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豁出去了,连自己都觉得是在死缠烂打,羞耻难堪。
沈逍掀起眼帘,看向洛溦。
少女临栏而立,面朝着他,鬓边的碎发被夹着细雨的夜风染得湿濡。
有些好似……从前与他身处药雾间的模样。
漉漉的发,莹莹的眸……
沈逍伸出手,在半空微微顿了顿,继而扯住洛溦臂间披帛,将她拽到靠里的一边,随即松开。
“不好。”
他声平无波,越过她,朝下而去。
第33章
洛溦一夜萎靡不振, 第二天早上起来也是恹恹的。
沈逍原就烦她,之前或许还想着传她一些真才实学、做做样子,如今执意不肯再教,怕是实在嫌弃她天分太差。
又或者,他知晓天机,早就算出她其实包藏祸心,所以坚决防患于未然?
洛溦脑子里一团乱。
张贵妃临时给自己做出交代,想必还留有其他的后手,为今之计,还是尽力按之前的计划去试试,至少能给贵妃一个回音,表明自己总算用过心,然后再走一步看一步,兴许能有转圜的机会。
她想起来,按流程,五行署的合婚结果今天就会送去观星殿。
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轻言放弃。
洛溦打起精神,把昨天的算式复习了一遍,定下心,待到午后,又去了鄞况的药房。
前日从鄞况那里顺的药材,还安然无恙地藏在小厨房里。洛溦取出药,碾成末,小心翼翼地加进了点心里。
到了傍晚,她仍旧如往常一样,抱着食盒,去了观星殿。
到了殿门外,瞧见两个署官模样的人,穿着官服,姿态恭顺地立在门口。
扶禹从殿内出来,对两名署官说道:
“太史令核准过五行署的卦卜,说没什么问题。二位先回去,等玉衡的推算结果出来,我会亲自送去礼部,再跟礼部的人一同面呈圣上。”
两名署官看官服虽都是五品官阶,但对着扶禹却十分恭敬,朝他行礼道:
“那有劳了,下官告退。”
转过身,看见洛溦,忙又深揖,不敢多瞧,便躬身退了下去。
扶禹绽笑上前,“宋姑娘来了?”
他显然不知道昨日沈逍跟洛溦之间的谈话,还热情助攻道:“太史令在里面,姑娘赶紧进去吧!今日要玉衡核定亲王妃的人选凶吉,穹顶已经开了,宋姑娘还没见过玉衡运转吧?”
洛溦摇头,“没见过。”
大乾的亲王就三个,肃王已婚,鲁王年少,今日要核定合婚凶吉的对象,肯定就是齐王了!
扶禹向洛溦行礼告退:“小人待会儿要进宫,得去换身衣服,就不能伺候姑娘了。”
洛溦回过神,“那你赶紧去换衣服,我不用人伺候。”
她与扶禹道别,抱着食盒,走进了观星殿。
此刻天色尚未全暗,但阁顶的穹窿已经完全开启。
夜风簌簌而入,吹动满室灯火金光摇曳。
以往封禁于屏后的璇玑玉衡,眼下被挪至了穹顶正下方。高大古老的青铜仪体,外部围绕着无数的玉环,与象征地体的铜质方框,正在铜管水利的作用下,徐徐转动。
沈逍站在玉衡前,手执一枚形似卦爻的玉筹低头解读,素白长袍当风而扬,神姿高彻。
听到脚步声,他抬眼朝洛溦望来,目光停留一瞬又随即收回,看不出情绪地将手中玉筹放回铜框凹槽内,转向一旁吩咐道:
“星曜,毕宿十五度,去极七十八度,量天尺上记二十,二九,四十一,五十六……”
旁边的桌案后,另有四五名玄天教的文吏,屏息凝神,各自记录下沈逍推衍出的数值,一面调整星盘。
洛溦见此阵仗,自是不敢打扰,知趣地退到一边,找了个角落里的案几放下食盒,自己坐到旁边。
她第一次瞧清楚玉衡的全貌,也是第一次见玉衡被启用,心里其实亦是由衷好奇。
既然沈逍没赶她走,她当然不介意趁机旁观一下。
洛溦拢好裙摆,微仰着头,满怀崇敬地瞻仰传闻中能断识天意的神器。
玉衡中心的铜管里注有活水,流水自上而泻,推动着仪体徐徐转动,速度比起旁边的铜刻漏,不偏不倚地快了一拍,显然是遵循着什么规律。
繁复的玉环铜框,咋看下好像毫无章法,但洛溦凭着这几日描绘星图所积累的基础,依稀能辨出,上面嵌入的那些形似卦爻的长筹,实则像是对应着夜幕中的星辰。
她支肘托腮,旁观许久,不知何时,视线又渐渐落到了神器旁边那清冷出尘的男子身上。
此时夜空尚未全黑,星辰亦未完全显露,但沈逍却好似能单凭记忆,眼也不抬地随时报出玉筹所对应的位置,随即又立刻推算出量天尺上的数值。
他是……
从小数着星星长大的吗?
