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禹道:“没事。”
长乐醒来之后,只隐隐记得自己是因为雨天地滑,失足摔了一跤。
她没闹腾,宫里自然也就没有追究。
扶禹引领洛溦乘升轮上了楼。
“姑娘既然伤到了膝盖,这几日就好好休息。若需上下楼拿书什么的,只管吩咐小人就好。”
洛溦此刻心思全然不在养伤上。
她问扶禹:
“上次你跟我介绍了一下玄天宫各署的分工,类别有些多,我总还觉得有些不清不楚的。比如圣上选秀、皇子纳妃,那些待选闺秀的八字都是先送到五行署,由他们测,对吧?”
“对,但凡皇室宗亲候选的合婚八字,都送去五行署。”
“那……五行署测完,就直接回呈礼部了吗?”
扶禹道:“不一定,要看所涉婚事的重要程度。若只是普通选秀,或者皇子纳个侧室,单由五行署测过八字即可,但若之后要封妃位,就要再经卦卜。遇到封后、或者亲王迎娶正妃,程序就更复杂些,卦卜结果最后要由五行署上交太史令,让太史令以星宗命理术核准后才能回呈。”
洛溦一听最后还要通过沈逍核准,当即如霜打茄子般的蔫了。
这么层层把关的,她如何去插手卦卜结果?
“那……”
她最后问道:“从八字送到五行署,完成所有卦卜,再上交到太史令手里,一般需要多少时日?”
“人数不太多的话,一般七日左右。”
七日……
洛溦在心里算了算,自己的星图考试就在五天后。
也就是说,考试结束的两天内,五行署就要把结果呈报给沈逍。
那她根本就没有多少时间,去准备或者转圜贵妃交代的任务。
洛溦回到处所,一夜难眠。
翌日起身,强迫自己将心绪平定下来,先好好准备五日后的星图考试。
景辰画的那张“故事图”帮助很大,洛溦将上面的画作反复看过几遍后,星宿的位置很快就印进了脑海。
白日认真看图,夜里又上穹顶比对星空,重新尝试描画星图,果然感觉速度快了许多。
如此依样而行,连续几日来往于住所与穹顶之间,不断观察记录方位度数,直到将星宿位置烂熟于胸。
她有把握,考试那晚就算阴云密布,也能准确无误地把星位给画出来!
可就只是……张贵妃让她办的那件事,依旧迟迟还想不出对策。
到了考试当天上午,洛溦下了璇玑阁,去鄞况那里取腿伤的药。
鄞况正在读郗隐的回信,读得火冒三丈,见洛溦过来,对她道:
“待会儿我配几味药给你,你帮我做进糕点里,我快马寄给师父,让他老人家好好在茅厕里待上几天!”
洛溦哪儿敢接这种活:“我可不干,他现在上了年纪,茅厕里待久了要出事……”
小时候有次给饭菜的巴豆下多了,差点儿没让郗隐拉得腿软,掉进茅坑里。
鄞况丝毫不心慈手软,阴测测道:“他年轻时试过很多药,体质跟旁人不同。我这有几味药,药力比巴豆更猛,药效作用在他身上却是细水长流。”
他将“珍藏”取出,逐一给洛溦讲解一遍毒性,问道:“如何?你觉得哪种放糕点里,味道比较合适?”
“都不合适!”
洛溦让鄞况绝了念头,自己心中却有主意一闪而过。
她悄悄顺了些药,对鄞况道:
“不能帮你报复师父,但我能做些好吃的给你,要吃吗?”
鄞况以前吃过洛溦做的饭菜,念念不忘,“那当然。”
洛溦趁热打铁,“那我以后能随时用你药房的小厨房吗?”
