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溦从前在王喜瑞手里吃过苦头,避之不及,缓了脚步,准备吩咐宫侍改道。
可就在这时,王喜瑞身后又走出一人。
步履温文,清举如竹,一身寻常士子缁衣不掩其一身风姿,临风而立。
洛溦的步子,停了下来。
王喜瑞快步上前,略显敷衍地对洛溦行了个礼:
“宋姑娘,景郎君有话跟你说,请吧。”
洛溦抬眼,越过宫桥,与景辰静静对视一瞬。
熟悉的眉眼,映着熟悉的温柔笑意,只是面色苍白的厉害。
她走了过去。
垂在身前的手紧绞着,“你……”
“你……”
两人同时开了口,又同时顿住。
景辰望着洛溦显然瘦了一圈的脸,心如刀割,却依旧挂着笑,视线掠过不远处的王喜瑞,踱至台栏旁,轻声道:
“上次让你离开长安,为什么没走?你父兄,不是要去涿州吗?”
洛溦听到“父兄”二字,浑浑噩噩的神思一下子清明了几分,快步跟到景辰身边。
“是我爹……我爹他把你从科考撤名了对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来找我?”
她想起那日在长公主府里,他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心中酸楚:
“是……因为我爹做的那些事,你才要跟我分开吗?”
景辰望着台外的层层宫阙,垂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
“现在说这些,再没有意义。你离开长安吧,若你还记得我们从前的情分,或是想要补偿我,就听我的话,离开长安,永远别再回来。”
“我不走。”
洛溦望着他,眼圈泛红,“从前有个人说他会带我走,可他食言了,所以如今我哪儿也不会去。”
景辰似有些再承受不住心口的剧烈撞击,阖上眼,半晌,放弃一般,轻声道:
“我能说的都说了,你不肯走的话,那便切记……事事小心。”
说完,倏然转身就走。
洛溦被他的冷漠刺痛,狠咬了下唇,再顾不得许多,挡住他,质问道:
“是因为圣上吗?”
她黑白分明的清眸逼视着他,“黑船上陈虎讲的那个故事,里面的男人,就是圣上对不对?”
景辰目光一震,随即移开眼。
洛溦捕捉到那一瞬的端倪。
“你去太后和郡主身边,是不是跟这件事有关系?”
“你告诉我,景辰!我不信……我不信你是会为了功名利禄出卖自己的人。”
之前见他发誓,她是有过动摇,信了他当真走投无路,选了那样耻与人提的捷径。
可今日见到那神兽图案,再想起过往种种,纵然在心里仍旧无法串联出答案,却让她脑中一瞬清明。
他是景辰啊。
她认识了十二年的景辰。
“好,你若不告诉我,我就去问圣上,我现在就去!”
她什么都不想管了!
“绵绵!”
景辰的假面碎开,一颗心沸煮煎熬。
他唤停她,看了眼不断朝这边探究望来的王喜瑞,终是缴械投降:
“好,我可以给你解释,但现在不行。”
洛溦转回身,看着他,眼角泪湿。
景辰移开视线,压低声:“后日曲江宴,你能去吗?”
洛溦想都没想,“能。”
台廊另一侧,王喜瑞已经朝这边走了过来。
景辰点了点头:
“那我等你。”
第88章
大乾的曲江宴设于京考放榜之后,由皇帝在曲江畔的隆庆宫举行,赏赐考中的进士,夜宴游江。
除了中榜的新科进士以后,朝中五品以上的公卿大臣也会携家眷赴宴,趁机择婿。
时逢庆典,礼部的请函照例会送至京中各衙署,玄天宫自然也在其中。
因为太史令向来不喜这种场合,以往玄天宫就算收到请函,也不会真有人去,然眼下他离京去了泾阳,礼部的请函便送到了身为监副的洛溦手里。
她不作声张,处理完公务,捱到申时下了璇玑阁,径直要了马车前往隆庆宫。
扶禹得知洛溦去了曲江宴时,马车早已驶出祀宫。他又气又急,赶紧让人备马,追了上去。
太史令离京前,曾特意嘱咐过,绝不能让宋姑娘到处乱跑。经过上回洛水之事,扶禹也事事不敢大意,尽可能的寸步不离。前日洛溦在宫中被圣上召见,之后又与景辰碰面之事,他也是快马传信地向太史令禀奏了过去。
但到底,还没彻底习惯洛溦如今的监副身份,凡事皆不用再经他的手就能做出安排,一时大意,竟让她招呼不打就离开了玄天宫!
