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跟我东拉西扯,我只问你,你给流金楼的那一千两银子,是不是跟景辰有关系?”
之前宋昀厚卖药材给豫阳县衙的同窗,是足赚了一千两,但那张银票留在了被陈虎劫烧的客船上,根本没有拿回来过!
一千两,不是小数,就凭宋昀厚现在的俸禄,十年都攒不够。
宋昀厚被妹妹攥住了衣服,挣脱着想要离开,“你瞎说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
洛溦太了解自己哥哥,看他此时躲闪的样子就转瞬明白过来,禁不住红了眼眶:
“前些日子我问你,是不是说过景辰家状出了问题、被从科考名单上除名的话,你信誓旦旦跟我说,是没有过的事。”
“可若非如此,他怎么会突然……突然……”
“当时船上知道景辰身世的人,除了那帮匪贼,就只有你跟我!偏生就这么的巧,他家状一出问题,你就有了银子给丽娘姐姐赎身!”
“你告诉我,哥哥,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这事跟景辰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宋昀厚面色无奈又尴尬,扭头看了眼妹妹的泪眼,到底禁不住愧疚心软。
“行了,我认!”
他掰开洛溦攥在自己衣服上的手,带着股自暴自弃的丧气:
“是我把他的身世告诉的爹,然后爹让户部同僚给他除了名!那一千两,是爹作为拆散你们的回报拿给我的,行了吧?”
第85章
宋昀厚在洛水丢了银子,回到长安心灰意冷,着急给丽娘赎身,偏这时他依附的齐王失势,张家又跟他退了婚,借钱的门路条条不通。
那时宋行全正为女儿跟景辰的事头疼不已,一开始宋昀厚其实想劝父亲遂了妹妹心意,谁知两父子吵来吵去,宋行全担心女儿真与景辰做出私奔之事,让儿子想办法拆散两人,许以回报,宋昀厚挣扎了许久,终是敌不过银两诱惑,供出了景辰身世。
“我也是没有办法!咱家马上要被贬去涿州,我不能丢下丽娘一个人在流金楼。”
“而且我说的也都是实情,景辰本就是贼寇之子,本就不该参加科考,后来他不也找了门路,考了试吗?而且听说考得还……”
他话没说完,洛溦就已经抓起旁边桌案上的茶杯砸到了他头上:
“宋昀厚,你没有良心!当初要不是为了救我们,景辰根本不会回到船上,更不会让人知道他的身世!他就算是个陌生人,你也不该恩将仇报!”
她喘不过气,伸手又去抓桌案上的茶具,被丽娘拦住。
丽娘在旁边听了半晌,也听明白了始末,禁不住双眼噙泪:
“绵绵,绵绵,都是我的错……你哥是因为我才做出那等事……你别跟他生气了!明日我就回流金楼,把那些银子换回来……”
洛溦见丽娘哭得梨花带雨,拿到手里的茶壶在半空僵住,狠一咬牙,用力摔到地上,转身就走。
宋昀厚捂着流血的脑门,追了出去:
“绵绵!”
他喊停洛溦,“你要去哪儿?你总不会……要去找景辰吧?事情已经这样了,你打我骂我出顿气就行了,难不成你现在还要跟郡主娘娘抢人?”
洛溦的脚步停了下来。
宋昀厚继续道:“你以为景辰猜不到除他名的人是爹?那小子那么聪明,一听到是户部驳了他的家状,就该知道跟咱爹脱不了干系!可他连求都没来求一下,直接就抱了郡主大腿,足见人家一早就想好了退路,未必就想对你至死不渝!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要换我能跟郡主好上几回、就得个进士一榜的名头,我也乐意啊。”
洛溦抬手捂住脸,身体簌簌直颤。
宋昀厚走了过来,又想起什么,自知有愧地放下身段,哄道:
“今天是你生辰不是?已经过了子时了,先跟我进屋,待会儿天亮了哥做面给你吃。”
洛溦甩开哥哥的手。
“哥哥是笃定了我最后肯定会原谅你,是吗?”