鄞况点头,“随便。”
小厨房平时主要用来制作药剂,厨具不多,做不了什么太华丽的菜肴,但稍微精致些的点心还是没问题。
洛溦翻找了一下食材,拿糯米粉蒸了一大锅山药红枣糕。
待枣糕热气腾腾地出了屉,她先留了一小盒给鄞况,又另外装了一大盒,让药房小僮送去司天监给历法署的曹学士和吏员,特别叮嘱让上次帮忙找星图的景郎君,一定吃上两块。
最后,又仔细选了些滋补类的药材,碾磨成粉,重新又蒸煮了两锅膳食。
一直忙活到天已全黑,方将剩余两锅中的食物装好,小心翼翼地拎着,回了璇玑阁。
这一晚,明净无云,星月满天,观星考试显然会如期进行。
洛溦上到穹顶,远远便瞧见沈逍已经坐在了观星案后,沉静执笔而绘。
好多日未见,他眉目仿佛又清冷了些,听到声响,连眼也未抬一下。
洛溦上前行礼:
“太史令。”
她将食盒放到旁边的小几上,揭开盖子,讨好笑道:
“我知道太史令今夜要来,特意做了些点心小食。这个是紫苏膏,里面有紫苏、肉桂、陈皮、甘草,再加蜂蜜、良姜,尤为润肺。穹顶上风大,吃点这个,可以防风寒之症。”
又端出一盏热饮,“这是仙人饮,里面用了苍术、枣姜和杏仁,有明目之效。太史令夜观星象,眼神劳累,用此汤饮亦可舒畅些。”
沈逍停下手中的笔,移来视线。
几日不见,女孩像是瘦了许多,单薄地立在月影夜风中,一双明眸楚楚殷切。适才行动间步履虽缓,但或是因为摆弄沉重食盒,到底还是能让人瞧出膝盖的伤没有好全。
他瞥开眼,漠声道:
“我没病,留给你自己用。”
洛溦听他口气冷漠,像是还……拐弯抹角骂她有病,心中不觉忐忑。
虽然长乐公主现下记忆错乱了,但当时刚跌下楼、人还清醒时,倚在沈逍怀里口口声声说是自己推的她。
沈逍那么在意公主,就算现在拿不出证据惩罚自己,也必然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她将汤盏放下,牵裙跪到了沈逍身侧:
“那日公主摔伤,真不是我推的她。只是怪我说话没分寸,惹得公主动怒想打我,然后我怕怀里的书被打到,就伸手挡了一下,谁知就让公主脚下失滑……”
洛溦抬起右手手指,“总之我发誓,这就是当时实情,若我有半句假话,我就……”
沈逍握着笔,截断她:“你不必说了。”
洛溦张了张口,又怕再引沈逍动怒,只敢垂眸轻声嗫嚅道:“真是那样的……”
她垂低了头,眼睫轻颤,嘴角紧抿的弧度纠结着一丝无奈。
沈逍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会儿,放下笔,伸出手,似乎想将女孩从地上拉起来,可指尖刚刚探出,便又收了回来。
良久,开口问道:
“长乐,跟你说什么了?”
洛溦见沈逍像是肯听自己解释了,忙抬起头:
“公主告诉我,说贵妃娘娘一直给圣上吹耳旁风,要给太史令早日定下婚期。但因为太史令不想……不想成亲,所以就让我进了玄天宫,以侍奉玉衡为由,绝了出嫁的可能。”
她想起景辰教自己的话,“我没想到公主竟会打听到圣上和贵妃娘娘之间的私语,一时惊讶,就说了几句不敬之言。”
这件事捅出来,沈逍要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为长乐遮掩,大事化小,不再追究了吧?
夜风忽起,拂动少女额前的一缕碎发,打着卷儿地掠过了眼眸。
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此时多了几许略带焦急的迫切,一瞬不瞬地抬望向他。
是想……向他求证吗?
沈逍将目光从她的那双眼睛上挪开。
“那不是什么私语。”
他不带什么情绪地说道:“宫里皆知,我以你在玄天宫修习为由,拒绝了圣上为我择选婚期。”
洛溦怔住。
那些关于婚事的讨论不是私语?并且还宫里皆知?
这样的话……
景辰教她拿这事做要挟的招数,还能行得通吗?
夜光案面的柔柔荧色,映照在洛溦难掩失望的面容上。
沈逍重新握起笔,捏在指间,许久,缓缓落下:
“你先画星图吧。”
洛溦回过神,起身移到自己的观星案后,坐下,取过纸笔,慢慢在石案上铺开摆好。
沈逍扫了眼刻漏,“戌中了,你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洛溦狐疑地朝他偷瞄了一眼。
沈逍这是不准备再追究公主受伤的事,直接就让她考试了?
是景辰的那招到底起了些作用,还是沈逍觉得要拿自己修习当拒婚的挡箭牌,多少得尽快教她点东西?抑或者,他通晓天机,早就算出她其实是个好人、没有推过公主,就不跟她计较了?
洛溦思绪胡乱,却也无暇细想,润了润笔,抬眼望向星空。
戌中,左起一二,天市左垣一。
她飞快垂目,笔尖在星图上迅速点画。
还好练了这么多天,单是瞄上一眼,心中便已有大概位置!
