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逍凝视沙盘,沉吟不语。
一旁扶荧抱着剑,撇嘴接话:
“你们对齐王的了解,就跟街头巷尾的百姓差不多,什么大乾战神,光风霁月。不拿部将顶罪,就是明主了?你们是没见过那位私底下的脾气,骄傲固执,油盐不进。”
而且还尤其与自家这位主子不对付!
“除非去见齐王之前能让皇帝开口认罪,给你们都平了反,不然他铁定只把你们看做挟持天子、必诛的反贼,直接就开打,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可能!但是皇帝现在人还没醒,雍州军已经到了金云关,等皇帝开口,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周旌略几人面面相觑,皆有些拿不准主意了,只能将视线投向沈逍,静候他的决策。
沈逍的目光从沙盘上抬起,正要开口,却听帐门口传来女子的声音——
“我可以去跟他说。”
众人循声望去,见洛溦从帐门踏入,面色苍白,眼眶泛红,难掩病弱神态,然眼神却是极其坚定郑重:
“我可以去见齐王,让他答应跟你们议和。”
她原想再找周旌略问一下景辰的事,于是寻来了中军帐外,守帐的亲卫都知她身份特殊,也不曾阻拦,便让她恰听见了后半段的议论。
周旌略回过神,看了眼沈逍,清了下喉咙,示意部属全部出帐,又见扶荧还抱剑傻站在原地,攀着肩把人给架了出去。
偌大的中军帐内,一瞬间,就只剩下了洛溦和沈逍。
洛溦原本坚定郑重的眼神,刹时变得有些闪躲,转而盯着沙盘,继续道:
“我曾在三司会审上为齐王作证,也跟他有些交情,应该能想办法说服他的。”
沙盘的对面,沈逍也收回了视线,低了头,面上神情掩在斗笠的阴影中。
跟他有些交情?
可萧元胤对她,何止只是讲交情。
“这些事,不用你管。”
洛溦听沈逍语气冷淡,想起地宫中持剑与他相抗的一幕,不觉沉默住。
过了会儿,道:“我只是自己想去,不会以此提什么条件的。”
她缓缓抬起眼,望向沈逍,“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既然皇帝已经服了毒,必死无疑,我不会死缠着非要自己亲手杀他。”
想起之前周旌略的那些话,她顿了顿,垂了眸。
“还有地宫里对太史令说了那样的话,是我不好,我……”
她抬起眼,见沈逍仍旧默然盯着沙盘,咬了下嘴角,把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总之,我是愿意去见齐王的,太史令自己决定吧。”
说完,行礼,转过身,撩开帘就要出帐。
手臂,却被人从后面拉了住。
洛溦身形微僵,转回身,抬起头。
离得这么近,她这才看清沈逍衣袍下的斩衰服,髻间的白色孝带掠过脸侧,衬得一双墨眸愈发暗沉。
她想起昨日他半跪在石台下,眼神比怀中父亲的尸体还要冷,也像是这般的深邃茫然,溢满了悲怆与痛苦……
沈逍也在回望着她,凝濯的视线落在她髻边的两朵小白绒花上。
“为什么……”
半晌,他低低问道:“是两朵?”
洛溦循着他的视线,沉默一瞬。
“在卫邸的时候,国公大人救过我,我也把他当长辈敬重的。”
若不是沈国公那句是他儿媳,她在卫邸就死在了那帮死士手中。
“国公大人他……”
她看着沈逍,轻声道:“其实也是顾念太史令的,否则也不会救我。”
沈逍有些惘然地牵了下唇,“你不懂他,他谁都会顾念,唯独除了我。”
洛溦望向他唇边的那抹笑,人却不觉陡然有些怔住,霎时眼眶泛了红。
沈逍凝视着洛溦。
女孩眼中弥散开的氤氲,如盈盈秋水般的,淌过他此刻纷乱纠绞的心头。
他有些恍惚地伸出手,抚向她的泪眼。
可她却又像是骤然惊醒过来了似的,偏开头,仓皇躲开。
缠裹着绷带的手,无措地僵在半空,指尖失力地微微蜷起。
她躲得那么急,急的像是……在躲避着什么极肮脏的触碰。
他想到了什么,眼中的一点期冀化为自嘲,寂然站开身,走回到沙盘前。
良久,声音已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回去吧,金云关不用你去。”
洛溦亦彻底平复了下来,抬起头:
“为什么?太史令现在不是很需要跟齐王议和吗?”
