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溦抬头怔怔看了他一眼。
沈逍避开她的视线,漠声补充道:“鄞况说的。”
洛溦“噢”了声,垂目盯着手里的药瓶,说不出话。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一颗心麻木的厉害,就好像五感迟钝凝固,整个人跟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了起来,既不觉得悲,也不觉得难过。
“我真的很感激太史令,让我见了景辰一面,如今话说清楚了,我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她抠着瓷瓶上的凸纹,“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景辰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理由来伤她的心。
是因为生死相依之时,人做出的承诺只是一时兴起?
还是她其实,根本不该告诉他那样难以接受的事……
洛溦幽幽道:
“若是太史令有一个秘密,并且知道如果把这个秘密告诉给喜欢的人,她一定会嫌弃你,那太史令你,还会告诉她吗?”
夜风撩动帐帘,烛火流光投映在沈逍的侧颜上,镀出一层近乎虚幻的光影。
他静静看着她,眼神似是有些恍惚,良久,缓缓开口:
“既知她一定会嫌弃,自是不会告诉。”
洛溦点了下头,摩挲着药瓶:
“可那样的话,两个人之间便做不到最基本坦诚相待,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就算一开始藏捏着不说,将来,他也是有可能会知道真相的。”
“那我,便选择不喜欢她。”
沈逍移开视线,声音是他向来的冷漠:
“情爱之事,患得患失,不期望有所得,才不惧有所失。”
洛溦怔忡住,半晌,扬眸去看他:
“可那样的话,太史令……不会觉得孤单吗?”
沈逍避开了她的视线,没有说话。
脑海里,恍惚有斑驳的影像浮现。
夜空广袤,星河璀璨,一颗颗星辰仿佛多情的眼眸,静谧俯瞰而下。
山风清凉,吹得整个世界都仿佛销声匿迹一般。
只余,她和他。
“连星空都瞬息万变,又何况人生?”
良久,他低低开口:
“人生来孤单,没有谁,能一辈子永远陪着谁。”
-
洛溦留在长公主府,喝了十来天的药。
她自觉身体好了很多,但架不住鄞况依旧整日唉声叹气。
“你这样子下去不行!”
他让银翘做了个布偶,又递给洛溦一把银针:
“来,把这布偶想成你憎恶之人,使劲扎!”
洛溦只觉得鄞况在歪门邪道治病的路上越走越远,抱着布偶:“无冤无仇的,我干嘛要扎?”
“你这郁结之症早晚拖成大病!”
鄞况想起明日就是洛溦的十七岁生辰,半叹气半恐吓:
“你知不知道,世上多少早夭之人都是死在忧思过度上的?原本能活七十的人,指不定十七就那啥了……”
洛溦低头研究着布偶的鼻眼,没说话。
她的身体,自己最了解,看着好像没事,实则胃口大不如从前,夜里也长时间地睡不着觉。
最开始还能掉一两滴泪,到了后来,眼睛一直是干的,一点儿湿意都没有。
虽然明白这样不好,可又仿佛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想要尝试做些改变,却也半分力气都使不上来。
送走鄞况,洛溦喝了药,躺回到床上,又是直直盯着帐顶一个多时辰,依旧没法入睡。
她像前几夜那样,起身穿好衣裙鞋袜,小心翼翼没惊醒外厢里的银翘,出屋走到外面的庭院里。
夜色清凉,桂香馥郁。
洛溦踱至东面的桂树下,仰头望着月色下稀疏的枝叶。
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日梨花树下,两厢依偎。
却好似……
隔了一生一世那么的远。
她收了视线,正要垂低头,忽觉得身体一紧,随即一只戴着皮韘的男人手掌捂到了嘴上,整个人被钳制进了他的怀中。
洛溦震惊之下,下意识扭身挣扎,然后又哪里敌得过身后那人的力气,尚没全然回过神就被他带着跃上了墙头。
那人在屋檐间纵跃而行,不多时,出了长公主府,落入兴宁坊一处荒宅的屋顶上。
洛溦被颠得头晕眼花,挣脱开站稳身,抬起眼看清掳劫自己之人,顿时魂飞魄散:
“是你!”
