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逍慢慢卷起案上帛书,“我若不答应呢?”
萧元胤最见不得沈逍这种不可一世的样子。
“你可以不答应,我也可以拒绝接受你卜出来的结果,我不是龙首渠外的那些愚民信众,会相信真有什么天命!”
“就连你自己,”
萧元胤看着沈逍,转过头,又瞥了眼洛溦,“你也不会真信什么姻缘天定!你要是真信这玩意儿,就不会不听你师父的天命之言,以你未婚妻侍奉玉衡为由,几番拒绝我母妃提议的婚期。”
洛溦正在想难怪这么久都没见过扶荧,却没想到话题突然扯到了自己身上,一时关心不是、不关心也不是,只能目不斜视地继续研究案上算筹,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沈逍收卷帛书的动作顿了顿,语带轻嘲:
“你信与不信,都不会妨碍圣上让你娶虞钦的女儿。不管我在奏册上写什么,只要你还想登上大乾储君之位,就只有这一种选择。不想接受的话,大可回去向你舅父哭诉。”
萧元胤垂着身侧的手渐握成拳。
相似的话,他王府里的幕僚们也曾说过,但沈逍说这话的语气,着实让他想动手揍人。
但今日毕竟有求而来,但凡沈逍肯帮忙,事情就会容易解决许多。
他强压下火气,肃色道:
“不错,我舅父是你们口中的外戚权臣,我母亲是宠妃,但我未必就想仰仗党争。”
他这些年迟迟不肯回京,除了战事所需,另一重原因就是不想被赐婚联姻,卷进世家之争。
“我十三岁随军,十七岁正式领兵,在雍州与突厥人打,在淮州与栖山教打,见多了朝堂上的派系党争之弊。战场上粮草殆尽,军士们不得已以冰雪树根果腹,京中各路官员却忙着计算得失,为了邀抢头功、为扶持门人党羽升迁,拖延决策。为防对家得利,甚至不惜阻碍赈济援兵,哪怕明知前线将士会因此无辜枉死!”
“我萧元胤活到今日,确实享过家族之利,但即便我母亲不是张家人,我也照样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大乾的朝堂上!但凡我有能力改变,我恨不得立即就涤尽那些乌烟瘴气,灭了你这些天命鬼话,只叫人人皆拿实力做事,以实绩作评,不讲什么出身之别、门阀之争!”
萧元胤看着沈逍,“不管是虞相的女儿,还是我舅父的女儿,我都不会娶。要娶,我只会娶我自己喜欢的。”
沈逍掀起眼帘,回视着萧元胤。
血脉相连的两人,容貌虽不形似,却又有种相似的傲倨之意,静静流淌于渊渟岳峙之间。
沈逍忽然移开视线,看了眼洛溦。
女孩手里还捏着算筹,目光却已望向了萧元胤,神情错愕惊讶,仿佛撞了什么邪神。
沈逍垂下眼,“点心凉了吗?”
洛溦还在发愣,隔得许久,陡然感觉有两道冰冷的视线定向了自己,方才回神。
“什……什么?”
她转向沈逍。
刚才,是他在跟自己说话吗?
她心中刚刚阵雷滚过,一方面惊讶于齐王居然还有如此光风霁月的一面,另一方面,听他斩钉截铁地说不会娶张妙英,想起张贵妃交给自己的任务,一时不知该喜该忧。
齐王拒婚,妙英必然伤心,但若是齐王说动了沈逍帮他改卜辞,那是不是……就没自己什么事了?
沈逍盯着洛溦,见她恍不自知地又朝萧元胤的方向瞄了几眼。
“不是给我做了点心吗?拿过来。”
他冷声道。
洛溦:……
不是吧?
刚才求了他半天都不吃,怎么现在突然想吃了?
是被齐王气饿了吗?
她心里走着马,起身从食盒里取出盛在瓷碟上的玉露团,和银匙一起放在托盘上,小心翼翼端起,朝沈逍走去。
走了几步,又顿住。
不行,这玉露团里加过料,虽然只是会让人想去一下净房,但既然眼下事情已有转机,那是不是……没必要再喂给沈逍了?
不然,万一他事后起疑追究……
正犹疑间,冷不丁地,一双大手伸进了托盘。
洛溦震惊抬头,见萧元胤竟然连碟带匙地把点心拿去了自己手里!
