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辰继续道:“我跟着他们,一路到了越州的青石镇,后来,又想办法投去了镇外的佛寺。”
“我长年流落在外,很懂得怎么讨人喜欢,别人不愿干的脏活累活,我都不介意,夜里还能帮忙写字抄经,佛寺的住持渐渐也觉得让我多读些书有益无弊,将来还能帮寺院结识贵主,便出了举荐,送我进了镇里的书塾。
到了镇上,我便又能再见到那个小姑娘。
我费了些心思,跟她的表舅成了朋友,下了学跟他一起,带着小姑娘在石桥柳岸玩耍。
她年纪那么小,从前见过我,却也似乎不记得了。
我留意到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一次长安,回来之后,就总会说我长得像她的沈哥哥。我一心想向她打听长公主府的事,可她翻来覆去的,好像……就只惦记着那位沈哥哥。
她告诉我说,她的沈哥哥,是天底下最漂亮最聪明的人,会辨星星,会算数,会下棋……
我既懂得讨大人欢心,自然,更懂得讨小孩子欢心。她喜欢那人能辨星算数下棋,那我,也能学着辨星算数下棋,也就能……让她喜欢。”
门外,洛溦泪如雨下。
“你能别说了吗,景辰?”
她虚弱摇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根本就不记得这些……”
“你当然不记得。”
景辰苦涩牵唇,“你那时那么小,每次从长安回来不久,就会去郗隐的药庐待一阵,然后,就什么都忘了。”
洛溦抑着哽咽,“我既然都忘了,你为什么还要提?你是想告诉我当初你接近我,跟我做朋友,全是精心设计,全是有目的,是吗?”
“可我不信。”
她声音颤抖,“我不会信的。”
她不蠢,她也有感觉,十多年的陪伴,不可能都是虚情假意。
景辰靠在石壁上,嗓子堵得发窒,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一开始,是那样吧。
精心设计,满怀目的。
可后来,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小姑娘啊。
她那么的好,谁又能不喜欢呢?
那么的暖,让他都渐渐都忘了自己无处可去、孑然一身,什么都给不了她……
他开始讨厌被被她唤做沈哥哥。
甚至因为知道自己只要板着脸就会有些像那个人,便永远对她带着笑。
时间久了,她终于也不再惦念长安城的那人了,也会像他教的那样,唤他辰哥哥,和他玩耍,依恋着他,眼睛里,只有他……
庐岭溪畔,他教她下棋画画,她教他识草辨药,永远,都盼着太阳晚些下山。
景辰用力吸了口气,抑住情绪:
“后来,我去了鹭山书院,有了些见识,也不想再攥着心底的执念不放。毕竟天底下长相相似的人那么多,也许,我母亲未必跟长公主有什么联系,否则她何至于一生困苦,身无所凭?我那时想着,自己只需好好读书,将来京考成功,进刑部、进大理寺,再想办法去查当年父母遇害的真相。
可那天晚上,在那艘黑船上,我听到了陈虎讲的故事。
我在书院学过宫制,知道甪端的含义,也就知道故事里的人是皇帝,一开始,只觉荒唐恶心,后来再想,却又觉得哪里不对。皇帝强迫长公主,是何等灭伦之事,可偏偏他能那么云淡风轻地说出一句‘没什么不可以’。旁人或许只道他是疯魔成狂,但我心中因为一直揣着母亲旧事,知道她与殊月长公主容貌酷似,便又自然多了一层想法。
大乾百姓皆知,圣上,是建德七年冬月出生的。而我母亲虽是佛庵收养的孤儿,不知确切出生日期,却听收留的师太讲过,是建德七年的冬天拣到的她。
于是我那时便想到了一种可能,也许圣上和殊月长公主,原本就不是亲兄妹。”
洛溦听到此处,心中亦是彻底明了。
难怪,皇帝一定要杀景辰。
难怪,太后留景辰在身边,那样的恩宠重用,却始终没法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这样的秘密,足以毁天灭地,足以倾覆整座萧氏江山。
她噙泪道:“所以后来,你被我父兄陷害,没法考试,就去……求了太后?”