沈逍眼也没抬,“我的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那夜观星殿内,她口口声声地说,厌恶他要做的事,厌恶他们的尔虞我诈,阴谋算计,迫不及待地想要远远逃离。
她那样地求他,求他放她离开。
洛溦道:“从前没有关系,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微微吸了口气,“太史令想要为母亲讨还公道,我也想要为景辰讨还公道,我……”
沈逍陡然阖目,似不想再听她说下去,朝外唤道:
“扶荧。”
扶荧一直候在中军帐外不远处,此时闻声走了进来,“太史令。”
沈逍看着沙盘,静默片刻,声平无波:
“送她去金云关。”
扶荧看了眼沈逍,又瞄了洛溦。
“我不去!”
他刚才在外面被周旌略一顿狠狠揍损,说他没眼力见,现下正满脑子反思呢。
沈逍抬起眼,目光锐冷。
扶荧梗着脖子,“太史令难道没发觉我跟宋姑娘的八字特别犯冲?但凡我跟她同行同路,不是我倒霉就是她倒霉!我也是冥默先生养大的,笃信神力玄学,断不敢再犯险了!”
嘴上强硬,心里到底还是害怕沈逍,抓住冥默这尊靠山不敢放,又道:
“冥默先生从前算过,说宋姑娘和太史令是天作之合,最旺彼此,眼下情况紧急,好几万人的性命皆系于此,依我看要想诸事顺利,就最好听从冥默先生的卦辞,由太史令亲自送宋姑娘,万事大吉,事半功倍,造福将士!”
说完抱拳行礼,麻溜退出了帐。
沈逍盯着落下的帐帘,收回时,目光掠过旁边的洛溦。
两人视线紧绞一瞬,又旋即分开。
四周静谧无声,只有垂落的帐帘在风中被吹得微微鼓起,颤动出层层波纹,一如此刻人的心境,起起伏伏,无从平静。
良久,他垂了眼,将手里军棋扔进沙盘,放弃似的开口:
“去准备吧,我送你去。”
~
从洛下到金云关,坐马车要七日左右的时间,快马则只要两日。
洛溦主动提议骑马前行。
时值初春,孚山一带又刚经历了连绵的阴雨天,山林路泥泞难行。
洛溦的身体刚恢复了些力气,纵马驰行其实很是艰难,却一路咬牙跟上沈逍和护卫的行速,不曾抱怨。
进入金云山脉后,地势逐渐险峻。入夜时分,前行打探的护卫寻到适合落脚之地,将队伍引领了上去。
落脚处位于山峰之间,避风,洞穴干燥,护卫们在洞外点燃篝火,煮了些简单膳食。
洛溦没什么用膳的心情,喝了点热汤便进了洞。
她将裘衣铺到地上,慢慢靠坐到石壁前,低头捶着因骑马而僵疼的腿。
沈逍走了进来。
他这一路上,仍旧是卫延的装扮,卫延的模样,笠沿拉得很低,此时沉默着,将手里的一盏药递了过来。
洛溦闻到药味,抬起眼,伸手接过,“谢谢。”
她端起药,慢慢喝完,起身想去洗盏,却被沈逍又接了回去:
“躺下休息。”
他语气有些冷,说完,便拿着药盏出了洞。
洛溦望向夜色中他离开的背影,一时有些思绪恍惚。
他的模样,分明还是卫延。可卫延话再少,也不似这般冰冷疏离。
他是太史令,可太史令,又怎么会做端茶送药这样的事?