马车上,洛溦一路催促车夫疾行,不多时,便抵至了隆庆宫外。
她亮了请函,报明身份,由禁卫护送至正宫宫门。
由此再往前走,便不得再携随从护卫。
她下了马车,过宫门,想到今日便能再见到景辰,听他解释,不由得心情忐忑,连引路宫人向她开口询话,亦有些神思恍惚。
曲江宴的宴会场,分作了男女两处。
男客处,圣上携宗亲重臣,与诸新科进士们聚于崇华池畔曲水流觞,赋诗兴怀、考较才华。女眷们,则被引至临水的麟符殿,以案为渠,以茶代觞,飞花行令。
麟符殿毗邻曲江,庭院临水,遍种鲜花绕藤的水杉。殿内四面连通外庭,门扇大开,其内烛色流金、衣香鬓影,年轻的女眷们围绕着雕渠流水的长桌,将盛着茶水的竹盏放入流水中,也如士人般流觞行令,谈笑风生。
女孩子们到底话多,行令作诗的间隙,也会聊些八卦,有相熟的女郎询问礼部尚书的孙女王琬音:
“听说昨日一榜的进士去面了圣,最后排名可出来的?”
科考进入一榜的考生,最后皆是由皇帝亲定前三名次,也就是所谓的三鼎甲。
王琬音出身门阀王氏,又是太后的侄孙女,向来端庄矜持,与人寒暄都只是垂垂眼帘,便当打过招呼。此番因被点的状元亦出身王氏,且排名如今也不是秘密,她遂也不拿乔,如实道:
“状元是我族兄王郢,榜眼是卢家的卢克贞,探花是徽州景辰。”
王郢和卢克贞都是长安世家子弟,情况早被姑娘们摸清,一人已婚、一人其貌不扬,恭维议论了片刻就没了兴趣。
倒是那探花郎,名字尚不为人所熟悉。
科考前三的成绩向来差距不大,能被点为探花郎的那位,自是容貌最佳者。所谓待字闺中怀春女,谁人不爱探花郎,在座闺秀纷纷好奇起来,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打听起景辰的情况。
但,也有听过闲言碎语的人,虽不敢贸然吭声,却忍不住暗暗觑向临川郡主的女儿闵琳。
闵琳此时陪坐在案首雕漆几旁,与长乐公主对下双陆。
新党失势,张贵妃被夺了权,太后又上了年纪,此番主理女眷夜宴的差事,便落到了公主萧长乐的头上。
萧长乐自从上次玄天宫摔了一跤,醒来后不知为何,一想到表兄沈逍就觉得心慌发怵,渐渐的,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对他迷恋。
可念想虽断,但以往因为喜欢他而有过的那些情绪,却也还是记得清楚。
这其中也包括那次景辰输了筹赛,让她丢脸发火的事。
长桌旁不断被提及的景辰姓名,隐隐传了过来。
长乐捻着棋子,冷笑讥道:
“姓景的一介寡廉鲜耻之徒,也配让她们这般惦记?若不是怕说出来脏了自己的嘴,本宫倒不介意好好帮他宣扬一下他暗地里的身份。”
对案的闵琳闻言,手里摇骰的动作微微顿住。
她也在上巳节的那场筹赛见过景辰,彼时便被他不卑不亢的君子气度所吸引,还曾悄悄跟茹贞咬过耳朵。
但到底身份差距太大,之后又听说他离开了肃王府,便没有再多记挂。
可不久前,这位郎君却住进了她母亲的郡主府,还被她远远撞见过几回。
闵琳知道自己母亲喜欢在府里留养年轻伶人,也听过一些令她难堪的闲言碎语,但她清楚,景辰跟她母亲绝不是传闻中的那种关系!
她偷觑过两人相处,彼此间客气有礼,母亲甚至带了一丝小心,断不是素日对待那些伶人的态度。
闵琳留了心,暗中让人悄悄打听,得到的回音却竟又牵扯到了太后娘娘身上。
这对于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的少女而言,无疑是锥心的打击。
从前听父母争吵,母亲常说“男人七老八十肖想小姑娘就理所当然,女人凭什么就不能更爱年轻郎君”,恍惚觉得也是有道理的。可如今这年轻郎君成了景辰,却着实……让她心里觉得难受。
她暗自坚信着,景郎君,一定不是那样的人。
正思忖间,瞥见一位身着细钗礼衣的少女,自杉藤屏风后踏上殿来。
闵琳认出来人:“宋姑娘?”