景辰没有答话。
玄天宫前,太后看清他模样的一瞬,当即便生了杀意。
也是在那一瞬,他才最终确定,自己心中的猜测原来不假。
景辰伸出手,触向被火苗烤了许久、却仍旧冰冷的石门。
意识,因为吸入太久的黄磷焰气,变得越来越昏沉起来。
如若可能,他很想开口,问问门后面的那个女孩,若是重来一次,他一无所有,穷途末路,她可还会愿意跟他远走天涯,长厢厮守。
可他又怎么舍得,让她一无所有,穷途末路?
“绵绵,现在你知道了真相,也知道了关系大乾社稷的秘密,这些事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对旁人吐露,否则必会惹杀身之祸。”
景辰轻声道:“还有庆老六,他藏在怀宁坊宅院的书房密室,你留下他,将来若是太后想伤害你,你可以此作胁,足以自保。“
洛溦忽而意识到什么,在石门上撑起身:
“你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从前她求了他那么多次,他都不肯开口。
景辰阖了阖眼,“太后一直不想你跟太史令在一起,如今不伤你,只因为还需你解毒。太后她,远比你想的更心狠。”
“我又不会一直跟太史令在一起!等给他解完毒,我就再不会见他了。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景辰睁开眼,视野里一片模糊。
意识,也逐渐恍惚起来,就连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话,亦禁不住脱口而出:
“你,喜欢太史令吗?”
洛溦的心口仿佛被什么击中。
“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她摇头,“我不喜欢。”
景辰微弱地笑了笑,“若他一开始,也像我从前刻意讨好你一般地对你好,陪着你,你也……不喜欢他吗?”
“可他并没有!”
洛溦下意识地辩驳,然而话出了口,又不禁怔怔愣住。
景辰靠着石壁,弯起唇角,泪水潸然而下。
地宫之中,皇帝说了那么多疯话,她最在意,也最先问出口的,是沈逍。
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曾留意,她有多在意那人的态度。
若当真视之陌路,又何须总因他怒而忧,因他悦而喜?
洛溦浑身僵的发麻,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心力交瘁的彻底脱了力。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她费力挪动身体,试图靠近石缝,吸到一股缝隙里的刺鼻烟味,顿时头晕目眩,直起身,虚弱地拍着门:
“景辰,你回答我,为什么要突然跟我说这些?”
“我既知道了前因后果,自是理解你从前做的事。”
“我不怪你……”
石门内,景辰凝视着再度黯然下去的火苗。
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因为呼吸太多的磷气而失去意识。
他注定,是没法护她走到最后的。
“绵绵,你既知晓了我身世的真相,就该明白,我一定得杀了皇帝,为我父母报仇。”
洛溦的手撑在石门上,“他不是自己也想死吗,不用你去涉险,你想想公主,想想你们的孩子……你也不想孩子同你一样,从小失了父母的疼爱,对吧?”
景辰“嗯”了声,“你说得对。”
洛溦见他愿意听劝,总算松了口气,到底,总是会顾念孩子的。
景辰沉默了会儿,“我有些渴了,脑子都不清楚了,你能再去拿点水,试着送过来吗?”
“好,你等着我。”
洛溦忙应了一声,靠着门,撑起发僵的身体,慢慢找去了暗河打水。
石门内,景辰慢慢跪低身,将泥土塞进石门上的缝隙,紧紧填堵住。
转过身,摸索拾起地上的一块尖利石片,扶着石壁寻找到封闭油道的壁砖。
石片嵌入砖缝,用尽残余的力气,撬开了壁砖。
一块,两块……
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液体,先是滴答坠落,继而开始涌泻而出。
地宫远离祭殿,上面的人就算掘地三尺,也不可能很快找过来。
除非,这里的烟火顺着暗道机关传出去,为掘寻的人指引方向。
火,明腾灼烧起来。
景辰靠着石壁缓缓坐下,满眼模糊橙红。
跃动的焰色中,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还有十三年前,那场原本也该让他灰飞烟灭的焚尸烈火。
一生中的回忆,在脑海中一幕幕涌现,幸福的时光,好像……总是短暂的可怜。
或许,很小的时候,也曾快乐过吧?