饶是如此,还是不敢大意。
洛溦全神贯注,连呼吸都是缓缓的。
一百二十一个区域,从最西北的天市垣,再到东面明亮的井宿三,然后继续往下……
沈逍也绘着星图。
身畔少女神情专注,下笔流畅,画完了第一轮,又开始用朱砂标出星运变化。
一点儿的犹豫,都没有。
他想起这几天六楼的灯烛,整夜通宵达旦地亮着。
甚至有两晚遇到阴雨,她仍旧去了住所旁的露台,举着伞,仰望夜空,手里指指点点。
即便是,已经知道他留她在玄天宫的目的,还是……毫无退意吗?
月色皎洁,夜风自栏柱间泻入,吹拂起邻座两人的衣袖,在案沿边轻轻触碰一瞬,又旋即分开。
洛溦标完了第二轮,又重新检查了一遍。
一个时辰内的星位变化其实不大,以后万一让她记录一整夜的星图,那就费力了!
她瞥了眼刻漏,见时间差不多刚好,揭下星图,略有些提心吊胆地奉到沈逍面前。
“我画完了,太史令觉得怎么样?”
沈逍放下自己手中的笔,将洛溦的星图拉到案上,凝目研看。
她的记性不差,一次就能记住他推演程式的步骤。
眼前的星图,也似乎……找不出错误。
“鄞况说,你小时候失忆过?”
他轻声问道。
洛溦被问得一愣,心想鄞况怎么也跟扶禹一样,长着个大嘴巴。
“也不是失忆,就是有几次吃完解毒药发烧,一小段时间的事记不清了。”
她话出了口,又有些后悔。
或许再说得严重凄惨些,沈逍瞧她也遭过罪,就不惦记为长乐公主出气了。
沈逍静静看了她一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星图的基本画法你已经掌握。”
他将案上纸图慢慢收卷,递给洛溦,“交给观星殿的文吏归档,再让他们誊抄一份送去司天监。”
洛溦闻言大喜,明眸放光。
“真的没错吗?”
她接过星图,握在手中,一时不觉唇角轻扬。星图送去司天监的话,那景辰也会知道自己通过考试了吧!
沈逍见她笑得得意,道:“你现在能辨识星宿的大概位置,但还不懂星曜的顺留伏逆……”
星曜的顺留伏逆?
洛溦忙道:“我知道这个的!我这几日也看了些玄天教的经书,知道什么是七政四余。”掰着手指,“紫气木之余,月孛水之余,罗睺火之余,计都土之余。”
她鼓起勇气:“既然如今我能画星图了,太史令,可不可以教我一些星占和星宗命理的入门知识?我顶着玄天教弟子的名号,一点儿不会阴阳五行也太让人起疑了。”
最多两三日,齐王的合婚卦卜结果就会送到观星殿,她时刻跟在沈逍身边,才有机会能接触到卦卜文书。
苍天保佑五行署算出来的结果跟张贵妃想要的一致!这样她就什么都不需要做了。
沈逍见洛溦倚在自己案旁,微仰起头,一双明眸倒映着星月之色,满蕴恳求。
他转开目光,望向栏外阑珊虚无处。
“学星宗命理的要求很高,我可以让别人先慢慢带你入门。若我教你,必定严苛,你迟早受不了。”
洛溦听得心里直打鼓,面上维持殷切微笑:
“可我只想太史令教我!只要太史令肯教我,不管怎么对我,我都受得了!”
等了片刻,见沈逍犹如冰塑般静默不语,却也并没再反驳,忙抓住时机:
“那……就从明天开始教,对吧?”
她匆匆起身,“我这就去交星图,然后再找几本星曜的书先自己看看!但凡有口诀什么的,我都事先背熟!”
一面说着,一面已收拾星图食盒等物走去了楼梯口,小兔子似的溜了下去。
穹顶猎猎的夜风中,沈逍寂然而坐。
半晌,垂眼看向自己指上的白玉环,摩挲着慢慢握入了掌心。
第31章
洛溦说动沈逍教课,心里还是没什么底。
就算这一次,她能施计侥幸接触到卦卜结果,甚至调换,那下一次呢?
像张贵妃那样身处权斗中心的人物,肯定会继续拿自己父兄仕途作胁,让她以后又改动别的卦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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