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对应巽位和坎位。”
洛溦思绪混沌地跟随着,一步步挪动着算筹。
明明听沈逍语气平静漠然,可偏就控制不住让她有些心慌意乱,努力集中注意力思索着,仍旧完全不知每一步是怎么解出来的。
煎熬了许久,实在再熬不下去了,扭头羞愧道:
“我……我真学不会这个。要不,太史令直接帮我解题吧?”
沈逍看着她。
靠得那么近,她的唇,几乎就在他的唇边。
他搭着眼帘,声平无波:
“我只答应教你,没说直接帮你解。”
洛溦嗫嚅道:“可我真的脑子转不过来,太史令这样教我一遍,我估计也听不懂,还浪费时间,所以不如就直接解了,我在旁边看着就好。”
咬了下唇,示好道:“要不,我再喂薄荷糕给太史令?”
谁想吃那薄荷糕?
沈逍微垂着眼,盯着她唇上咬出的浅印,俯低,靠拢,轻轻吮住。
洛溦猝不及防,缩身想躲,后脑却被他的手指扣了住。
然而吻得却并不强势,轻啄了下,便停住,抬眼,判研着她的反应,托在她乌发间的手感觉到了她的抗拒,随即慢慢松了开来。
洛溦绷紧着的呼吸,回复过来。
垂了眼,抑住情绪,好半天,声音低如蚊蚋地开口道:
“太史令,能认真解题吗?”
沈逍一语不发,取过算筹,开始解题。
少了讲解的必要,他运筹的速度就快了起来,抚云拨水般的,过了莫约两三刻,便将数字重组完毕。
洛溦也不再纠结先前之事,忙取了笔,对应着记下。
沈逍注视着女孩专注的模样,静默片刻,淡声道:
“想学的话,我可以从同余程式开始教你。”
洛溦哪里还敢让他教。
收起记录答案的纸,摇了摇头。
扬起眸,对上他定定的目光,心底一点隐秘的期望浮泛上来,斟酌着,调换话题似的问道:
“对了,太史令去见过太后娘娘了,那有没有……决定接下来会怎么做?”
齐王如今被困在万年县,现下何去何从尚不知晓。
“那日太史令曾说,不该一下子连根拔起京官中的世家旧党,是……打算帮着太后娘娘,保下五皇子的帝位,然后再一起对付齐王吗?”
沈逍的视线从洛溦的脸上收回,没什么情绪地说道:
“外祖母想要说服萧元胤退兵称臣,我也希望他能以退为进。”
洛溦问:“要是齐王不答应呢?”
“他现在,没有太多选择。”
沈逍将案上的算筹收拣回筹盒,“你也用不着为他太操心。”
“可他是因为信了我,才……”
沈逍收拣算筹的动作顿住,捏在手里的竹筹似不知该放去何处。
“谁让他要信你?”
他将手里的竹筹啪地扔进筹盒,眉目蕴寒,寂然起身离去。
~
洛溦回到居所,心情沉甸甸的。
好在那个六十四卦锁的答案是有了。
她定了定情绪,重新拿出那个铜匣,按照沈逍算出的答案,将匣面上的卦块移动重组。
铜盖下,发出一声脆响,机括打了开来。
洛溦揭开匣盖,见里面放着一叠书纸样的东西,最上面的是一封信。
她展开信,读道——
“绵绵,见字如晤。此番东行洛下,自知或难身返。匣中之物,若得启用,必因太史令相伴相助之故,吾心安矣。汝当知,逝者似水,未尝亡也,于吾而言,更谓解脱。从此一别,望勿念,万勿疚。吾平生之所愿,唯汝喜乐无忧。”
洛溦看着信纸上熟悉的字迹,心头百般滋味。
景辰故意用了这样的卦锁,明知只有太史令才能解开,是笃定了……她会去找沈逍帮忙吗?
又或者,是觉得她会把里面的东西转交给沈逍,得其相助,因此才会觉得心安?
可他都不知道,那个人有多冷多坏。
又怎么能,让人心安呢?