过得半个多时辰,玉衡的运行,渐渐放缓下来。
最后,彻底停下。
桌案旁的文吏检查了一遍记录,向沈逍行礼禀道:
“太史令,册上五人的星神、命宫以及星格皆已推算出了结果,星盘和量天尺上的数值也已记录完毕,烦请太史令过目。”
沈逍走到案前,接过文吏递上的帛书,垂目阅过。
几名文吏都有些紧张,躬着身,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试图解释:“因为司天监修正的新历尚未完成,玄天宫内的星历表也未能更新,所以推算生辰干支以及七政四余的数值,也……或许有偏差。”
沈逍倒没有洛溦想象的那么严苛,也没说要打人手心,面无波澜地阅完手中记录,淡声道:
“无妨,你们先下去吧。”
文吏们如蒙大赦,收拾了一下算具,退出了大殿。
沈逍在案后坐下,取过笔,开始在奏册上批写占卜结果。
洛溦见他情绪似乎不太坏,暗掐掌心,给自己打了点气,拎着食盒,走了过去。
桌案上摆放着一摞五行署送来的文书,另有刚才文吏画下星盘、记录数值的帛书。
沈逍执笔在奏册上写着星命批示和谶语,偶尔抬眸看一眼帛书上的内容,笔下字迹俊逸隽美。
洛溦伸长脖子,朝奏册上瞄了一眼。
张贵妃想让她把壬申年九月出生的候选人定成大吉。
壬申年……
洛溦视线逡巡,找到了,壬申年九月!
她飞快往后扫了眼,看到批语里有“凶”、“忌格”的字眼,还欲再细读,沈逍却已停住了笔,转过身来。
“谁让你来的?”
他望着她,眉目清冷。
洛溦忙把手里的食盒抬了抬。
“我……我昨天想了想,太史令说不喜欢我做的吃食,可能是嫌我手艺不好,所以今天花心思做了一份玉露团,想请太史令尝尝。”
这玉露团是宫中才有的点心,洛溦特意找扶禹要了食谱,做起来只觉得简直考验耐性,光是将酥酪定型就费了大半个下午,之后还得再雕刻,再佐以花露着色。
好在成品让人看着很有食欲,里面加的“料”也融合得天衣无缝。
只要他能吃上一口……
“不用。”
沈逍撤回视线,握着笔管的指尖攥了攥,“我以为,昨日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洛溦也觉得自己死乞白赖。
“但我就是不想放弃。”
她绕到另一边,蹲在案旁,微微探出些头,从下往上地看着沈逍:
“我觉得太史令只要吃上一口我做的玉露团,肯定会改变看法!这点心放凉了就不好吃……”
一面说着,一面拎起食盒,放到案上,试图再看一眼奏册。
沈逍也在同一时刻扔了笔,伸手制止,指尖触到盒柄,恰巧摁在了洛溦的手背上。
柔软滑腻的细肤,揉进掌心,带出一缕近乎颤栗的感觉。
洛溦正欲偷瞄奏册,却不料被沈逍摁住了手。
她移去目光,只见男子手指修长、骨相蕴力,不偏不倚地压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洛溦动了动手腕,想抽出手来,却觉得沈逍的指尖也同时用了力,微微收紧。
像是……不肯松手。
洛溦疑惑抬眼,撞进那一双深幽的墨眸。
他凝视着她,目光紧绞着。
可眉宇间,却又分明又有一丝嫌恶。
洛溦想起上次在浴室,自己不小心手滑,差点与沈逍十指相扣,他好像……也是这样的神情。
是又要发火了吗?
她赶紧再用了些力抽手,指节蹭过他食指上的白玉指环,摩挲出一丝痛意。
沈逍如醉初醒,陡然撤回手,脸色微微泛白,哑声道:
“拿走。”
洛溦感觉他要动怒,见好就收,抱着食盒退回到之前的角落。
事到如今,不认怂不行。
她原本,也就没抱什么希望。
只是至少想看看册子上的批语,然后给张贵妃递个话、表个忠心,让她不至于真的对家中父兄出手。
而且,虽然名册上没有写明入选之人的姓名,但洛溦能猜到,张贵妃属意定为大吉的那位壬申年九月女子,应该就是她的外甥女张妙英。
她受过妙英的相助之谊,也见过那张写着“祈与三郎凤友鸾交”的笺纸,猜得出妙英多半也确实对齐王有意。如若可能,自然也希望朋友能得偿所愿。
可眼下,她根本连奏册上完整的批语都看不了。
洛溦沮丧地坐到案后,心乱如麻地坐了会儿,见案上筹盒里放着算筹,随手取了几枚,漫无目的地摆弄着。
也罢,张贵妃交代的事如果办不成,那最坏的结果,便是她家人受牵连。
要是真到了那种地步……
洛溦暗自咬了下嘴角,大不了她就一起跟去江北道,总能想到应对法子的!
