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只是觉得齐王殿下很好,适合坐那个位子。”
沈逍良久未言。
萧元胤很好。
景辰或许更好。
好到人都已经死了,她还要不顾一切地为他博虚名尊荣。
“他们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沈逍缓缓抬起眼,将洛溦拢在自己发间的手握住,拉近,看着她:
“你是我玄天宫的人,这辈子都只能留在玄天宫做观星修历之事,顾不得别的。”
洛溦被突然捉住了手,失措扬眸,对上沈逍阒暗的视线:
“可是……”
“可是什么?”
沈逍漠声道:“你是玄天宫的监副,终身不得致仕。当初我给过你选择,你为得好处,信誓旦旦地应下,还说什么会全心全意,难道如今就想反悔了?”
他握紧了手,拉她靠得那么近,几乎快要跌坐到他腿上,逼视着:
“总不能,你都已经满口谎话了,还要再对我言而无信?”
洛溦被这样的目光看着,一时心绪紊乱,移开眼,想再开口,却又好像一个字也辩不出来。
沈逍亦是一语不发,默然从她手里取过梳子,迅速绾了发,站起身,走了出去。
~
乘船离开老君滩之后,洛溦被扶荧护送返回玄天宫,而沈逍则直接去了皇城。
经过昨日一番浩劫的皇城,栖惶狼藉,暗流涌动。
沈逍跟着宫侍进到宁寿宫时,见外殿乌泱泱跪着好些官员,再往内走,又有王颛、王之垣等王氏贵戚,一个个俱是面色凝重。
见到沈逍到来,太后挥退了其他人等,召了外孙坐到近前:
“昨日你去哪儿了?”
看着他,目光微露矍铄锐利,“哀家让耿锐派了人出去寻,到处都找不到你。”
沈逍亦未掩饰,“我送萧佑离开长安了。”
太后心中其实早有定论,却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直接,反倒因此有些猝不及防,转了会儿腕间佛珠,方才道:
“你明知道萧佑身份特殊,哀家扣住他也是为大乾社稷着想!为何还要处心积虑把他带出去?”
沈逍抬起眼,不疾不徐:
“外祖母特意把萧佑带去东林苑,不就是想要试探我吗?既然给了机会,我自是却之不恭。”
叛军突袭商州,他却恰在那时自洛下扶灵而归,任何人都会起疑。太后当日召他进宫,表面试探得漫不经心,反倒表明疑虑未消。
“所以你一开始就是故意……”
宫人们奉来茶点,太后住了口,盯着案上的碟盘,半点儿胃口也无,阖目片刻,睁开眼:
“那齐王呢?你能提前知道他的计划,难不成……与他也有往来?”
沈逍取过茶盏,“外祖母觉得我会与萧元胤有所勾连?”
太后道:“你们两个自幼就合不来,小一点儿的时候没少打架,长大了亦彼此看不顺眼,当初洛水案之后,也是你背后谏言,帮哀家除了他的兵权。”
语气暗蕴几分意味深长,“若他掌了天下,定是不会让你过得舒心。”
沈逍道:“那刚才外祖母又何必问我是不是与他有往来?
“我能提前知道他的计划,只因晋王的旧部知晓我与萧佑交好,暗中求到了我面前,让我帮忙救人。他们应是与萧元胤有过接洽,知其安排,所以故意选在了那一天动手,若我真有心做些什么,又何必告诉外祖母萧元胤的计划?”
他指尖轻抚盏沿,“且此时放走萧佑,对外祖母利大于弊,若晋王旧部无主,难保不会投了萧元胤,倒不如眼下他们各为其主,鹬蚌相争。”
太后转着佛珠,良久沉吟。
沈逍说得不错,眼下如何稳住京畿的局势,才确实最为紧要。
一开始到底是她顾虑太多,没能一早杀了萧佑。
晋王案原就经不起推敲,萧佑若再横死,难免引人猜疑,若非如此,她何至于留着这个祸根这么多年?
所幸那人的母妃还在自己手里,量他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太后看向沈逍,“你就只想让萧佑活命,不求其他?”
沈逍沉默了会儿,抬起眼,“上回外祖母说,想让我执权摄政?”
太后脸色微怔,“你不是不愿意吗?”
