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也不知怎的,她觉得跟自己说话的是卫延那个死匪贼。
不自觉的,就对他有些凶巴巴的,“你胡说什么呢?”
沈逍盯着她:
“过来。”
洛溦身体发沉的厉害,跪坐在地上,扶着榻沿,朝他挪近了些,抬起头:
“药呢?”
车厢里暗的很,偶尔一两丝光亮从窗缝间闪过,照在女孩微仰的面庞上。
眼神迷蒙,还醉的不轻。
沈逍伸出手,指尖滑过洛溦唇角,掠过她的下颌,落在她的脖颈上,轻轻摩挲一瞬:
“既肯为了他使这种把戏,就慢慢忍着。难受了,才知道值不值得。”
洛溦下意识地想要偏开头躲闪,却又被他的长指极快地掐住了下颌,动弹不得。
脑海里,夹杂着潮湿水汽的记忆浮泛出来。
她意识清明了几分,嘤咛挣扎:“太史令?”
沈逍松开了手。
洛溦伏倒下去,咳嗽起来,待回过些神,方意识到自己竟半撑在了沈逍的膝上,忙弹开身。
意识还是昏沉的,但一旦反应过来对方是谁,就不自觉谨小慎微起来:
“太史令也……也喝了这什么玉薤酒,也……难受吗?”
伏在膝头的人突然躲开,沈逍兀然觉得心也有些空荡。
他难受了,
她就会帮他不难受吗?
“我难受与否,跟你有何关系?”
他冷冷道:“从前你讨好我,答应嫁我,不过是为你父兄。如今你与他们决裂,又拿了玄天宫的任状,何需再把我放在眼里?”
洛溦止住咳,抬手摁着太阳穴,依稀觉得沈逍的话里似有什么古怪,却又混混沌沌地想不太明白,懵然间,记起自己好像拿玄天宫的监副身份去恫吓过公主,一直都怕沈逍因此朝自己发火。
“太史令是因为我在麟符殿骗了公主,所以生气了对吧?”
她抬起头,醉颜酡红,“你要罚,就罚我好了……”
沈逍看着她,“你骗长乐什么了?”
洛溦愣了下。
他不知道?
怎么公主……没去哭诉吗?
噢,好像公主这一整晚,确实都在避着沈逍。难道她爹以前说的是真的,公主真的厌恶了沈逍,跟他分开了?
洛溦歪着头,醉眼惺忪地瞅着黑暗中的男子身影。
“那我懂了。”
她喃喃道:“公主不要你了,你心里难过,所以你就改喜欢王姑娘了,还故意跟她那么亲近……”
沈逍凝视着女孩眉梢眼角间的一抹怨色,心陡然快跳了几下,语气却抑得平静:
“我喜欢谁,与你何干?”
“当然有关!”
洛溦酒气上头,“你既不是因为公主的事跟我发火,那不就……不就因为我第三局赢了王姑娘,又害得你被齐王灌酒,才要惩罚我吗?”
她委委屈屈:“你要罚,就罚我好了,可是你知道我喜欢景辰,就故意挑他下手,让我虽然没被罚到,也会心痛!你怎么,这么坏……”
洛溦呢喃控诉着,话说得多了,打起酒嗝,趴到榻角,摁住肚子。
车厢阒暗,浮掠的光影映出走马灯般的斑驳陆离。
沈逍长久的沉默着。
一时觉得自己也被玉薤伤了肺腑,喉咙里涌出一股掺杂着血腥气的热意。
一时,又觉得那酒根本醉不了人。
否则他又何以能如此冷静地坐着,而不是对她做些什么。
“如今话说清楚了,我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我也没说要去找他。”
“我以后,都不会再去找他。”
……
他早就知道,那两瓣让他总想狠狠堵上的唇片,随时随地,都能吐出些哄人的鬼话,骗得人忘乎所以。
他冷了心,想让她痛,可又分明知晓自己的莫可奈何。
半晌,缓缓道:
“你,就不介意他背德蔑伦?”
