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又转过头,瞥了眼身畔素袍当风的沈逍,表情微妙。
洛溦抬起眼,看清对面画舫上的人,吓得打了个酒嗝。
太史令不是去泾阳了吗?
怎么会……突然来了曲江宴!
她隔着水雾与琉璃灯,与沈逍冰冷的目光对视一瞬,霎时又是一阵咳嗽。
自己在麟符殿胡诌的那些玉衡天启,该不会……
已经被太史令知道了吧?
豫王如今正是踌躇满志之时,自是不愿放过拉拢新科进士的机会,此刻摆出皇长子姿态,派出侍从,邀请艇上诸人去宫舫赏灯。
士子们受宠若惊,却得知舫中还有女眷,不敢真作逗留,上了甲板向豫王行礼问安后,便各自退去。
唯独景辰身份不同,既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又听闻已内定了中书侍郎之职。豫王亲自携了手,引入舱内,道:
“舱中女眷从前皆与景探花见过,无需过分拘礼。”
宫舫之中明亮宽敞,内里与殿室无二,雅致堂皇。
垂挂藕合色纱帘的凸窗旁,长乐公主手摇绢扇,斜靠在美人榻上,另两名女子站在窗前眺望湖景,闻声皆抬眼望来。
洛溦望见长乐,又越过她身后的窗棱,瞄了眼依旧在舱外凭栏而立的沈逍,想着自己打着玄天宫旗号干的事必是已被公主哭诉给了她的表哥,心里越发七上八下。
萧佑这只花狐狸也在,走过来看了眼齐王,又看了眼洛溦,笑得意味深长:
“堂兄是特意去寻宋姑娘了?”
萧元胤有心帮洛溦遮掩,从她手中取过酒囊,低头拧好囊塞,语气泰然:
“是,我去寻她,然后瞧见探花郎的船上热闹,就一同去凑了凑。”
他收好酒囊,转向洛溦,“要不要去旁边岛上走走,散散酒气?”
萧佑拦住他们,“别走啊,今日难得碰见,怎么也得好好聚聚才行!”
他合起扇子,环视左右,提议道:
“要不大家一起玩局游戏如何?”
闵琳年纪小,玩心最盛,闻言从窗边走了过来,“佑表哥想玩什么游戏?”
萧佑拿扇柄支着下巴,寻思难得把齐王和洛溦双双留下了,怎么也得想法子把沈逍弄进来,方有热闹可看!
但那家伙性子冷清,玩什么都有拒绝的理由。
萧佑想了想,道:
“上回上巳节,宋姑娘曾与鲁王和景探花比赛过筹算,不如……”
“谁要玩那玩意?”
长乐摇扇哼笑道:“我们又不是玄天宫的,算不来,难道就坐在旁边干看?”
她正翻来覆去记恨着之前洛溦在麟符殿的羞辱,哪里还能再给她显露的机会?
要不是现在大皇兄和齐王都在,她说什么也要好好责罚这个死丫头!
长乐摇着绢扇,“要玩就玩双陆吧,大家都会。”
大家都会,除了那个乡下丫头!
她看着萧佑:“不是有种三轮定胜负的多人玩法吗?你做博令官,这里所有人一起对局。”
到时候输的,就只有宋洛溦!
一旁豫王拉着景辰说完了话,正转过身来,听到要玩双陆,微微皱眉:
“双陆?那不是姑娘家才喜欢的吗?”
长乐本想反驳说京中世家子弟也爱玩双陆的。
可转念想起自己这位大皇兄早年就被送去了穷乡僻壤的封地,指不定跟那宋洛溦一样,也不会双陆。
他如今势头正高,又得了长安和东三州的兵权,连外祖家都不敢对他小觑。长乐身为皇女,将来一世浮沉都仰仗未来天子,平日再骄纵也是不敢轻易得罪实权兄长们的。
遂把话又咽了回去。
萧佑思忖片刻,“那不如这样!船上女客刚好四人,适合对局,我来做博令官。对局的四人,再在男客中选一人做自己的酒官。凡输一局,酒官就罚饮一盏,喝什么由赢者决定,十局后再加罚一次,如何?”
全部一起玩双陆的话,沈逍那厮必然不会参加,如此强行捆绑,他怎么也逃不脱。
萧佑支着扇子,狐狸眼笑得狡黠。
豫王对拼酒之事显然比博戏感兴趣的多,抚掌附和:“好!就这个!”
吩咐内侍官:“去按颍川王的交代准备。”
萧佑走到洛溦身边,“绵绵姑娘,你准备选谁当酒官?太史令还是齐王?”