他是她在世间唯一剩下的骨血。
莫说摄政之权,就算是皇位,也是能给的。
但前提是他要肯听自己的话,答应她提的诸多条件,包括跟王琬音的婚事。
而眼下,决计不是谈这些条件的好时机。
沈逍当然清楚,眼下不是外祖母谈条件的好时机。
王家子弟再无人可用,唯一稍稍能有些能力的王敏显也被自己射杀在了东林苑。
萧元胤被他引来京畿,此刻就盘踞在万年县。
晋王旧部势力未除,御史台又开始在朝中推波助澜。
整个长安,内忧外患。
他如今想要什么,根本无需再屈服于任何条件。
所以才会步步筹谋,一直等到现在。
沈逍眉眼轻垂,看向指尖摩挲着的茶盏。
雨过天晴的瓷色,又让他想起昨夜的雨,昨夜的人。
若那人此刻在此,知晓了他的种种谋算,大概,会更厌恶,更觉恶心吧?
~
洛溦被扶荧送回到了玄天宫。
路上得知长乐得救后也被送来了玄天宫,尚在病中。
洛溦有些放心不下,前去探望。
长乐之前亲睹沈逍射杀王敏显的一幕,其后又落了水,惊吓过度,服过几次药仍有些精神恍惚。
此刻郗隐和鄞况都在屋内,讨论着施针用药的方案。
长乐坐在美人榻上,意识迷茫地喃喃低语,看到洛溦走进来的一瞬,遽然惊声尖叫起来。
“是你!”
她仿佛记起了什么,抖着手指,指着洛溦,“我记得你,你是宋洛溦!因为你,若存哥哥才会跟我说那些可怕的话!”
说着,就起身朝洛溦冲了过来。
鄞况忙拦住长乐,往她后颈扎了一针。
长乐瘫软下来。
洛溦问鄞况:“她怎么样了?是有些糊涂了吗?”
鄞况把长乐扶回到榻上,若有所思:
“好像她看到你,倒是神智清明了些。”
转身与郗隐商量了几句,又重新讨论起治疗方案。
洛溦在旁边听他师徒二人对话,大致明白过来长乐如今怀有身孕,无法随意用药,是以病情一直起伏不定。
然郗隐最喜拿疑难杂症试药,重新又把了脉,琢磨一番,添了几味猛药,把剂量减少,频率增多。
洛溦有些担心他试过了头,留在一旁瞧着,一面帮忙给长乐喂药。
入了夜,鄞况回药房熬药,洛溦独自守在榻边,喂长乐服下新一轮的药剂,又探查她的腕脉。
长乐徐徐睁开了眼,盯着洛溦。
洛溦见她醒来,问道:“公主好些了吗?”
长乐盯了她片刻,眼神似又清明几分,过得半晌,突兀开口道:
“你是因为景辰的孩子,才肯照顾我吧?”
洛溦怔了怔,没说话。
长乐竟会知道她与景辰的事。
是景辰……告诉她的吗?
长乐慢慢坐直起身来,突然挥手而出,一巴掌扇在了洛溦脸上。
洛溦耳中嗡鸣,刚转回头,长乐的第二个巴掌又已挥了下来。
她抬手挡住,握住长乐的手腕,“公主!”
长乐扬起下巴,挑衅地看着洛溦,“你松开,你要是不松开,我就再不吃药,直到弄死肚子里这个孩子。”
洛溦攥着她的腕,踯躅半晌,缓缓松了开。
长乐猛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直流,情绪疯癫:
“知道我为什么笃定你放不下景辰的孩子吗?因为他对你,也是痴心的很,被皇祖母下了那么重的药,都能忍着不碰我,人都快没意识了,还在叫你的名字……”
长乐慢慢站起身,揪住洛溦,“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要脸?先是迷住了若存哥哥,让他那样地对我,转身又勾搭上景辰……”
“你就是个贱人!”