“本王也有些饿了。”
他端着点心,看着洛溦,“你走到这儿就定住不走了,是不是看出我今晚没吃晚饭?”
萧元胤执起银匙,径直三下五除二地,把碟子里的玉露团吃了个干净,然后把餐具放回到托盘里,问洛溦:
“你做的?”
洛溦低头看了眼光光净净的碟子,又抬头看了眼萧元胤,“你……”
你完了。
沈逍体内有炽热的赤灭之毒,吃点料,最多也就去一次净房。
萧元胤这样的普通人,只怕要把半条命交代在里面。
洛溦手心冒汗,下意识地朝沈逍看了眼,见他也正盯着自己,墨眸幽冷。
她翕合了下嘴唇。
人命关天,现在可没工夫管他们两表兄弟为了争口吃食的幼稚斗气!
“我……我现在马上就再做一份,给太史令送来!”
她飞快地朝沈逍行了个礼,收拾起餐具托盘,拎起食盒就退出了观星殿。
萧元胤目送洛溦离开,转回身,对沈逍道:
“她点心做得挺好,比宫里的还好。你既不想娶她,估计也不怎么想吃她做的东西,我就帮你笑纳了。”
沈逍看着萧元胤,面沉无波。
半晌,缓缓从案后站起身:
“你合婚的卦卜,我改不了。”
他走到璇玑玉衡前,夜风自头顶穹隆呼啸灌入,拂鼓起一袭云水般的宽袍。
“但天机有示,淮州近期会起战祸。”
沈逍从铜框凹槽里取下一枚长筹,执在手中,翻看片刻,“你若领兵去了战场,或许能阻延你的婚事。”
“淮州会有战祸?”
萧元胤对淮州颇为熟悉,“怎么可能?那边的栖山教早就被剿得一干二净,再无可能生事,你如何知道会有战祸?”扫了眼沈逍身边的玉衡,“我可不信什么天命。”
淮州远离边境,唯一的兵患,无非就是栖山教匪。萧元胤八年前刚满十五,就曾随当时的军帅崔安去过淮州,清肃栖山教余党。就算彼时有些许漏网之鱼,在他看来,也理应成不了什么气候。
沈逍道:“前日东方天象,荧星系军,明则国昌,动则兵出。我只是据实而言,你去或不去,明日我上奏朝廷的谶语,都不会变。”
萧元胤沉吟住,在心中细细衡量。
淮州是他从前的驻军地,有没有战祸,他都不介意去一趟,就当探视昔日部属袍泽。
去了,能暂缓父皇赐婚之事,想办法转圜。
若无战祸,正好证明沈逍妖言惑众!
就算真有,他亦无惧。
“好,明日早朝,我等着你的谶语。如若一切顺利,你那小侍卫的罪责,骁骑营就不再追究了。”
他半点儿也不想在这鬼地方多待,该谈的事谈拢了,便也无需再拖泥带水。
萧元胤转过身,大步离去。
“萧元胤。”
身后沈逍唤停他。
风声呼啸,吹动满室星图纸卷簌簌作响。
烛影摇曳间,沈逍似乎踌躇了片刻,继而缓缓开口:
“你既然知道我不打算娶宋洛溦,就不用再拿她来激我。”
萧元胤转过身。
良久,慢慢挑起剑眉:
“咱们俩,到底是谁在用她激谁?”
他往回走了两步,“既然你把话都挑明了,我也不妨直说,我就是看上她了!萧佑那小子前段时间总在我面前唧唧歪歪,问我是不是想要跟你斗气,才会对宋洛溦格外在意,但我告诉你,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不需要任何动机理由,也不需要任何人告诉你那份喜欢是真是假,你只需夜里一个人脱了衣服躺在榻上,就能知道自己心里真正想的是谁!”
萧元胤望着沈逍,勾了下嘴角,“不过像你这种从小到大身边连个婢女都没有的人,八成什么也不懂。”
他冷冷一笑,转过身,大步出了观星殿。
夜色终于全暗下来,风过流云,露出漫天星月之光。
沈逍袍袖轻扬,寂然孤立如谪仙临世。
他垂下眼,看了看手里握着的玉衡长筹。
筹缘不知何时已深深攥进了掌心,压得白玉环也嵌进了指节。
一直藏身梯梁的扶荧纵身跃下,迟疑着走到近前,开口道:
“太史令,齐王这是打算去淮州了?要不要通知周旌略,让他提前带人过去部署?”
