想哭。
景辰宽慰她道:“我不渴的,而且上面的人既然在掘地,一定会找到这里,你不用急。”
不管是神策军还是晋王旧部,都会不惜一切找到皇帝,总会慢慢寻来的。
洛溦心力交瘁,伏在洞口,平复着心绪,只觉整个人虚脱的厉害。
“绵绵?”
景辰长时间听不到洛溦的声音,意识到什么,“是不是觉得冷?”
时值初春,寻常屋舍中都难免春寒料峭,更何况在这阴冷的地宫之中。
洛溦从卫邸被掳来时身上的衣物就不多,之前关押的石室里尚有毡毯可用,此刻置身空旷地宫,人一旦静止下来,就觉得寒气直往皮肤下钻,牙关都忍不住有些打颤。
“我没事。”
她不想景辰担心,调转话题:“刚才圣上说的那些话……”
还有对棺木里尸体做的那些事,“他……是疯了吗?太史令……太史令不会真的是他和长公主的……”
洞口的另一端,景辰沉默下来。
良久,缓缓道:“如果是真的,你会介意吗?”
“我介意什么?”
洛溦仍尚有些怔然,领悟着景辰的言下之意,低垂了眉眼,“我能介意什么,又……不是他的错。”
她只觉得皇帝恶心,只会可怜长公主,可怜……沈逍。
景辰靠着石壁,牵了下唇,抑下无言的苦涩。
“我就不该问你这个问题。你从来,都是这么的好,总是……喜欢可怜人。”
那夜黑船暗舱,她不就是因为心疼可怜自己,怕他自卑难受,才颤着声,倚到了他的肩头?
洛溦想起这些日子困扰自己的心魔,额头抵着石门:
“我哪里好了?我这个人,坏的很。”
景辰声音幽微,“我才坏。”
让她,那么的难过。
两个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先前土石摇坠的声音,渐渐消失殆尽。
四周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变得格外突兀。
过了不知多久,头顶残余的一丝响动,也彻底安静了下来。
景辰想起之前坠落时触碰过的机关,想起永徽帝说过的话,心中猛然升起不详的预感。
他站起身,往来时的方向搬开落石砾块,细细摸索。
石缝间碎掉的长明灯,有几盏的灯芯尚还燃着。
他吹燃点亮,再环顾四周,见岩石质地坚实紧密,全然不像是皇陵丘土下的地貌。
难怪之前皇帝语气笃定,就算掘地三尺,也找不过来。
因为这座地宫,根本,就不在皇陵的正下方。
长明灯的灯芯,连着石壁内的一条封闭油道,是以能持久不灭。景辰用碎石将油道挖开了一点,混杂着火油与黄磷的液体立刻滴落下来,沾到火星,腾亮烧灼起来。
洛溦透过石门缝隙,隐约瞧见一点光亮,哑着声唤道:
“景辰?”
景辰掐下一截灯芯,引了火,回到石门处,“我在。”
他试着把手里的火芯送出去,可刚塞了一点,火芯就被石缝摩擦熄灭,不断重复尝试,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没有明火取暖,没有食物,人根本无法在这样的环境里待太久。
景辰的心绪沉重起来,靠近石缝,对洛溦道:“千万别睡着,搓一下手脚。”
洛溦的四肢早已开始发麻,心慌气促,知道这种时候若睡了过去,多半再醒不过来。
她“嗯”了声,隔着缝隙,“你也别睡着。”
景辰听她声音发颤。
“你坐过来些。”
他起身取了些火油过来,挨着石门燃起,期冀着热度能快些传过去,又道:
“别离石缝太近,靠着门就好。”
黄磷的焰火带毒,因能自燃,才被用在墓室中供火长明,断不能吸入太多。
景辰凝视着燃烧摇曳的火苗,倚到石壁上。
听不见门外洛溦的声音,沉默半晌,缓缓开口道:
“要不要,听我给你讲个故事?”
洛溦靠着石门,“嗯。”
“还记得,上次我在船上讲我小时候的事吗?”