说着,一巴掌又狠狠甩到了洛溦的脸上。
洛溦趔趄踉跄,后退的身体,恍惚像是撞进了谁的怀里。
意识,一片飘忽流离。
第115章
洛溦思绪惘乱,仓皇间只觉自己被身后的人揽扶住,胀痛的脸颊贴到了他胸前,微微浸着湿意。
长乐已经再度扬起的巴掌,滞在了半空,先前狠戾的面容变得扭曲恐惧起来:
“若存哥哥……”
她定定盯了沈逍片刻,脑中时而是过往对他种种迷恋的情绪,时而又是那日在璇玑阁里的可怕一幕,瑟瑟发抖。
“都是因为宋洛溦,都是因为宋洛溦……”
长乐捂住头,喃喃自语,一会儿又想到被沈逍射杀了的王敏显,失声惊叫起来。
鄞况端着药从屋外进来,见状忙上前施针制住长乐。
沈逍道:“不用留了。”
鄞况捏着银针,确认道:“马上吗?”
洛溦清醒过来,忙道:
“太史令,公主什么也没说,你别……别伤她!”
沈逍松开手,将揽在怀中的洛溦扶转过来,低头看着她红肿的脸和泪湿的眸。
半晌,揽着她走到长乐跟前:
“那好,你打回去。”
洛溦心绪惘徨,看了眼被鄞况施针制住、无声发抖的长乐,摇了摇头。
“我不……”
转身扬首去看沈逍,“我不能……”
沈逍注视她片刻,眼中怜惜渐转幽冷,拽着她出了屋。
看押长乐的这间密室,毗邻后院的药房。
沈逍拉着洛溦进了药房,让小僮寻来了消肿的药膏,伸指托住她下颌,扳过面庞,俯身亲自上药。
洛溦适才听了长乐的一席话,心中紊乱如麻,只想找个地方独自待着静一静。
可又害怕,沈逍会回去伤害长乐。
她抬起眼,看着他,“公主她,其实也没细讲太史令跟她说过什么……”
她不知道沈逍从前到底跟长乐说过什么,让她那般的害怕,也不敢问,只能劝慰道:
“太史令别对她生气了。”
沈逍擦药的动作顿住,掀起眼帘:
“你觉得,我是因为这个在生气?”
洛溦回望着他,动了动唇,又旋即抿住。
沈逍道:“假如她此刻没有怀着景辰的骨肉,你会打回去吗?”
“那我……也不会。”
洛溦垂了眼,“她生着病,我俩又都是女孩,没必要打来打去的。”
都是女孩,所以没必要?
沈逍默然注视洛溦。
当初在含章台给何蕊的跪垫放驼花粉,分明没半点的手软。
她是什么样的性情,他再清楚不过。
哪怕对着明知不是对手的匪贼,手里的刀说刺就刺下去了。
如今无非,只是为了那人的缘故。
沈逍的指尖,还扶在洛溦的下颌上,感觉到她面颊的撤避,缓缓松了开。
洛溦沉默一瞬,拿起案上的药盒。
“那我先回去了。”
她低着头,收起药盒,转身退了出去。
沈逍独自静立在药案旁,视线不知落在何处,怔忡良久。
回过神,准备出屋,却见郗隐背着手走了进来。
“咳。”
郗隐睨了眼沈逍,咂巴着嘴,没打算遮掩自己偷听了壁角,啧啧叹道:
“听你俩说话,简直要把我这条老命搭进去。”
他在案边坐下,取过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喝了口。
半晌,重新看向沈逍,踟蹰片刻,问道:“师兄有没有跟你说过,当年我为什么会把那颗血灵丹给了绵绵丫头的娘亲?”
沈逍道:“说过。”
他那时年纪还小,却也听明白了大概,知道洛溦的母亲是郗隐从前的意中人。
郗隐又问:“那你可知道,阿萝后来为啥选了宋行全,没选我?”
沈逍摇了摇头。
郗隐捏着茶杯,“论才华人品,我甩那姓宋的五千里!但可惜,论起哄姑娘家开心,他确实又远胜过我。我这人,性子要强,从不肯低声下气,更说不来什么甜言蜜语,而宋行全那厮,你也见过,说话惯会伏低卖惨,动不动就能为她生为她死,没她活不下去。”
“当年我只顾着自己清高傲世,又觉得以阿萝的心智,断不会被那等不要脸的招数所惑,可俗语说得好,烈女怕缠郎,千百年传下来的话,绝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
郗隐不想再多说自己当年的憾事,转向沈逍:
“你知道从前景辰是怎么待绵绵的吗?但凡学堂休学,不论刮风下雨,必走四五十里山路来我的药庐陪她,从不说一句重话,从不露一次冷脸,我若是个姑娘,也宁可选择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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