父亲耕田种地,母亲带着他在窗下读书,笑得那么温柔。
还有后来读书考试,也曾有过,让他志足意满的瞬间吧?
可所有的影像,演绎到最后,又都逐渐变得苍白混沌起来。
唯一剩下的,清晰而生动的,牵扯得他一呼一吸都微微窒痛的,只有那个在船上不顾一切握住了他手的姑娘。
她的额角,微微贴近他的肩头,声音那么轻,却又是那么的清晰而郑重——
“你永远,都是我的辰哥哥。”
景辰含泪而笑,弯起的嘴角轻轻叹喟一声,幽微的分不清是无奈还是悲伤。
岁月流逝,流年回转。
从开始到现在,也曾以为有过一点点的希望。
可终究,还是错过了。
第105章
洛溦颤巍巍从河岸回来,手里捧着湿布,浸骨的寒意从指尖传进了心里。
“景辰?”
她俯低身,摸到石缝,冻僵的指头感觉到里面传出的一丝热意,却半点光亮也看不见。
“景辰?”
“景辰!”
洛溦一遍又一遍地伸手抠挖石缝,呼唤着。
可由始至终,都没有任何的回音。
她想起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心底涌出一股绝望,早已虚脱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景辰……”
洛溦滑靠着石门坐到地上,眼泪簌簌而下。
恍惚的意识里,全是过往的种种记忆,浮泛闪现——
幼时的嬉戏,年少的陪伴,渡口船上的生死相依,他的许诺,他的放弃,他的秘密……
泪水如断线一般,纠绞着空气里的冰寒,渗进了皮肤血液,心脏肺腑都变得麻痹。
颤抖的身体,也渐渐失去了知觉。
四周黑黢黢一片,空茫茫,混沌沌。
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其实……早就是被剩下的那个人了。
皇陵的祭殿之外,此刻厮杀已近尾声。
群龙无首的神策军节节败退,护送着随祭官员和五皇子,退下了殿阶。
五皇子仍旧有些懵然,抓住身边的礼部尚书王之垣,问道:
“父皇呢?我们不管父皇了吗?”
王之垣忙着逃离杀戮场,“殿下别管了!圣上今日原就要禅位给殿下,等回了长安,太后娘娘自有决断!”
五皇子又道:“那景侍郎呢?也不管吗?皇祖母……不是很喜欢他吗?”
“不用管了,赶紧走!”
离京之前,太后娘娘曾叮嘱过,若遇变故,以保住五皇子为重,余下之人皆可为弃。
王之垣护着五皇子在陵道上了马车,扭头瞥了眼远处仍在持续的激战,疾声吩咐官兵立刻护驾回京。
这些突如其来的“晋王旧部”,显然布局缜密,急行突袭,三面夹攻,转瞬就将整座皇陵围得水泄不通!偏这时神策军又失了发号施令的景侍郎,根本无力相抗。
王之垣指挥着近卫官军,带着五皇子匆匆出了皇陵,向长安的方向急逃而去。
祭殿之中,焦丰奔至周旌略面前,禀道:
“周头儿,下面暗道里有烟雾升起来,像是从西北面过来的!”
周旌略的黑脸上露出一丝振奋。
“挖,赶紧挖!顺着烟雾的方向挖!一定把皇帝老儿找出来!”
这一回,绝不能再失手!
又问道:“公子呢?”
焦丰道:“公子已经下暗道了。”
扶荧在洛下搜了数日,都没能找到宋姑娘的下落,直到公子赶至皇陵,闯进卫邸,才在客院发现宋姑娘的衣物,知道她与沈国公一同失了踪。
周旌略闻言,叮嘱了焦丰几句,自己也带着人匆匆下去暗道。
祭殿坍塌之后,暴露出下面的机关暗口,早在周旌略等人杀到之前,神策军就曾试图顺着暗道向下找寻过。但那暗道中的设置十分复杂巧妙,初次开启过后便自毁机关,除非将整块地面全部揭开,否则根本找寻不到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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