她转过头,看着宋昀厚,“小时候我过生辰,你也做面给我,然后一边看我吃面,一边提醒我,今天也是我们母亲的忌日,若不是因为生我难产,她就不会死。”
宋昀厚面色微尬,“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洛溦道:“是,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可因为这些话,我心里一直觉得亏欠了你。如果母亲没死,你不会在开蒙的时候失了照顾,以至于后来一直读不好书,如果母亲没死,父亲也不会续弦,让你那时日日担心被继母虐待,被万一生出来的弟弟分了家产。这些事如今回头看好像根本不重要,可从我懂事的那一天起,就被反反复复地刻进了我脑子里!”
“我想补偿你,哥哥,从小到大,我都想要补偿你!五年前你来长安,进了太学,纵我知道太史令厌我嫌我至极,但一想到靠着跟他的那桩婚约,能让我的哥哥有了重新读书的机会,我心里就是欢喜的。你不想读书,要在长安做生意,犯了事,我帮你瞒着家里,四处求人,四处借钱,从玄天宫骗出凭信,亲自去寺互狱带你出来。担心你被党争牵连,被用作胁迫的棋子,我跪求齐王,求他帮你,只愿你能安然无恙,事事顺遂……”
“但你呢?”
“你知道景辰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吗?他是这世上唯一懂我这些心事、这些执念的人!”
“可从今往后,我就是一个人了,一个人!”
洛溦说到最后,带着哭腔的嗓音几近嘶哑,满腹的委屈无从言表。
宋昀厚亦有些火起,尤其此刻还当着丽娘的面,做妹妹的句句揭他丑事,属实让他有些挂不住脸了:
“你舍不得景辰就舍不得景辰,提从前那些事做什么?是,小时候我是埋怨过你,但我说的有错吗?母亲本就是因为生你难产力竭,唯一救命的药又让给了你,我也只是陈述事实,又没非要你补偿我什么!”
洛溦死死咬住嘴唇。
母亲之死,一直是她梦魇时挥之不去的心魔,如果可以,她宁可当时死掉的是自己!
宋昀厚说的不错,事实就是事实,即使她穷尽一生、穷其所有,也改变不了那样的事实!
“那不是事实。”
略带暗哑的男子嗓音,从庭门处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见夜色中一道高挺的身影,头戴斗笠,缓缓踏近,停在洛溦身边。
“母亲死后,儿子学业随即一落千丈,可见这儿子从前读书全靠母亲照料督促,所以事实是母亲为了照顾这个儿子,殚精竭虑,以至于孕期心力过劳,才会难产。”
卫延不紧不慢地说道:“明明,就是这儿子害死了母亲。”
夜色中灯影昏暗,他鬼魅般地现身,语气泛着冷,莫名瘆人。
宋昀厚僵在原地,“你……你是谁?”
洛溦认出了卫延,抬手拭了把脸上的泪,怔怔呆住。
这个人……
之前在崇化坊不已经让他离开了吗?
卫延看了眼洛溦,轻声问道:“想为你母亲报仇吗?”
说着手探向腰间蹀躞,剑刃寒光骤现,映进宋昀厚眼中,吓得他惶然后退数步。
“你少胡说八道!我母亲的死跟……跟我有什么关系!”
宋昀厚话音里抖着寒栗,明知这人出现得蹊跷,却仍旧不觉被他的话扎了心。
人总是会下意识受心理暗示的影响,就如洛溦小时候被负罪感填满了脑子,从前不曾想到过的可能一旦在心里成了形,便难免如影,如蛆附骨。此后经年,宋昀厚每每再思及母亲,都会忍不住自问,当真是因为自己,她才会死吗?
眼前剑光闪过,宋昀厚跌坐到地上,大喊了一声。
洛溦拽住卫延的手,“别!”
她此时也想亲手砍宋昀厚几刀,却到底不想让他丢了性命,况且丽娘闻声奔出,已扑在宋昀厚身上,这匪贼杀起人来颇为疯狂,洛溦不敢再让他待下去。
“你跟我出去。”
她扯住他的衣袖,见拽不动他,撒了衣袖,转而径直握住他的手,“走啊。”
少女柔软温腻的掌心,覆到了男子青筋微凸的手背上,继而十指滑入他指间,紧紧相扣。
卫延脑中一白,回神之际,人已被洛溦用力拉出了庭院。
两人一路出了宅门,转入光德坊的窄巷之中。
洛溦甩开手,面向巷墙竭力平复了一下情绪,抬手抹干净脸上残泪,转过身:
“你跟着我干嘛?不是让你走了吗?”
