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跟宋姑娘,是……真的解除婚约了吗?”
丝竹声乐中,萧佑摇着折扇:
“当然是真的,玄天宫退婚的谶语都递到了御前,明日礼部的诏书就会正式下来。今日这个酒宴,就是庆贺表兄退婚成功,今后潇洒恣意,不拘形迹。”
鲁王闻言,给自己倒了杯酒,壮胆似的仰头喝下。
然后又倒满一杯,起身走到沈逍的案前。
“表兄,那我……”
他借着胸腹间窜起的一股热意:
“那我……我以后若是求娶宋姑娘,表兄不会……不会介意吧?”
第69章
鲁王的话问出了口,场内骤然安静下来。
好在教坊的丝竹班子都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奏乐声连哑咽的刹那都没有,依旧婉扬轻徐。
萧元胤最先反应过来,皱了眉,喝止弟弟:
“你胡闹什么?坐回来!”
鲁王满面涨红,态度却是认真:
“我没胡闹,我是真心的!反正我也没娶亲,我……”
他一向潜心学业,不喜交际,今夜得知兄长赴约,央着同来,皆因听说了宋姑娘被退婚之事,想要来向沈逍亲口求证。
萧元胤此时也算想明白了弟弟所思,沉声冷笑了下:
“你没娶亲又如何?你与其去问跟她已经不想干的人,怎么不先问问她自己的心意?若她已另有了心上人,不愿嫁你,你莫非还要强夺不成?”
鲁王愣了下,结结巴巴起来:
“宋姑娘……已经另有了心上人吗?”
可她不是刚退婚吗?
萧元胤没说话,挪开视线,兀自仰头痛饮了一盏酒。
一旁的萧佑巴不得有好戏看,弯着一双狐狸眼,从旁拱火道:
“我听齐王兄的语气,似乎对宋姑娘心属何人很了解啊?啊对,听说宋姑娘前段时间去淮州,就是跟齐王兄一路同行的!对吧?”
“莫非这期间……”
萧佑摇着扇子,偷瞥了眼沈逍的方向,“有些我们不得知的故事?”
萧元胤沉默地连饮了几杯酒,转着空盏,半晌,蓦而勾唇一笑:
“对,是有你们不知的故事。”
旁边鲁王瞪大了眼,看向哥哥,“哥你真的跟宋姑娘……”
他对政事并不关心,但这次舅家被淮州兵案牵连,同母兄长又受三司会审,鲁王多多少少还是关注了些时事,也听说了洛溦不惜名节受损、前去紫微台为齐王作证之事。
此刻他怔怔愣愣,恍惚有些想哭:
“那哥你……你也想娶宋姑娘吗?”
要是这样的话,自己根本不可能争得过啊!
萧元胤不吭声。
鲁王转向堂兄萧佑,看了他一眼,觉得实在不靠谱,只能鼓起勇气,又转向沈逍:
“表兄可知……”
“不知。”
沈逍半垂着眼,淡漠开口:
“我只知今日午后,圣上给礼部传了旨意,定下了齐王与王家五娘的婚事。”
此话一出,堂内又是一静。
齐王手里的酒杯,被他缓缓捏紧。
他牵了下嘴角,看向沈逍:
“太史令不用着急断我后路,我从没说过,宋洛溦的心上人是我。”
沈逍回视向他:
“当然不是你,她到底是我玄天宫的人,眼光不会差。”
齐王豁而一笑:
“这点我同意,她眼光不会差。”
语毕,朝沈逍举了举杯。
旁边萧佑看得恨不得立刻起身助威,让两人赶紧打起来,打起来!