月光下,卫延斗笠遮住眉眼,声音带着从前的暗哑:
“嗯,是我。”
洛溦用力平复着呼吸,后退一步,四下张望一番:
“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你要是敢往前一步,我就立刻大喊,把望楼的士兵召过来!”
说话间,人继续往后退着,一不小心踩滑在瓦片上,身体失衡趔趄。
卫延手疾眼快,伸臂拉住她,顺势将人拽入了怀中。
“你放开我!”
洛溦想起分别那日他连杀两人、满身是血的模样,又惧又怕,再也顾不得许多,挣扎撕打着想要逃离,却被他轻轻松松就制住了双手。
正要失声呼救,斗笠下卫延却已俯身靠近,蜻蜓点水般的,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一吻。
洛溦没呼出的叫喊卡在了喉间,瞪大着眼。
待回过神来,比先前更用力地挣扎起来:
“你放开我!死淫贼!”
这一次,卫延松开了她,一只手还钳着她的手腕,居高临下:
“不喜欢吗?我看你挺喜欢的。”
“我没有!你少胡说八道!”
“是吗?”
卫延语气淡淡,从腰间取下一把匕首,举至两人之间:
“那你敢逃吗?”
说着,放开女孩的手腕。
双手自由的刹那,洛溦想都没想,手指已握上了匕首铜柄,将刀拔出,狠狠刺进卫延的胸膛。
第82章
匕首的刀尖,刺入了卫延的胸膛。
他一动不动,生生受下。
倒是洛溦震惊于自己的骤然得手,一时有些怔住,握着刀柄的手轻轻发抖。
卫延抬起手,握住女孩手腕,把匕首从自己胸口移开。
刀尖带出一缕鲜血,顺着白刃蜿蜒流下。
“还刺吗?”
他看着她,“不刺的话,我就又亲了。”
洛溦幡然回神。
“你敢!你这个死淫贼!”
说话间,又往他胸口猛扎了几下。
可她到底不是穷凶极恶之人,又见他始终不避不躲,下手的时候不自觉就少了狠意。
末了,索性一把扔了匕首,转身跑去屋顶脊瓦边,蹲身抱膝,呜咽出声。
一面哭,一面使劲擦拭着脸颊,恨不得把皮给擦破似的。
卫延捂着胸口,调整了一下内息,等着女孩哭得差不多了,慢慢朝她走去。
洛溦立刻警觉起来,左手揭起一块瓦片捏在手里,瞧见卫延越走越近,抬手就把瓦片朝他扔去:
“你别过来!”
卫延听到风声,眼也未抬,只略略侧了下身。
瓦片擦着他身侧飞落出去,啪地摔碎在了檐下。
洛溦忙缩靠到瓦脊上,伸手又去抠下面的瓦片。
卫延却已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语气带着一丝揶揄:
“我若真想对你怎么样,你就算把这屋顶上的瓦全揭了,也无济于事。”
洛溦抠着瓦片的手颤了颤。
扭转回头,见卫延已经坐到了自己身旁,一腿平展,一腿曲起,然后慢慢把手探进衣襟,扯出一块带血的毡皮。
原来这人衣物里有防刺的装备,难怪被自己戳了好几刀还安然无恙!
她顿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后悔之前竟然心软,咬牙讽道:
“无耻之尤!不要脸!既然怕死,又何必大言不惭地问我刺不刺?”
卫延靠着屋脊,查看了下胸前伤口,虽然匕首不算锋利,但到底刺破了皮肉。
尤其第一刀,直直擦刮到了肋骨。
他取了药粉洒上,一面淡然说道:
“我还有大事未了,自然惜命,等将来事成,你若真想刺,就让你刺好了。”
洛溦听得一怔,又见他解了衣襟上药,扭开头,抱膝不语。
这人本事厉害,义宁坊的望楼又隔得太远,她就算真叫破喉咙,怕是也没机会引来官兵。
为今之计,只能暂时拖延时间,等银翘发现自己不在屋里,再告诉扶荧,或能追踪过来救自己。
思及此,她开口问道:
“你来长安做什么?又怎么知道我在哪儿?”
卫延整理好衣袍,“你在宣城闹出那么大动静,满城人人皆知你姓甚名谁,如今住在何处,我要找你,再容易不过。”
洛溦想起上次分别时,是她向褚修自报家门姓名、出卖了卫延一行,暗暗有些发怵:
“你找我干嘛?是想……报复我吗?”