景辰道:“我和父母,刚到武州不久,就遇到了追兵。”
洛溦点了点头,“我记得。”
“那晚,我父亲骑马带着我们一路逃出城,却还是在城外的乱葬岗被官兵追上了。”
景辰缓缓道:“追杀我们的官兵,一共有四个,都是功夫十分厉害的高手,我父亲拼死护着我与母亲,却终是只手单拳,寡不敌众。”
“官兵一上来,就砍死了我母亲,父亲把我藏到一旁,自己与他们殊死搏斗,杀掉了其中的三人。最后的那名官兵,用刀捅进了我父亲后背,自己却也被我父亲拿住了命门。我父亲做过多年匪贼,知道不少让人开口的法子,提着最后一口气,逼问那官兵是受何人指使。那官兵却也是条硬汉,被折磨许久,只隐约说了‘京中’二字,就断了气。”
“之后,父亲让我去旁边的乱葬岗里,拖了具跟我差不多大的孩童尸体出来。他把那孩子的尸体抱在怀里,嘱咐我……嘱咐我等他咽完气,一定把他们全都烧掉。”
洛溦听到此处,有些不愿再让景辰继续,启了启冻得发僵的唇,转念想起自己一直思而不解的那些疑惑,又终是抿了住。
“我按照父亲的嘱咐,烧了他们的尸体,没有掩埋,任由着他们暴尸荒野。”
景辰仰靠在石壁上,静默了会儿。
“我失了父母,孤身一人,想着那官兵死前曾说过‘京中’,也不知抱着怎样的念头,便跟着一群进京乞讨的流民,辗转去了长安。那时,殊月长公主刚在渭山去世,整个京城都在行丧,我跟着几个乞儿去隆福寺寻找吃食,偶然看见了祭殿里挂着的长公主画像。”
他顿了顿,微微吸了口气,“我看见画像里的殊月长公主,竟然……跟我母亲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洛溦听到这里,禁不住攥住了胸口的衣襟。
她想起之前永徽帝曾对景辰说过什么“姨母”,彼时只道景辰马上要尚公主,皇帝错把“姑母”说成了“姨母”,又或者皇帝已疯,说的话也不过是癫狂乱语。
可岂未知……也许,也许本就还有另一种可能!
景辰重新往火苗里添了些火油,撑着身,靠回到石壁上:
“遇到这样的事,我心里不可能没有疑问。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怀疑过我母亲的身世,武州城外的那些官兵,若是因为我父亲曾落草为寇而追杀我们,为什么,第一个杀掉的却是我母亲?就算朝廷追贼,也断没有先对妇孺出手的道理。
我想要再打听一下长公主的事,于是找去了她的府邸。但义宁坊那样的地方,我一个小叫花子,多待一会儿都会被巡兵驱赶,更遑论找人打听。我甚至,连府门都靠近不了,只能躲在府门对面的街巷徘徊,也幸而当时年纪小,只要不嫌脏,总是能找到藏身的地方……
那时长公主已经去世,来往出入府邸的人本就很少,而且一看对方的车驾衣饰,就知道都是高门贵人。我稍微走近些就会被轰赶驱逐,更不要提跟人说上一句话。但我那时到底年幼,一根筋就死死攥住了那个执念,想着反正也无处可去、孑然一身,就继续日日夜夜地守在了附近。
等了许久,终于有一日,我看见有辆不怎么起眼的马车,停在了长公主府的门口。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红衣,被她的父亲抱下了车。”
石门外,洛溦禁不住抬起手捂在了嘴上。
景辰的声音,也变得有些低微:
“出入长公主府的客人,大多都是当日进,当日就会离开,偏那小姑娘进了府,连她父亲都离开了,她却一直没有再出来过。我那时便知道,她与这府里的人,一定关系非常,或许,甚至认得长公主本人,知道许多我想知道的事。
于是我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终于有一天,她又出了府,坐上了那辆并不华丽的马车,出了义宁坊。
我跟了过去,跟着马车出了长安,上了灞桥……
那个小姑娘像是生着病,所以马车行路的速度一直很慢,时常走走停停,我也因此能一路跟了下去。过了不久,小姑娘的父亲发现了我,试着驱赶我,但他们到底与长安的贵人不同,没有府兵护卫,气急了也不会要我性命,我便也无所惧,任他怎么骂也不离开。最后他被我缠得烦了,不再驱赶,时不时的,还让人扔几个馒头给我。
我就这样一直跟着他们,先往南,再往东。走到淮南的时候,有一晚下着很大的雨,我躲在客栈外的马厩里,第一次,见到我跟了一路的那个小姑娘,她……”
景辰仰起头,抑下眼角泛起的酸意,笑了笑:
“她,给了我一颗糖,说我……长得很像她的沈哥哥。”
“那颗糖,我揣了一路,直到化得不成样子,都没舍得吃。”
石门外,洛溦的嗓子早已哽咽的发疼。
原来,梦境里那些模糊荒诞的片段,竟都是真的。
“你为什么不……”
若早知他那么苦,若早知他都经历过什么,她一定会求父亲,无论如何也会带他同行!可旋即想到自己父亲的种种,又再说不下去,只能默默忍泪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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