沈逍这时却瞥了眼窗外,径直忽略掉齐王,站起身。
“失陪。”
随即眉目清冷地出了堂榭。
他自小性情孤僻,讨厌人多吵闹之处,宫中宴会时常连面都不露,有时就算难得露上一面,也很快离开。
眼下见他出了水榭,余下诸人虽觉有些尴尬,但倒也习以为常,被萧佑玩笑着圆场一番,很快便又渐恢复如常。
沈逍出了荷荇园,扶荧亦从窗前撤了身,跟了过去。
待行至无人处,低声禀道:
“齐王和豫王都在这儿喝酒,所以骁骑营没人管,事办得很顺利。我暂时把周旌略带来的那两个人藏去了兴宁坊,等天明解了宵禁,就能带回玄天宫。”
沈逍颌了下首,吩咐道:
“告诉周旌略,让他立刻出京。走之前,出来见我一面。”
语毕,便让人引路出了红玉坊,随即又避开人迹,转至西面的一条暗巷中。
不多时,扶荧带着先前豫王身边的那名护卫,跟了过来。
扶荧跃上巷墙,确保无人尾随。
“护卫”则抱了拳,向沈逍行礼:
“公子。”
声音语调,却是很长时间没有露面过的周旌略。
去岁周旌略奉沈逍之命,让部属扮作五行教方士接触偏居南启的豫王,言天象昭示他有践祚之相。
豫王初时并不敢信,道:“齐王尚在,岂有本王践祚之机”,方士却又道:“来年初夏,淮州兵乱,齐王身死,殿下入京,若再得高人相佐,必承大统!”豫王将信将疑,直到前月淮州果真发生兵祸,虽则齐王未死,但其余种种皆已应验,遂从此对方士之言深信不疑,从此奉为上宾。
借着这条线,周旌略的人手渐渐渗透到豫王左右。此番豫王入京,尤甚倚仗沈逍,亦是听从了方士指点,又见通天晓地的太史令愿与自己亲厚,愈发信了自己的践祚之相。
周旌略鲜少与豫王直接接触,这次冒险入京,一则,是因为捉到了当日火烧洛水渡口的匪贼头目,需要押送进京。
二则,是想要见萧佑一面。
沈逍在巷壁前站定,看向周旌略:
“今夜见到了萧佑,觉得如何?”
周旌略抬手摁了摁脸上易容的胶皮,语气有些沮丧:
“不如何,眠花卧柳,一心只在男女之事上,毫无雄才大略,跟晋王殿下相比,实乃天壤之别!”
他长叹一息,“想当年晋王殿下何等英雄,即便是落到突厥人手中,受尽折磨,也始终不屈。没想到唯一留下来的这个儿子,却是个绣花枕头!”
等了二十年,终于见到昔日主上的遗腹子,却是失望至极。
沈逍之前已几次试探过萧佑,知他明明猜得到父亲之死有疑,却更愿意选择明哲保身的那条路。
“你也不必对萧佑苛刻,他身份特殊,能如今日这般,已是万幸。昔日圣祖时废帝之子,从出生到故去,一字不识,终身不曾踏出宅院一步。萧佑虽无心复仇,但总算活得潇洒畅快,晋王若有知,亦当感欣慰。”
周旌略仰头望着夜空,良久无语。
当年远征突厥,明明胜算在握,朝廷却突然断了增援,之后晋王被俘,裂尸示众,他们这些侥幸活下来的人也成了叛兵逃犯,孤魂野鬼,无家可归。
“都是皇帝造的孽。”
周旌略忿恨道:“为固皇位,不惜借敌手除掉亲兄长,为其龌龊私欲,不惜……”
他看了沈逍一眼,掐住了话头。
半晌,斟酌问道:“公子就是因为知道颍川王难成大业,才决定在豫阳饶过齐王性命?”
沈逍没有说话。
周旌略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萧元胤肯在三司会审上以一己之力抗下罪责,而不是选择拿部将顶罪,虽非明智,却很难不让他这个军武出身的人心生敬佩。
周旌略沉默了会儿,转念想起刚才酒宴上齐王的那些话,看向沈逍:
“啊对了,公子当真跟宋姑娘退婚了?”
周旌略玩笑道:“那小丫头一心都在公子身上,现下公子不要她了,她不得伤心死?”
沈逍垂了眼,淡淡道:
“若真肯伤心放弃,也未必不是坏事。”
周旌略笑了声:
“瞧这话说的……难道公子以前就没伤过她的心?但她还不是一心一意地思慕着公子?在卧龙涧我都把她吓成那样了,她都没改口。老周我虽是粗人,但好歹带了几十年的兵,审了几十年的犯人,识人言语真假还是有自信的,她当时分明真情流露,决计掺不了假!”
他学着洛溦当时的口吻,复述道——
“就算人无法选择出身,也无法预知一生起伏,但只要我还在,就断不会坐视旁人伤他辱他……”
周旌略幽幽叹道:
“要是有哪个姑娘对老周我如此,我就是马上死了,也值了!”
夜风轻拂,流云蔽月。
沈逍轻声道:“你死了,她岂不是孤身一人?既知给不了幸福,又何必招惹?”