药力的作用,让头脑愈加昏沉起来。
她慢慢伏倒在裘衣上,累了整日的疲倦沉沉袭来,人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半梦半醒之间,恍恍惚惚的,感觉像是有人在揉自己的腿。
胀痛的酸麻感传来,洛溦迷迷糊糊地嘤咛了下。
腿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男子的手,也挪了开。
洛溦慢慢转醒,睁开眼。
入目之处,是烧得正旺的火堆,橙红色的温暖火光炙烤周身,烘得人暖洋洋的。
洛溦盯着那跳动的火苗,意识渐渐回复,紧接着却是心脏骤然一缩。
胸腔中快要缓不过气,挣扎着撑起身,扭过头,身体剧颤:
“我……我不想看到火……”
身畔穿来沈逍的声音,透着一丝压抑,“你在发烧。”
洛溦却只摇头,蜷坐在石壁旁,发着抖,“我没事,求你……把那火灭掉……”
沈逍望着石壁边颤抖的少女,半晌,一语不发,取过身边水囊,打开,浇熄了火堆。
四周顷刻黯了下去。
洛溦慢慢平复住气息,转过身,盯着火堆里的残余火星,良久怔然。
没了火光,洞外的夜光便渐渐清晰起来。
洞口露出一段深蓝色的夜幕,繁星璀璨,一轮弯月皎洁似玉。
人间美景如斯,可有的人,却再也看不见了。
夜风,吹得洛溦眼角一凉。
她抬手去拭,触到滚烫的额角,这才意识到沈逍说的不假,自己真的在发烧。
身体抖得厉害,呼吸都带着颤。
带着男子体温的雪裘,裹到了她的身上。
“明日还想上马吗?”
沈逍寒着声,伸臂将她拥进怀中,揉搓着她发僵的胳膊,“带你出来,不是让你拖延行程的。”
洛溦遽然被他拥住,一抬眼,见他或许因为先前生火,揭去了卫延的面具,此刻那张清冷漂亮的脸映在稀疏的星月光下,眸色沉沉,也正低头朝她望来。
她忙移开了视线,下意识地用了些力,想要挣脱。
“点火,还是靠着我,自己选吧。”
沈逍声音仿佛不带什么情绪。
感受到怀中少女不愿妥协的挣扎,又似是想到了什么,缓缓松开了手,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我不碰你,你靠着取暖便好,我再脏,衣物却也是干净的。”
洛溦挣脱的动作,骤然停了下来。
四周静谧无声,只有不知是谁的心跳和呼吸声,缓慢,艰涩,无望。
她翕合了下嘴唇。
良久,欲言又止:
“圣上和长公主……其实你……”
“其实我,就是你想的那样。”
沈逍冷着声,漠然打断她,仿若没什么情绪似的,强抑住那不易觉察的一丝颤:
“觉得……恶心是吗?”
洛溦靠在他胸前,模糊的视线怔望着洞外的璨璨星空。
继而,又慢慢垂低,落到了火堆残余的光点上。
无数的话,涌到嘴边,却终又咽了回去。
她阖上眼,任由泪水悄然滑落,轻声道:
“嗯。”
第107章
四周光影晦暗,寂静无声。
洛溦感觉身畔男子沉默如冰,仿佛连带着胸膛中的温度都抽离了去。
她心绪纷杂,一时有些愧疚,一时又有些无措。
从长安逃到了商州,她如今根本不敢去想,若是自己刚才说出真相,他会做些什么,说些什么,而她,又该如何去应对。
还有她想要做的那些事。
他可……又愿意帮她?
“我……”
洛溦靠在沈逍胸前,沉默良久,低声开口道:
“那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并不是太史令有什么错,我……”
“你不必解释了。”
沈逍声音沉沉。
他懂她的意思。
他并没有什么错,只是她接受不了。
“你什么想法,我并不在意,既然执意要去金云关,就把身体护好,否则明日难行。”
他伸出手,把从她肩头滑落的雪裘往上拉了拉,掖好,淡声无波:
“睡吧。”
夜幕中繁星徐转,启明即将冉冉东升。
洛溦被沈逍的话提点了尚有大事在前,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合着眼,终是慢慢地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再睁眼时,已是天光大亮。
她抬起头,见沈逍似早就醒了过去,正垂眸朝自己望来,眉眼映照在金色的曦光之中。
洞外传来护卫的禀报声:
“公子,斥候传回消息,齐王已经抵至金云关。”
沈逍移开视线,裹紧洛溦身上的雪裘,将她扶靠到毡毯上,自己站起身,出了山洞,聆听护卫奏报。
洛溦也慢慢回过神。
摸了摸额头和脉搏,觉得身体不再那么发沉,撑起身,收拾整理,出了洞。
从此处到金云关,快马加鞭,能赶在入夜前抵达。
沈逍没再让洛溦独自策马,带了她共乘一骑,加快行速,下了金云山。
一路之上,两个人俱是沉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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