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溦摇了摇头,“你不用管我,我既然能把人带来,就自有对策。”
她被景辰此刻的目光看得有些心乱,撇开眼,想起先前在信里提过的栖山教之事,问道:
“宫里一切还顺利吧?没人闹事吧?”
景辰回过神,“嗯”了声,“但你既然提了,我还是在城关要处增加了戍卫。”
洛溦点了点头。
她也没觉得栖山教真能怎么样,当初陈虎行刺皇帝,年年潜伏,不也没能成功吗?扶荧的消息也不知是从何得来的,也许是被郗隐的药迷昏了头也未可知,但总归能有所防范,便是好的。
景辰看了眼天色,“时候不早了,我先送你去市坊。”
他还没拿定主意如何处置庆老六,但洛溦的安危最为重要,不能一直跟自己待在一起。
太后用了他这颗棋子,却不全然信任,身边处处都是监视着他的人,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不保。
景辰吩咐亲随接管了马车,扶洛溦上了坐骑,出了婆娑林。
待行出片刻,忽又想起什么,问洛溦:
“你信上说,周旌略之事,是你路上偶然听来的?”
洛溦信上那般说,是担心被旁人看了去,事事皆写得含糊,此刻不愿再瞒着景辰,“其实我是听扶荧说的,不过他那时醉了酒……”
她话未说完,景辰的脸色却已骤变,用力勒住缰绳。
他原以为洛溦从洛南归来,而那边有关栖山教的传闻一直纷扰不绝,让她道听途说了几句也不足为奇,可若那源头是扶荧……
这时,一匹快马急纵而至。
“景侍郎!”
马上军官翻身落地,满脸慌张,“末将奉大人命,领神策军增守九城门,一刻前在延兴门遭遇敌袭,如今已在城关处交上了手!”
话音未落,皇城方向传来一阵轰天巨响。
紧接着,腾烧的火光自宫阙深处遽然爆出,直冲霄汉!
第93章
景辰带着洛溦,纵马沿渠岸进到安兴坊。
一队重甲士兵从启夏门的方向而至,拖着数丈宽的拒马疾驰奔过,一面大喊“宵禁”,一面将两侧惊慌失措的百姓驱赶开,“轰隆”数声将拒马拖置到坊口前,架出护城防御。
百姓们也看到了皇城那边的火光,吵杂议论着,一边拖儿抱女,急匆匆往回家的方向赶。
景辰勒住马,解开氅衣披到洛溦身上,再拉起风帽系紧,将她严严实实遮住:
“你先去怀宁坊,我在那里有处宅子,书房里有暗室,护卫会教你怎么进去。”
洛溦为同景辰见面,事先将玄天宫的护卫打发了掉,景辰安排身边几名心腹护送洛溦先行离开。
洛溦放心不下,正想开口,却见又一队银铠兵马自皇城门驰来。
为首军将看见景辰,停马道:“景侍郎!快带我去神策营调兵,宫里翻天了!”
说话之人是太后的侄孙王敏显,在禁军中领副将职,此时满脸烟尘色,像是刚经历完一场恶战:
“你刚离宫不久,天恩殿那边就出了乱子,到处都是逆党!”
那些贼人也不知是从哪里窜出来的,竟用伏火雷断掉了天恩殿飞檐,禁军闻声而动,却被堵在天恩殿外的宫道。道内一时火光冲天,点燃了火的箭矢从天而降,附近受到惊吓的宫人们惊声尖叫,发疯一般地不顾宫规礼、禁军刀戟,接踵狂奔,一面大喊:“栖山教杀进来了!”
王敏显和大多数禁军将领皆出身士族名门,不曾有过什么真正的沙场经验,见此情形也有些懵,只觉周围全是人影,奔跑着的,抱头蹲地、混乱失措的,惊叫声一传十、十传百,乱的犹如修罗地狱!
大乾戍卫最严密的地方,怎么就突然进来这么多逆贼?
“我底下的人看见逆党里有骁骑营的人。这事定是豫王勾结栖山教贼搞出来的!守宫城的是他手下的骁骑营,如今全都死的没影儿似的。直他娘地要谋朝篡位,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出身!”
王敏显死里逃生,心有余悸,骂骂咧咧。
景辰问完情况,安抚住他,道:
“我离宫前调了神策军增守各城门,朱雀门和承极门也有人,此刻过去,应保无虞。”
王敏显闻言既惊又喜,若不然他还得去城外的神策营调兵,一来一回贼人早就杀进大殿了!
“太好了!”