这人能找到这里来,只怕是刚来跟了自己一路。
想着自己之前各种的神伤难过,包括跟宋昀厚的对话,兴许都被他瞧去,她又窘又恼,赶他离开:
“你不用跟着我,看我笑话,赶紧走吧!”
卫延站在巷墙下,神情隐在斗笠投下的阴影中,指尖微蜷,拢住残留的柔腻印记。
半晌,冷声道:“你是可笑,劝旁人说人无法选择父母,无需为父母的罪过受责,却不懂得劝一下自己。”
洛溦扬起头,“你什么意思?”
卫延低头看她,视线落在她面颊斑驳的泪痕上,没再说话。
洛溦沉默了会儿,扭头看了眼天色:
“要解禁了,你走吧,现在离开长安,我不会向官府举报你。”
说完,旋身就走。
卫延拉住她,“你要去找谁?”
洛溦停住了脚步。
这人真是有病,就算问,也该是问去哪儿才对吧。
身后卫延的声音带着几许讥嘲,想起她今夜坐在风灯下的模样:
“你那心上人,既懂你的心事执念,却连自己亦任由着你父兄拿捏,你还想要找他?”
洛溦听懂了他的意思。
“跟你没有关系。”
她试图把手从卫延的钳制中挣脱,“我也没说要去找他。”
如今知道了真相,她心中难过,愤怒,愧疚,自责,可事到如今,她又能如何挽回?
也许正是因为被自己父兄逼迫到那样境地,景辰才会选择与她一刀两断。
洛溦抬起头,望了眼晦暗夜穹,将眼角涌出的酸意逼了回去:
“我以后,都不会再去找他。”
宋昀厚该挨千刀万剐,但他说的那句话没有错。景辰遇到了事,却什么也不肯告诉她,转身就投靠了郡主。她和他之间,若连最基本的坦诚相待都做不到,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
他既选择了委身权贵,那她……只愿他能得偿所愿,前途无量。
卫延垂下眼,看着两人交握着的手,低声道:
“你最好别骗我。”
他语气里,有种刻在骨子里的轻世倨傲。
洛溦心中的悲伤顿时转化成愤怒,使劲扭着手:
“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不傻,跟这匪贼相处了一夜,隐约觉察到他对自己,也许不只是想劫色想报复那么简单。
特意跑去长公主府找她,亲完她又让她刺他,她一哭,他就趁机抱她,介意混混摸她,说些什么长厢厮守的鬼话,之后还跑到她哥面前给她出头……
洛溦咬了咬唇,努力让语气显得凶狠:
“我警告你,你最好别对我有什么企图!不管你有什么肮脏龌蹉的打算,总而言之,绝对绝无可能!”
卫延沉默一瞬,看着她,“你怎么就笃定绝无可能?”
“你说呢?你这个死匪贼……”
洛溦顿了顿,到底有些害怕激怒他,不敢再骂得太狠,道:
“我虽不是什么名门世家出身,但至少也是讲道德纲常的,你这种……这种背德之人,跟我绝不是一路的。”
说完,忙又用力挣脱了一下手。
卫延依旧凝视着她,指间却仿佛一瞬失了些力,任由她抽出了手。
洛溦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成功挣开了,连忙往前跑了几步,跟他拉开距离。
转回头,见他靠着巷墙,笠沿下神情难辨。
“你快走吧,别跟着我了。”
看他好像没有再追过来的意图,她急急撂下话,撇了头,拔腿快步跑离了巷子。
寅末,义宁坊解了宵禁。
洛溦从正门回了长公主府,又被侍卫送回了居所。
银翘正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冲上前:“姑娘你去哪儿了!我早上起来没见到你,都要急死了!”
她昨晚也不知怎么睡得死死的,醒来时都天亮了,到处找了一圈不见人,刚想要去禀报太史令,恰撞见侍卫护送洛溦回来。
洛溦洗漱更衣,又休息了会儿,估摸着正门的消息已经传去了沈逍那里,兀自纠结了片刻,起身出屋,打算去主动招供。
到了沈逍所居的猗兰阁,发觉鄞况竟也在,正收拣着药具。
屋里弥散着淡淡的药味。
沈逍坐在美人榻上,一袭雾灰色长袍,玉簪绾发,像是刚早起沐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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