洛溦靠着榻角,扭过头,视线朦胧地看着厢壁阴影中的男子。
惝恍中,好像听懂了他的意思,打着酒嗝:
“介意,怎么会不介意?我又不是菩萨圣人……”
可她,还是心疼他。
就算那些事都是真的,她也……还是心疼他。
沈逍等了许久,不见女孩再往下说。
又或者,他也不愿再听她说下去。
收回视线,投向窗影,吩咐车夫:
“停车。”
~
翌日,洛溦在玄天宫彻底醒了酒,回想起醉后零零散散的片段,直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混乱的记忆里,她好像跟沈逍一起坐过马车,还一路语气悲愤地抱怨控诉他,后来沈逍实在受不了她了,半路就回了长公主府,扔了银翘过来照顾。
洛溦从榻上爬起,当即寻思将功补过,戴罪立功,可没多久扶荧就送来了沈逍的吩咐,要她即刻动身去洛南,核查洛南道的星象和堪舆纪录。
洛溦暗暗叫苦。
这种时候让她离京,肯定就是因为她得罪了沈逍,要罚她吃吃舟车劳顿的苦头。
原本京城冬至前各种庆典接踵,孟冬末还有庆贺圣上寿辰的万寿节,届时除了大乾本朝的重臣亲贵,外藩的使节使臣也会抵至长安。她本打算过两天就召集司天监和五行署的署官,开始择选吉日、占候天象,以保各方无误,再草拟章程,呈递礼部。
现下沈逍发了话,她又能有什么反对的理由呢?
洛溦蔫蔫收拾行装,并同几名文吏,扶荧和侍卫护送着,上车出发。
一行人离开长安,经过州府官道一路南下,渡河后有大小十七八处的观星台和知汛监需要到访,整理记录,核查誊抄。
时节渐冷,这些观星堪舆的官署又大多位置偏远,常常翻一座山就是好几日的工夫,且洛南明明位置更靠南,山里却比北边更早落雪。之前洛溦担心雾气重不易观星,实则好些地方积雪皑皑,夜里星空璀璨无比,倒也得以观测到许多在长安不得见的星象。
如此走走停停,深入至洛南道腹地时,已过了月余的时间。
这日马车出了山道,途径一座市镇,洛溦决定稍停片刻,给随行诸人再置办几身冬衣。
她带着扶荧,找了家成衣铺子,选好衣物,安排送去落脚的客栈。
扶荧跟伙计结账的空隙,洛溦在一旁翻看衣料。
店铺老板以为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买料子,跟过来道:
“料子的花色确实不多,不过整个洛南道都是这个情况,姑娘去哪家都差不多!”
洛溦没打算买衣料,但也顺口接了话:
“为什么都这样?”
“主要最近走商道的货贩太少。”
店主解释道:“春夏的时候,齐王殿下不是派人在这一带搜捕过栖山教匪吗?后来听说掌兵权的换了人,就又没再继续搜了。但架不住百姓心里不踏实,想着之前既然闹出过事,肯定是有问题的,如今也不知这些匪贼还在咱洛南哪儿藏着,愿意过来跑货的商贩自然就少了!”
从成衣铺子出来,洛溦又想起一直揣在心里的那件事。
时至今日,她和景辰终是月缺难圆,可上次他提及庆老六之事,令她心里有了某种猜测,一直想找机会打听出下落,既是为了景辰,也为解自己心中疑惑。
南行路上,她也曾出言试探过扶荧,可惜成效甚微,刚才听店主提到栖山教匪,便又忍不住想起此事。
她带着扶荧进了主街上的一间酒楼,要了酒,一面斟酒,一面看似无意地问道:
“刚才听那店主提到栖山教匪,也不知你们上次捉到的庆老六,有没有再招什么其他的事?”
扶荧的嘴巴向来很紧,摇头,不吭声,却也没拒绝洛溦递来的酒。
他这一路南下,心里一直惦记着京中大事在即,自己却又被安排出来充当低阶护卫,颇是郁闷难言,仰头一杯接一杯。
洛溦见撬不开扶荧的嘴,也不气馁,继续给他倒酒。
过得些许时日,酒楼大门口走进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腰上拴着褡裢葫芦,一进门吸了吸鼻子,露出满意神情。
洛溦正给扶荧倒着酒,抬眼瞅见来人,顿时手一抖,撂了酒壶,开始低头找东西:
“诶我筷子呢……”
扶荧看了眼她碗边的筷子:……
门口那男人被伙计迎入,一面扫视周围餐桌上的菜肴,一面往里走,走过洛溦他们的酒桌,驻了足,盯着上面的羊肉花丝、酱汁虾炙、韭葱蛤蜊羹,赞赏地点了点头。
正要再抬脚,视线瞟到“低头找筷子”的洛溦,眯了眯眼,又看了看桌上的菜。
“绵绵丫头?”