洛溦试图推辞:“我不会下双陆的。”
萧佑道:“双陆很简单的,一多半都是靠掷骰子,没什么技巧,而且你现在若走了,就缺了一个人。”
洛溦扭过头,见宫人们已经开始准备桌案,豫王也已下了令,这种时候她再走,必是有些驳人颜面。
况且景辰……
她下意识地朝他望了眼,见他也正看向自己。
洛溦瞥开了眼,带着几分嗔怨地不再看他,可心里却又忍不住担心,在座的这些贵女们,会不会……没人愿意选他。
萧佑一心想看沈逍和齐王的好戏,在旁边热心建议道:
“依我看,双陆下得不好的,就应该选酒量好的做酒官,下得好的,就选酒量差的,这样酒官才不会吃苦头。”
洛溦根本不会下双陆,清楚自己待会儿必定输得惨烈,听到萧佑如此说,立刻掐灭了选景辰的念头。
齐王看了她一眼,“选我吧,我不介意多喝。”
对面的长乐原本想选齐王,见状,没好气地盯了哥哥一眼。
萧佑瞥见长乐的怨色,笑道:
“公主要不就选沈表哥?”
长乐摇头,“不用。”
换作从前,她定是想都不用想,一定会选沈逍,可自从上回在玄天宫摔了跤,再看着表哥,总有些莫名的怕……
萧佑微讶,帮忙环视一圈,“那要不……你选景探花吧。”
他支招道:“公主是这里双陆下得最好的,让探花郎少喝些酒,也能体现大乾公主爱护才俊的仁心。”
长乐略带鄙夷的冷冷一笑,“本宫再有仁心,也不是拿来贱使的。”
洛溦闻言,朝长乐看去,正想开口,却见闵琳走了过来。
“我选景郎君吧。”
闵琳对景辰略显腼腆地笑了笑,裣衽行礼,“有劳了。”
她尚未满十四岁,面容还带着些孩子气,可规规矩矩行礼的一瞬,却已有大姑娘端庄的模样了。
景辰也还了一礼,“不敢。”
宫侍奉了豫王之令,去甲板上将沈逍请回。
长乐忙站起了身,走到豫王身边:
“那我选大皇兄吧。”
最后剩下的王琬音,自然跟男客中剩下的沈逍作了对。
宫人们已经摆好棋盘,洛溦就近坐到东南角,开始低头研究盘上的图案。
看着挺复杂的,根本不像萧佑说的“没什么技巧”。
萧元胤走过来,教她道:“你先掷这两个骰子,然后根据骰子数目移动棋子,一般有三种走法……”
斜对面的王琬音,撩了纱帘从凸窗中走出,正撞见宫人引领着沈逍进舱,忙垂低头,掩去了面上的一抹赧色,上前行礼:
“太史令。”
沈逍已听宫人禀告博戏之事,此刻抬眼越过王琬音,见洛溦坐在了桌案东南,萧元胤半俯着身凑近在她身边,低声说着些什么。
女孩刚喝过酒,脸颊上还有淡淡的酡红,时不时扬头看一眼萧元胤、询问几句,嫣色映在灯下,如桃花盛绽。
沈逍移开眼,一言不发,也没理会王琬音,径直坐去了一旁摆着茶案的榻上。
萧佑见一切准备就绪,摇着扇子,站到博令官的位置:
“准备好了,我宣布开局了啊。”
宫人焚香捧灯,侍奉左右,将棋局照亮。
豫王和齐王站在案侧,分别立于长乐和洛溦身后,景辰亦站到闵琳身侧后,伸出一只手,轻撑在朱色舱柱上。
博令官先行掷骰,给出指令:
“三轮定一胜负,以棋盘上剩子最少者为赢家,南角先行。”
洛溦刚听齐王大致讲了下双陆规则,一直低头蹙眉地研究着,此刻听到“西南先行”,抬起头,望了过去。
西南角处,闵琳掷骰,然后挪动棋子,又随即扭头看了眼景辰,似是想征求他的看法。
景辰对闵琳客气颔首,鼓励地笑了笑,收回目光时,不易觉察地朝洛溦望了眼,清俊的脸上满是柔和之意。
洛溦瞥开眼,微咬了下嘴角。
之前小艇昏暗,没瞧清楚景辰身上的绯色探花袍,如今宫灯如昼,才发觉那绯袍衬得他面白如玉、清风朗月,有种以前不曾见过的潇洒风流之意。
此刻瞧他站在闵琳身边,竟也……挺顺眼的。
像他这样的郎君,倘若一早就出生在世家名门,必是被无数高门女子倾慕的对象吧?