洛溦进隆庆宫时,一心只想着与景辰见面之事,心绪恍惚。身上的女官礼衣又形似命妇,虽中单和蔽膝的制式稍有差别,但因被授过高品官阶的女子本就极少,常人大多并不熟悉衣制,阴差阳错的,竟被宫人引来了麟符殿。
刚进殿,就听到了长乐的那句讥讽。
长乐也看见了洛溦,当即沉了脸色:
“你来做什么?你父亲不是被贬官了吗?”
曲江宴的女客皆是五品以上官员的家眷,宋行全被贬涿州司马的旨意已下,家眷再无赴宴的资格。
长乐提了声,殿内当即安静起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齐刷刷朝洛溦投来。
身后内侍官忙凑到长乐近前,神色微尬地禀道:“殿下有所不知,这宋家女郎如今已是玄天宫的监副……”
长乐自从对沈逍断了念想,便没再过分关注玄天宫的事,且授官属于前朝事务,尚不曾传进她的耳朵。此时听闻宋洛溦竟做了神宫监副,不由得脸色一阵白一阵黑,冷笑道:
“监副又如何?既是官身,就该去崇华池,跑这儿来现什么眼!”
洛溦不疾不徐,上前向长乐行礼请罪。
“臣失礼,俶扰了殿下。”
长乐翻了个白眼,摇着扇子,懒得搭理。
洛溦却又直起了身,牵唇微笑了下,“但臣执掌玉衡,见祸害生,不得不言,因此才特意进殿面禀殿下。”
她反手取过腰间麈尾,执于手中,在雕漆几前来回踱了几步,又转过身,环视殿内:
“玄天宫昨夜夜观天象,见荧惑与填星会而斗,主有祸行,昭示东南,启问玉衡,言惟北有斗,又招口舌兴谗谤。今日入隆庆宫,路经此处看更多精品来企鹅裙八吧三凌七其武弎刘,见殿宇坐向东南,屋脊尖挑,暗喻火势,火克金,正应了先前的口舌之祸。”
摇了摇头,一脸惋惜,“实是可叹可惜。”
长乐瞪着洛溦,“你在胡说些什么?”
“殿下是在质疑玉衡所示之天机?”
洛溦转过身,乌发轻挽,素带缓束,带着笑,神色却冷冷逼人。
长乐窜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玉衡所示,连她父皇都敬若天启,她心里纵有一百个不愿意,也不敢轻易当众诋毁。
洛溦莞尔笑道:“噢,可能是臣先前之言过于晦涩,没让殿下听明白。简而言之,就是今日在这里谤议过他人者,皆会惹祸上身,家宅不宁,恶病缠身,夭寿短命。”
她话音一落,殿内立刻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长乐也勃然变色,“你!”
可她没法质疑,也不能怒,一怒,反倒坐实了自己就是那个犯了口舌之祸的人。
洛溦施施然朝长乐行礼:
“臣已禀奏完毕,便先行告退了。”
她眉眼间原就有种山林隐逸养出的风流蕴藉,又因跟在沈逍身边时久,关键时将那人冷傲的模样学得惟妙惟肖,转身出殿,面上神情一瞬冷凝。
身后整座麟符殿陷入寂静,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人再发出半点的议论声。
这厢一阵耽搁,崇华池那边的流觞宴已近尾声。
戌时,赴宴的士子与宾客便会前往浮屿泽,乘船夜游。
洛溦看了眼天色,心知赶去崇华池已是来不及,便吩咐宫人引领自己去了浮屿泽。
浮屿泽位于隆庆宫与曲江之间,由人工堆筑出的百座小屿将整片湖泊分隔开来,其间水行迂回,如置迷宫,加之两侧岛屿宫灯璀璨,意趣非常。
洛溦抵至湖畔,见彩船鳞次而泊,既有可容百人的高大画舫,也有精致小巧的宫艇。
她摒退宫人,正想另寻守船禁卫打听,一个侍从模样的人自廊柱后上前,轻声唤了声:“宋姑娘。”
洛溦循声回头。
那侍从道:“小的是景郎君派来的,请宋姑娘随小的来。
他奉了景辰之命,其实从洛溦刚入隆庆宫便一直暗暗跟随,无奈她身边跟着宫人,此刻方能上前说话。
洛溦随侍从离开泊船处,转去御湖临水的枫林畔。
夜色中,远处湖面散落的岛屿如同蛰伏的水兽脊背。洛溦伫立枫树之下,见微风拂过脚下水面,涟漪折映着花树间的宫灯,漾出起伏的亮色,明暗交替,一如自己此刻难宁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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