转念想到离宫前太后派王喜瑞给自己传的话,犹豫了下,视线扫过景辰身后的洛溦和马车。
景辰表情淡定,“是要交给娘娘的人。”
王敏显点了点头,打马靠拢,凑近景辰,低声道:
“娘娘刚让人传了话,眼下是借刀的机会,既然你手里有兵可用,待会儿咱们一定别手软。”
说着拿手指比了“二”和“四”两个数字,又做了个砍削的动作。
景辰清俊温和的面孔,一瞬凝肃。
半晌,微垂了垂眸,转过身,目光复杂地在洛溦藏在兜帽下的脸上停留一瞬,吩咐护卫:
“你们先走吧。”
护卫们护送着洛溦和马车调了头,往怀宁坊的方向行去。
皇城和城门的混乱,已然波及整个长安,大家都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越是这样,流言蜚语传得越离谱可怕,让人满心恐慌。
无数百姓着急回家避祸,商贾走贩则慌着收摊转移货物,整条朱雀大街上一团遭乱,妇哭儿啼。
洛溦与随行诸人刚转进接连西市的坊口,就听见身后一队人马由北急冲而至。
莫约是赶着去哪儿,队伍里的武卫们开始驱赶堵住了路口的车马百姓:
“让开!”
“赶紧让开!”
武卫们先是一顿挥鞭,后又取下枪戟,戳推着障碍物。
被武卫们挡护在队伍中央的,是一脸惶然失措的大皇子豫王。
直到这一刻,他都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前一刻他还坐在父皇的寿宴上喝酒笑谈,享受着前来敬酒的朝臣们的阿谀奉承,可下一刻天恩殿那边就传来消息,说守着皇城三门的骁骑营反了,还还放了栖山教的逆贼进宫。
自从齐王被夺权,骁骑营便转由豫王直辖,领兵的将领焦丰、赵三溪,至少在明面上看着,都是他从南启带来的亲信。
豫王依稀反应过来,自己被人摆了一道。眼下谋朝篡位的罪名几乎坐实,难逃诛九族的命运!
幸而跟在身边的妻弟姜兴有几分机敏脑子,趁乱寻了个机会扶他出了侧殿,逃离禁宫。
“姐夫莫慌,东三州的兵权不还在姐夫手里吗?我们先出长安,去商州,再从长计议!”
姜兴在南启是有名的膏粱纨绔,前段日子听说豫王在京城混得顺风顺水,刚死乞白赖地求着跟了过来,还没来得及见识长安的花天酒地,就遇到这种事,也是自觉倒霉透顶。
豫王想到手里的兵权,心绪稍定,明白总之眼下必须尽早逃离长安,方能有一线生机!
此时姜兴唆使随行武卫,驱赶着周围的百姓,让他们让出道来。
一名武卫的戟尖挑住一辆板车上的竹篓,狠狠掼到地上,竹篓里的婴孩滚了出来,嚎啕大哭,母亲扑了过去,却被马蹄踏到了背上,凄声惨叫。
“豫王殿下。”
之前被武卫驱挤到街边的洛溦,原是不想插手管闲事,此刻见状也再有些隐忍不住,扯缰往豫王的方向靠近了些:
“能否请殿下约束部属,眼下宵禁,百姓们也都着急回家,如此驱赶只会让人心更恐慌,不如让护卫维持住秩序,逐一通行,都能走得快些。”
她与豫王之前在紫微台和曲江宴上有过接触,算是有几分交情,且先前并没听见王敏显和景辰的对话,只道豫王此刻是因为公务需要借道快行。
豫王被人喊破了身份,却是顿时汗毛惊竖,望将过来:
“放肆!什么人在胡言乱语?”
天色已黑,灯火稀疏,到处都是人影。
洛溦没了办法,只得抬手摘了兜帽,亮明身份:
“是我,玄天宫的宋洛溦。”
谁知玄天宫三字一出,周围百姓顿时围聚过来——
“是玄天宫的慈主娘娘!”
“皇城现天雷,长安是不是遭天谴了?”
“城门也封了,是突厥人杀进长安了吗?”