洛溦默默将信纸折起,收好,开始整理铜匣中的其他文书。
文书的内容很杂,有几道太后亲笔所写的密诏、密信,还有一些王家子弟贿赂公行、戕害人命的记录和罪证。
另又有一张发黄泛旧的纸,被仔细地叠存在鲤封之中,展开来,见上面绘着一座建筑内里的结构图。
建筑的外形看上去有些像座佛寺,屋顶造型却又有些许不同,空白处写着一个“昭”字,寺庙最底部几间甬道连通的暗室,旁边写着一个“母”字。
洛溦将图仔细看了几遍,一时摸不清头脑。
但既然这张纸被如此谨慎地保存着,想必意义重大。
太后软禁了萧佑的母亲和张贵妃,会不会……跟这个”母“字有关?可纸张颜色泛黄,显然又不是新近之物。
那到底,会是什么意思呢?
~
齐王夜袭皇城之后,原就人心惶惶的长安城中,更是暗流汹涌。
又有不知何处流出的传言,开始在京中广为散播,说永徽帝在洛下禅位之事不实,传位诏书皆系伪造,暗指太后牝鸡司晨,挟幼主垂帘干政。
所幸在百姓间声望极高的太史令,此时愿意入主紫微台统理政事,总算令得人心稍定。
三省六部的晨会之后,穿着各色官袍的朝臣寒暄退离,唯独御史周穆留了下来,转去了正堂后的偏室。
偏室内,沈逍身穿一品紫色官袍,袖口襟前微露雪色孝衣,立在铺陈在玉石地砖上的巨大舆图前,聆听几名心腹部属的禀奏。
周穆静待诸人奏完事宜,退了出去,方才上前道:
“神策军并入中军监后,王之垣举荐子侄接任统领权,今早御史台以之前王敏显失职之罪弹劾,未令其得逞。”
沈逍的视线从舆图上收回,走到书案后,提笔撰写公函,一面道:
“让何岐将神策军的兵力疏入京兆府,另设军营,推举你名单上的人接管过去,等南北六州的兵权交接之后,再做清理。”
周穆应道:“下官遵命。”
他昔日曾是晋王伴读,后被沈逍招揽,暗中助其谋划,选拔受党争打压的忠直纯臣,为革新吏治做准备。此番自沈逍执掌三省,借朝局动荡之机,周穆培植的心腹皆被不动声色地安插至要职,扼住了旧党动摇朝纲的枢要处,一步步牵制平衡,蚕食其势。
“眼下朝政局势趋缓,太后年事已高,王家亦再无可掌舵之人。”
周穆继续道:“太史令摄领六部,摈除党争乃是迟早之事,只是眼下齐王尚且盘踞万年,储君之事需得早做定夺。”
沈逍神色澹然,“不急。”
萧元胤一直盘踞在京城附近,他才有足够的理由将南北六州的兵权收拢到自己手中。
“等何岐交接完兵权,再将皇帝禅位给齐王的诏书内容传出去,帮萧元胤造些势。”
周穆闻言略有些迟疑,问道:“太史令是决定要扶齐王继位了吗?”
沈逍合起函册,想起那晚在观星殿与洛溦的争执,沉默住。
论私情,他决计不愿让萧元胤得偿所愿。
但以大局论,萧元胤又确实是皇子之中最适合坐那个位子的人。
大乾想要彻底革新吏治,任重道远,除了削弱门阀世家的势力,还要彻底更改底层官职的选拔,摈除党派攀附。萧元胤的强硬不折,反倒让他拥有了推行新政的决心与毅力,比起皇室中的任何人都更为称意。
否则当年豫阳兵变,他也不会特意传令让周旌略留下了萧元胤的性命。
沈逍沉吟片刻,吩咐道:
“帮我约萧元胤在岐川见一面。”
~
洛溦拿着铜匣里的那页纸,反复研究了几日,一直找不出什么头绪。
大乾管理寺庙的监院,恰也隶属玄天宫,洛溦让扶禹找来与寺庙有关的名册和书籍,逐一翻阅。
她从书中了解到,“昭”字,原来是吐蕃佛教的寺院名。
可自四五十年前大乾与吐蕃交恶,朝廷便断了与吐蕃的往来。洛溦长这么大,都不记得在哪儿听说过有吐蕃佛寺,送来的名册里,也始终查不到任何这样的寺院。
苦思了多日,突然想到曾与沈逍待过的高禖庙,心中有了念头,匆匆下了璇玑阁,去了司天监。
司天监里,存放着历朝历代的舆图,除了描绘地貌的山河形图,亦有城池地舆,标注着其间建筑的名称。
如今不为人知的庙宇,或许也像那座高禖庙一样,只是废弃了。
洛溦埋头找寻了一个下午,终于在一幅五十年前的长安舆图上,找到了标记为大昭寺的一座建筑,就紧临在宫城之西。
据载两百年前,吐蕃公主和亲中原,皇室为示礼迎,在毗邻宫城之处修建了这座佛寺。自此大昭寺屹立长安一百多年,直到四十多年前,因为与吐蕃交战的缘故,被朝廷下令拆毁,于其原址上重建了一座无量寺。
这座无量寺里面,又能有什么秘密呢?