他凑近过来,伸手去就掰洛溦垂低的脑袋。
扶荧哪容他如此放肆,当即横臂扫出,击向那人面门。
“别!”
洛溦无奈抬起头,喊停扶荧,又转向被拳风击得胡须乱颤的老头,尬笑道:
“郗隐先生,你……你怎么来洛南了?”
郗隐快一个月前收到了鄞况的信,说洛溦气血郁结,恐命不久矣,催着他来长安看病。
他从越州出发,一路西行,打算经洛南北上,渡河再去长安,却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洛溦。
眼下识破她的伎俩,破口骂道:“你这鬼丫头,以为你埋着脑袋我就认不出你?从小养在我跟前,就喜欢戴栀子花的簪子,吃羊肉佐蛤蜊,我能认不出?跟在你那蠢爹身边待了两年就没学啥好的,净学他那股子的蠢劲去了……”
洛溦抬手摸了下发髻里的玉栀子花簪,暗呼倒霉,抬头见郗隐还在骂,以至于把周围食客的注意力全都引了过来,心中腹诽道,就您老人家这张嘴,我能不躲吗我!
她让伙计重新打包酒菜,将郗隐请回他们落脚的客栈,关上门赔罪。
郗隐被洛溦哄着吃喝一番,心情渐霁,嘴上虽毒,心里却还惦记着她的病情,一面吃,一面给她把脉。
“前段时间应是伤了气血,但问题不大。”
郗隐探查脉象,不觉又有些来气,“鄞况那小子信里说的你跟快死了一样,他是怎么看的病?从前学的东西在脑子里都变成屎了……”
洛溦见郗隐又开始骂起鄞况来了,忙道:
“其实他写信的时候,我却是郁结挺严重的,吃不下东西,夜里也睡不着觉,后来才好了些。”
郗隐问:“怎么好的?那小子除了金线莲,还给你用什么了?”
洛溦觉得应该不是药的缘故,把那晚跟卫延出去,扎了他几刀,又大哭一场的事简单讲了遍。
“鄞医师后来说,因为找法子发泄了一通,郁结的症状才转好了,反正那晚之后我就没再失眠了。”
郗隐若有所思,问了下大致时间点,又重新给洛溦把了次脉,点了点头,问:
“所以那人是知晓你的病症,故意引你拿他出气,助你宣郁?”
洛溦摇头。
那人一介匪贼,怎会有这样的好心,又怎会知晓她的病情?
可是……
眼下听郗隐这般说,又回想起那晚与卫延相处种种,好像确实……巧合的过份了些。
郗隐松开手,“不管这人是不是有意为之,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恣意畅快,情绪松爽,以后有机会的话,多多跟他相处,对你身体有益。”
洛溦嘴角抽搐。
她跟卫延,多多相处?
是等不及被打成栖山教同党,一起上刑台了吗?
想到栖山教,她心底盘桓的事又冒了出来,斟酌一瞬,凑到郗隐身边:
“先生,我能求你帮个忙吗?你若答应了,我就再去做几道菜,外加果茶点心的宵夜,包您满意,好不好?”
郗隐:“啥忙?”
洛溦觑了眼屋外,又凑近了些:
“你以前不是有种药,能把人弄得像喝醉酒似的?今天出手打你的那个小护卫,我有些话想问他,你帮我把他弄晕行吗?”
她在郗隐身边长大,知道这人脾气古怪,正经求他帮忙肯定会被拒绝,所以特意把“今天出手打你”几个字,咬得重了些。
郗隐之前吃了扶荧一拳风,虽没什么实质性伤害,但也确实有些憋屈,被洛溦拱了会儿火,逐渐丧失医者仁心,翻了翻褡裢:
“只有一颗,持续不了太长时间,要快。”
洛溦起身走到门外,把扶荧叫了进来,给他盛了碗蛤蜊羹:
“我点的蛤蜊羹你还没吃呢,秋冬吃羊肉配蛤蜊,最能袪燥,补虚养身……”
扶荧被洛溦摁坐到案边,一听是要他吃东西,并不感兴趣:
“不用了。”
说完,就想起身离开。
后脑处,却传来几点尖利锐痛。
扶荧下意识伸手拔剑,然而肢体一僵,瞬间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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