沈逍亦枯坐许久,方才重新握起笔。
指间掌心,仿佛还残留着那些柔腻的印记。
他拧了眉,将注意力转到笔下,抑住笔尖的微颤,重新撰写起批语。
半晌,搁笔,用印,合起了奏册。
另一边,洛溦听到册子合起的响动,抬头望了眼,忍不住又直起了身。
沈逍仿佛觉察到她的注视,掀起眼帘。
洛溦吓了一跳,忙扭回头,垂了眸。
这时,扶禹匆匆走了进来。
他此时已换了正装,手持麈尾长柄扇,头戴青玉子午冠,然而脸上却是神色紧绷,匆匆行至沈逍面前,喘着气:
“太史令,齐王殿下突然来了!”
上个月齐王刚回京,就来玄天宫大闹了一场。彼时因为玄天宫戍卫森严,齐王带着亲兵也没法闯入,还在扶荧手里吃了亏,最后愤然离去。
但今次不同。
扶禹道:“齐王这次是从司天监过来的,就他一个人,也没带兵,所以武卫们也没理由拦。”
玄天宫毕竟是为大乾皇族所建的祀宫,只要不闹事,谁也没理由拒绝一位皇子的到访。
“而且,扶荧也不在,万一齐王跟武卫们动手……”
扶禹话说了一半,殿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齐王萧元胤一身玄色常服,带着沙场磨砺出的锋利矫健,大步踏进了观星殿。
扶禹连忙收口,转身拜礼:“殿下。”
他心里暗暗咂舌,同样都是皇室子弟,颖川王爬个楼就跟丢掉半条命似的,齐王一路急速登楼,几乎赶上自己同一时间进殿,竟是连气儿都不带喘的。
倒不愧是亲自领兵打过突厥,千军万马里闯出来的人……
沈逍眼也没抬,径直将手里的奏册扔进案边的铜炉,面无波澜地吩咐扶禹:
“你先下去。”
扶禹忙行礼退下,临走前瞟了齐王一眼,见他虽依旧倨傲冷凝,却也不像是来闹事的,稍稍安心。
萧元胤在殿门口站了会儿,似乎也不愿跟沈逍过分亲近,隔着半个殿室,开口问道:
“为我选妃的名册,现在是不是在你手里?”
沈逍没否认,淡淡道:“你想如何?”
萧元胤往前走了几步,决定直话直说:
“名册里有几个人,我不想考虑,你想办法把她们名字除了。上次你那小侍卫在行宫对我动武的罪责,我便不追究了。”
沈逍扫了眼案上写着五名女子生辰八字的帛书:
“你想考虑谁?壬申年九月这位?”
洛溦听到壬申年九月,不禁坐直了些身,朝沈逍看去。
萧元胤正朝沈逍案前走近,余光忽瞥见角落人影一动,移目观之,见竟是上次从自己身边溜走、已有很久不曾见到的宋洛溦。
他目光一时凝濯,半晌,想起沈逍刚才的问话,缓缓答道:
“那册子上的,我谁也不考虑。”
第34章
沈逍抬起眼,目光在齐王脸上停留一瞬,又移向洛溦。
洛溦见齐王都走到了跟前,只得起身同他见礼。
她知道沈逍跟齐王不和,上次就因为自己说了句要客气,就把她赶下船,且她眼下被张贵妃逼得焦头烂额,看着贵妃的宝贝儿子也实在提不起什么敬意。
“殿下万安。”
洛溦略显敷衍地屈了下膝。
萧元胤也不着恼,默默打量了一下洛溦与沈逍之间隔了半殿的距离,勾了勾嘴角,走去沈逍面前。
“你那个叫扶荧的小侍卫,自从上巳节在行宫动用兵刃、意图行刺,被骁骑营通缉捉捕,已经消失了大半个月。我知道他是冥默先生收养的孤儿,于你如同手足,你必然不愿见他今后一辈子东躲西藏。你现在只需动动笔,将册子上所有女人都判定成与我无缘,我便不再追究扶荧的事,你也没什么损失。”
33/124 首页 上一页 31 32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