周旌略抬眼望向沈逍,见他容颜隐在巷壁的阴影中,看不出情绪。
他想起初次相遇的那日,八岁的孩子,身上溅满母亲的血,满眼绝望。
周旌略笑了下:
“嗐,我那都是瞎说,有那么好的姑娘,我干嘛死?公子算无遗策,必是早为宋姑娘做好了打算,必会护她周全。”
局近收网,箭在弦上,公子虽然嘴上不认,但这种时候选择退婚,显然就是不想让人看破他的软肋。
周旌略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长木匣,递给沈逍:
“对了,这是上次公子想赔给宋姑娘的簪子。”
洛溦在山林被掳,举簪自伤,那簪子被折了簪尖。沈逍让卧龙涧的匠人照着原本的款式,重新做了一支白玉的。
他接过周旌略递来的木匣,打开。
匣间发簪静躺,玉质温润,羊脂净白,簪头雕琢着的一朵栀子花,花瓣自然舒展,浑然天成。
沈逍垂目不语,伸指轻抚了下簪头花瓣,线条俊美的面容蔽于夜色中,影影绰绰。
半晌,合上匣子,收起,吩咐周旌略:
“你即刻离京吧。”
周旌略是朝廷通缉的要犯,自己也明白不宜在长安久留。
他点了点头,向沈逍抱拳行礼,辞行转身,出了暗巷。
待他走远,扶荧从巷墙上跃下,请示道:
“太史令还要回红玉坊吗?”
沈逍“嗯”了声:
“不要走原路,选人少的地方绕过去。”
扶荧刚才已经把周围的布局摸了个一清二楚。
出了街口,再往东,是几条人迹稀少的巷子,前面靠着繁闹街坊,后面却是极为清静。
扶荧在前带路,穿过两处路口,拐进了一道窄巷。
就在这时,巷子一侧的矮墙,突然发出开锁和门闩抽动的声响。
沈逍加快步速走过,下意识抬手摁了下胸口,护住怀中木匣不被跌出。
身后,却传来了熟悉的少女嗓音,在暗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你觉得我们这两盏灯,挂在这里好不好?”
沈逍陡然停住了脚步。
第70章
矮墙上的侧门,从里面被拉了开来。
洛溦探出头,四下迅速张望一番,见窄巷里寂静无人,只有远处巷口连着大街的地方,偶尔有映着灯火的人影掠过。
景辰跟了过来,说道:
“还是挂在里面吧,我把那两个旧的换过来。”
洛溦今夜来见景辰,路过西市时看见有卖花灯的,造型可爱又少见,想起景辰住所的风灯好像有些破了,就顺便买了两盏。
“为什么不挂外面啊?”
她拎起小鱼灯笼,在手里转了转:
“这么可爱的灯笼,就该挂出来让路人也欣赏欣赏呀,而且一看就知道这间院子的主人意趣非凡,将来必要鱼跃龙门!”
景辰今夜约了洛溦过来,原是一直有些心事沉沉,然而此刻望着少女眉眼明亮的模样,也忍不住弯起了唇角,道:
“我时常住在堪舆署,用客栈这道侧门的时间不多,灯若挂在这里,万一被盗贼摘了去,我岂不气死?”
西市一带的人口杂乱,尤其像这种靠近风月地的街巷,时常有盗贼混混出没。
洛溦这下也明白过来,自然舍不得让她的小鱼灯笼被坏人给顺了去:
“嗯,那好,就照你说的,把这两个挂在里面,旧的换过来!”
说着便拎着灯笼,退进了院子。
景辰跟了过去,取了竹竿,帮忙摘取屋檐下的旧灯笼。
摇摇晃晃的灯影,映在他清俊的面容上。
洛溦抬头望他,想起昨日祀宫门口他彷徨的脸色,轻声道:
“太史令这两天要陪大皇子,我可以后天再回玄天宫。待会儿我打算回一趟家,跟我爹把话说清楚。”
无论如何,都不许他再拿话去伤景辰了。
景辰取下旧灯,提在手里:
“昨天的事,其实是我不好,不关宋大人的事。”
她父亲有担忧的权利,反倒自己因此情绪低落,却属实不该在她面前流露,惹她担心。
景辰将手里的灯与洛溦的换过,把新买的两盏小鱼灯挂到了屋檐下,语气歉疚:
“是我一开始没把事情解释清楚,错在我身上。”
洛溦听他一直说是自己的错,拿不准她爹到底说了什么,才让景辰这般自责。
“是因为……科考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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