洛溦心思翩跹着,西边的王琬音已走完了棋。
萧佑朝她示意:“东南。”
洛溦忙收敛心思,略带紧张地掷出骰子,看了下点数,一个三,一个五。
按照刚才齐王讲的规则,她现在有三种走法,该选哪一个呢?
洛溦捏住棋柄,有些犹豫不决。
身后萧元胤开口道:“你随便下,输了我喝酒便是。”
话虽如此,洛溦扫了眼即将接自己走下一手的长乐公主,想起她刚才鄙夷景辰所说的话,心里万般不想让她得了便宜。
她没想过能赢得了长乐,更不敢当着沈逍再欺负他心心念念的表妹,但至少……得设点障碍,不让长乐赢得太轻松吧?
一旁的长乐,也似乎看出了洛溦的犹豫,嗤笑了下:
“我三哥都放话了,你就快点下好了,磨磨蹭蹭的好像真能想出什么策略似的。”
洛溦盯了长乐一眼,余光收回,瞥见景辰扶在朱柱上的手朝上挪了一挪。
随即他指尖曲起,在柱面上看似随意地轻敲了几下。
那是……
只有她能看懂的暗语。
第90章
洛溦小时候住在药庐时,景辰每逢旬日无课,都会走山路去探望她。
河边树下,她教他辨草识药,他教她作画下棋。
有时遇到下雨,她也会带他去药庐。
药庐里,郗隐老脸贼厚地掺合小孩子的游戏,景辰便会悄悄站到旁边,给洛溦打手势,帮她把郗隐杀得片甲不留。
此刻她望向他指尖轻触舱柱的动作,又垂眸看了眼棋盘,当即便明白过来他的暗示。
她还有些生着气,不想承他的情,但已经看懂了的提示到底印进了脑子里,落棋的一瞬,总不能刻意往错的方向走。
下意识的,就还是依了他,换了方位。
一旁长乐盯着洛溦的步骤,微微诧然,但还是不惧,挑了下眉,跟进下一步。
又轮到了闵琳。
这次闵琳落完棋,仍旧回头看了眼景辰。
景辰也依旧鼓励笑笑,手继续扶在柱子上,移目凝观棋局。
王琬音接了下一步,学着闵琳的模样,也回头看了眼沈逍。
沈逍坐在茶案后,握着茶杯,眼都没抬一下。
王琬音垂目掩去眼中尴尬,姿态端庄地转回身,坐得笔直沉默。
再下来,轮到洛溦。
这次她学乖了,从一开始就不去看景辰,哪怕余光瞥见他撑在柱子上的手又动了动。
但就是不看!
凭着自己的想法,胡乱下了一步。
旁边长乐看着她落棋的地方,立即嗤笑了下,迅速跟进,赢面骤增。
最后一轮。
闵琳照例转头去看景辰,却见探花郎似有些走神,不知在想着什么,手扶着舱柱,眉眼轻垂。
她回过头,研究棋局,身边王琬音却已接了下一手,赢出一枚棋子。
几人下棋的实力,到底还是有差距的。
一局结束,长乐赢五棋为胜,闵琳三棋居中,洛溦与王琬音各一棋并输。
萧佑合扇支颐,笑道:“那就请堂兄和表兄领罚吧!”
按规矩,赢方的酒官,可以指定输方受罚的酒种。
豫王对齐王这个眼中钉自是不想手软,但碍于沈逍也要受罚,折中选了不算特别醉人的寒潭酿。
宫人奉上酒盏。
洛溦转过身,有些抱歉地看了眼萧元胤。
萧元胤笑笑,伸手取过盏,一饮而尽。
茶案旁,沈逍也接过了酒,一语不发地饮了。
王琬音暗攥衣袖,想开口致歉,却又连沈逍的眼神都捕捉不到,只得下决心再不能输。
罚完了酒,第二局便又开始。
洛溦头一局侥幸赢出了一枚棋子,算是摸到了点门路。
双陆的下法,越是开始的步骤,越为重要。
因她头一手用了景辰的策略,局布得不错,后面乱走也没有错的一塌糊涂。
思及此,她忍不住掀起眼帘,朝柱畔望去。
景辰也正看向她,温和神色中又有些难以言绘的艰涩复杂。
洛溦垂了眼,想起之前小艇上他揽着自己,也是这般的神情。
还问她知不知道庆老六的下落……
就是想擒到洛水案的人证,帮太后掩盖罪行对吧?
又或者,把人送去交给太后,讨好献媚?
洛溦被萧佑催促着,掷骰,落棋,心绪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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