洛溦心事重重地走出存放舆图的书斋,远远望见一名有些眼熟的文吏,缩在廊角处朝自己悄悄示意。
她走了过去。
文吏提心吊胆地等了半个下午,此时见洛溦出来,忙上前躬身行礼,压低了声道:
“宋监副,齐王殿下想见你一面。”
齐王?
洛溦不敢置信,“殿下在哪儿?”
“监副请随小人来。”
文吏从前与鲁王一起师从曹学士,受过不少恩惠,昨日被齐王殿下派人找到,原以为根本没机会把话送进璇玑阁,谁知阴差阳错的运气好,宋监副今天竟自己来了司天监。
他领着洛溦去隔室换了身小吏的冠袍,带着人出了监院,过桥,引至渠对岸的一处算命店铺前。
龙首渠因靠近玄天宫,一直是长安善男信女积聚之处,沿渠各式算命看卦的店铺摊位亦是鳞次栉比,围满了求问姻缘功名的百姓。
易了容的萧元胤,黑着张脸,抱臂站在一排写着“小诸葛”、“赛神仙”、“不准不收钱”的招牌前。
见到洛溦过来,他神色稍霁,拉了她退进算命铺子的后院。
洛溦自知晓沈逍借自己利用齐王之后,就一直心存愧疚,此时见到萧元胤,忙想解释:
“上次的事……”
“上次的事,我知道与你无关。”
萧元胤截断她,“是沈逍那厮阴私,也怪我自己没留够后手!”
他时间有限,长话短说,“你如今既也看清那厮的真面目,定也不想再留在他身边,索性就跟我走吧。”
洛溦回望齐王,欲言又止,半晌,问道:
“殿下怎么突然来长安?”
现在到处风声鹤唳,齐王进京,必定危险重重。
萧元胤道:“我母妃还在皇祖母的手里,我不能不管。”
张贵妃与太后素来不和,如今落入其手中,不知会受何等折磨。
“皇祖母应是知道我曾与晋王旧部有过来往,前些日子派人送了密信给我,让我想办法截阻萧佑,用他来交换我母妃。”
萧元胤虽不知太后何以对萧佑如此在意,但却不能放过这个解救母亲的机会。
“我应允了下来,此次入京就是为了带走我母妃。”
他看向洛溦,“特意选在今日,也是因为沈逍约了我去岐川行宫见面,他此刻不在京中,我要带你离开,能有七八成的把握!你先跟我的人去婆娑林暂待,等我换回母亲,再去接你同行。”
洛溦想到萧佑,“颍川王他……”
萧元胤道:”我自不会像沈逍那般阴私,拿自己的亲堂弟去做棋子,且萧佑如今身在何处,我也确实不知晓。但我有其他的筹码跟皇祖母交易,等见了面,自能让她答应。”
他握住洛溦手臂,带她走到院子侧门:
“时间紧迫,我先送你去婆娑林。”
洛溦一时回不过神来,脚步迟疑,彷徨间想起铜匣里的那幅图,问齐王:
“太后,约殿下在哪里交易?”
萧元胤道:
“无量寺。”
第117章
沈逍赶在日暮之前,抵达了岐川行宫。
此处是隶属万年县的离宫宫苑,宫苑不远处的临水地,如今被萧元胤暂据为了屯兵之所,河流沿岸的旷野之上扎着营帐,招展着印有皇室徽记的各色旌旗。
随行诸人在山岗上勒缰驻马,遥遥可见营地外围的骑兵步卒齐整操习。
扶荧撇嘴道:“齐王这是知道太史令要来,故意把家底都搬出来示威吧?”
一旁的中军监何岐,向沈逍谏言道:
“太史令,不如让末将趁机去探一下这里的兵马数目?”
养兵不易,士卒军马每日的口粮消耗都不是一笔小数,齐王既然要显摆,他们便索性却之不恭,以便将来掐着时间断他的粮草供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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