卫延没有答话。
凉风幽幽,他手肘搁在曲起的膝上,抬头望向星空。
半晌,反问道:“你那个观星修历的未婚夫,怎么没跟在你身边?”
洛溦情绪一下子如遇阴霾,垂了眼,没好气地道:
“关你何事?”
沉默一瞬,想起这人既已知晓自己身份,纠结片刻,又道:
“另外,你别误会,我……我上次说的那个未婚夫,跟玄天宫的太史令没有关系……”
卫延依旧望着星空,眉眼藏在笠沿下,看不出情绪。
过了会儿,方道:“为什么怕我误会?”
洛溦抱着膝盖,“因为太史令很好,不该被我牵扯。”
她被这群匪贼掳去后,交代了许多关于自己“未婚夫”的事,譬如什么觉得他“英俊”、知晓他的“秘密”,当时因为心里想着景辰,不以为意,如今再想,若被人把这些事嫁接到沈逍身上,多少是对他的亵渎唐突。
卫延冷冷牵唇,“你既觉得他很好,却还跟别的人定情,就不怕他不高兴?”
洛溦垂着眼,“他怎么会不高兴?他又不喜欢我。”
语毕,又觉得跟这个匪贼多说无益,收了声,不再搭理。
夜空明净无云,一轮弯月皎洁如钩,繁星拱耀。
卫延望着迢迢星河,良久沉默。
晚风渐浓,洛溦等待前来营救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她低着头,尽量缩开跟身边匪贼的距离,心里渐渐升起了焦虑,没好气地说道:
“你刚才不是说有事要办吗?怎么还不走?”
卫延从夜空中撤回视线,掰下一块黑黢黢的脊瓦,递到洛溦面前:
“你把屋顶上的瓦扔完了,我就走。”
洛溦盯着瓦片,有些不可置信,扭头抬眼看他:
“你说话算话?”
卫延“嗯”了声。
洛溦果断站起身,接过瓦,二话不说就扔了出去。
“啪”的一声,脊瓦碎裂在屋下的地面。
卫延又递过来另一片,洛溦也不拒绝,接过来,又扔了出去。
噼啪的瓦碎声,此起彼伏。
她扔得很用力,想着这里虽是处荒院,但周围却未必没有人家,自己把瓦片砸得响些,说不定还能引人来营救。
可扔了百八十片瓦,胳膊都快脱力了,四周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卫延瞧着她捏着瓦片的手都快抬不起来了,问道:
“扔不动了?”
洛溦沮丧不言,把手里的瓦掷出去,堪堪只滚落到了脚边。
卫延道:“要不你亲我一下,我帮你扔。”
洛溦恼羞成怒,起身捡起脚边的瓦片,回头砸向卫延:
“你滚开!”
这一回,卫延没有躲开,任由瓦片砸在自己肩头,看着她:
“你那心上人既没陪在你身旁,此时也不知伴着谁,做些什么。你不如随了我,也让自己好受些。”
洛溦气得发抖,无奈周围能用的瓦都被揭得差不多了,手也再没力气让这恶人吃到苦头,转念想到他的前一句话,心中压抑长久的情绪骤然腾涌而上,猛然失力地坐到地上,捂住脸,泪水潸然而下。
她太累了,累的连自控自抑的力气都使不出了。
那些委屈、心酸、怨怼,顷刻间蜂拥而出。
她辨不清,自己到底难过什么多一些,是埋怨景辰背弃了诺言,还是更怨恨造就了他不得不选择依傍权贵的命运。
无非,要么是他舍弃了她,要么,就是他无奈之下为前程做了抉择。
可无论哪一种,她其实,都不恨他!
若要恨,她只恨世道的不公,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哭也好,恨也好……
从今往后,
她,都只是一个人了……
卫延冷眼望着哭得逐渐声嘶力竭的女孩,待她抽得快要缓不过气来了,终是伸出手,将她拉到身边,手指穿过她后脑发丝,揽住人,摁到自己怀中。
洛溦反应过来,哭泣着挣扎,掐打着他胸前被自己刺过的伤口,指尖都感觉有鲜血浸出来了,却仍不见他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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