刚才他在梁上,把太史令和齐王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扶荧如今的年纪,已能听得懂齐王那话里的意思,不觉有些面红耳赤。
他有心骂几句武夫粗鄙,又怕再触碰到那个话题,引得太史令愈加动怒,想了想,又道:
“江北道那边的已是箭在弦上,只要太史令肯下令,齐王这次必是有去无回!”
沈逍将长筹重新拢入掌心,抬起眼,看不出丝毫情绪:
“你去一趟淮州,告诉周旌略,让他留下萧元胤的性命。”
扶荧有些讶然,却也不敢质疑沈逍的决定,抱了抱拳,领命退下。
空旷的大殿之内,夜风幽凉,独留沈逍,再无旁人。
他低头再度望向指间。
红印的边缘,此时已经渐有血珠渗出,沾染在长筹上,勾勒出筹面繁复的纹路。
沈逍默然良久,继而将长筹狠狠砸向玉衡。
古老的青铜器,连带着无数的玉环铜框,被击打得簌簌颤动,发出一连串丁零当啷的脆音。
在寂静空荡的殿堂中,久久回响。
第35章
洛溦急慌慌冲进鄞况的药房,翻找出参苓、白术,手忙脚乱地碾成粉末,也来不及烧煮,直接拿热水泡了,捧着杯子就跑了出去。
还以为洛溦又过来做吃食,正端碗过来蹭饭的鄞况:……
洛溦捧着水杯,几乎带着小跑,快速走回到璇玑阁。
刚到大门口,便恰巧撞上萧元胤从阁内大步而出。
洛溦暗吁了口,也顾不得许多,上前将他请到一旁的环廊里,奉上水杯:
“殿下刚才吃了点心,或会有些口渴,这水……这药茶是消食的,请殿下喝一口。”
萧元胤接过洛溦递来的水杯,凑到鼻前闻了下。
“参苓白术?”
他看着洛溦,仰头一饮而尽,将水杯递还:
“你给本王吃了什么?巴豆?”
他刚才一路从观星殿走下来,已然觉得腹中有些不对劲,眼下见洛溦如此,当即便猜了个大概。
洛溦没想到齐王竟然还懂这个,咬了咬唇,张望四下无人,声如蚊蚋:
“不是巴豆,但也……差不多。”
萧元胤笑了起来,难得见一向狡黠倔强的小野猫露出这般怂样,只觉可爱的紧。
“上兵伐谋,本王行军打仗时,什么阴招没见过?给突厥人粮草下料,比你放得更狠。”
洛溦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似乎没有动怒,暗松了口气,屈膝告罪道:
“臣女不是故意想伤害殿下,这件事都是误会,还请殿下勿怪。”
萧元胤想起那份点心本来是要端给沈逍的,挑了下眉,又慢慢思忖起来。
“你跟我来。”
他伸手在洛溦胳膊下托了托,令其起身,却又没有松手的打算,继续握着她的小臂,往通往司天监的回廊走。
洛溦不想被他这样拉着,试图挣脱,“齐王殿下!”
萧元胤盯着她,“本王得找个靠近净房的地方待着,以防不测,你这个始作俑者,也理应该跟着。”
洛溦被他说得臊皮,却没法反驳,只得耷拉了脑袋,跟着他一路走到毗邻竹林的水榭。
萧元胤观察了一下四周环境,见流水泉声叮叮,不至于被人听了壁角,方才驻足,松开了洛溦。
“说吧,”
他转向她,“你为什么在给沈逍的点心里下药?”
洛溦整理着被他拉扯过的衣袖,犹豫了片刻,低声开口道:
“是贵妃娘娘……她拿我父兄做威胁,想让我把辛未年的那位改成相冲忌婚。”
她抬起头,“但殿下刚才也看到了,我根本就没办法接触到奏册,怎么做得了手脚?若非被逼无奈,我也不会想出这样的损招。”
萧元胤沉默下来。
他对自己母妃的手段十分了解,知道这绝对是她做得出来的事。
他默然半晌,道:“母妃行事不会不留后手,故作强硬,多半也只是在恫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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