……
豫王认出了人,迟疑一瞬,制止住武卫继续推攘。
一旁的姜兴盯着洛溦的方向看了会儿,琢磨片刻,转过头对身边的亲信迅速交代了几句。
亲信领了命,下马闪身挤进人群。
不多时,街边的一家油铺突然爆出熊熊烈火。
火舌自油铺腾舐夜空,随即向周边扩散开去,将整条大街上照得一清二楚。
原先还在围聚的人群一下子惊恐逃散,混乱成一片,身形单薄的妇人和孩童们更是被推挤攘到地上,无力哭喊。
洛溦忙吩咐护卫救人,自己也翻身下马,扶起被挤到近前的几名妇人和孩子。
刚直起身,忽觉腰间一紧,随即便被人掳上了马背,直冲而出。
-
帝宫。
承极宫内外,此时已乱作一团。
周围可调用的兵力全都退去了大殿,戍卫殿内的皇亲贵胄和藩国使臣。
殿外失了指挥,兵部尚书耿荣临危受命,领一队人马杀出,试图与赶来救驾的神策军里应外合。
暗夜中的宫阙,四处火光冲天,肆意蒸腾。时有凄厉的惨叫声,自宫巷间回荡传来。
耿荣刚带人踏上通往朱雀门的花林宫径,冷不丁侧面杀出一身形魁梧之人,手中钢刀当胸横举,径直挥来。
耿荣年轻时也上过战场,但二十余载养尊处优的日子到底消磨了锐利,侧身躲避的刹那,人已被对方来势汹汹地踢翻在地,喷出一口鲜血。
周围的兵士,与宫林间涌出的贼人拼杀到了一处。
耿荣爬起身,瞬间又被人攥了衣领,转过头,瞧见火把光亮中的一张黑脸。
他又惧又怕,面上强撑出气度,怒斥道:“你这犯上作乱的贼寇,速速放手,本官或可饶你性命!”
“贼寇?”
晃动的火光中,周旌略笑得瞠目睚眦:“旁人叫我贼寇倒也罢了,唯独耿大人你叫不得!”
耿荣见他竟知自己姓名,不由得怖畏更盛,“你……你是谁?”
周旌略将耿荣提拎起来。
“你看清楚了,你爷爷我,晋王府亲勋翊卫旅帅周旌略是也!”
他一字一句,“二十年前,拜耿大人所赐,我一家满门皆成逆党,死无全尸!”
说完手中钢刀一晃,”噗“的一声便捅进了耿荣腹间,继而用力转动刀柄。
耿荣发出凄厉惨叫,想起二十年前的旧事,魂飞魄散:
“那……那些事不是我做的!是虞钦奉圣上密令,我……”
周旌略不等耿荣说完,拔出钢刀,往他脖颈一抹,将其头颅斩断,提到了手中。
焦丰退了过来,扫了眼耿荣尸体,“老大该留着姓耿的!咱们不是要逼皇帝认罪翻案吗?这也是个人证!”
“人证多的是。”
周旌略把刀刃在尸体上抹干净,“晋王案也好,渭山行宫案也好,老子都有的是人证!”
郭酒娘死前留下的,是人证,卧龙涧里那些像阿兰一样,以为家人是逆贼伏诛、迄今不敢踏出涧口半步的孩子也是人证,甚至那位神姿仙彻般的人物,他,也是人证!
这时,赵三溪带着人从朱雀门方向匆匆赶来,喘着气急道:
“不好了老大,神策军的人杀进来了!公子让咱们立刻出宫!”
“不可能!”
焦丰不敢置信,“神策军的营地不是在外城吗?怎么这么快就能过来?”
他们的计划周详,万无一失,但却是基于完全掌控住皇城一带兵力部署的前提。
若是神策军突然杀进来……
周旌略此时杀红了眼,根本什么都不顾,“老子不管那么多,杀进去!”
赵三溪拦住周旌略,“那颍川王殿下我们也不管了吗?我们现在上殿,就得亮明身份。一旦我们亮明晋王旧部的身份,颍川王殿下就活不了了!”
周旌略瞪着赵三溪,“不是让李壮去带颍川王出城了吗?”
“李壮的人在延兴门被神策军拦下了!”
神策军,又是神策军。
“直他娘的!”
周旌略仰天怒骂,大吼出声。
他攥着刀柄,纠结良久,到底没法不顾萧佑性命。可就算翻不了案,也要让皇帝老儿吃上苦头!
“去把承极宫外的伏火雷点了!”
周旌略吩咐下去,随即带着亲随出了林径,找到提前备下的坐骑,翻身上马。
朱雀宫道的尽头,卫延策马等候在夜色中,神情隐于斗笠的笠影下,晦暗难辨。
见周旌略等人撤了出来,他挽缰调转马头,往外驰去,余人跟了上去。
一行人奔出不久,便与领兵驰过朱雀门的景辰和王敏显撞了个正着。
“全给本将军拿下!”
王敏显立刻发号施令,“一个不留,格杀勿论!”
可这时,承极宫的方向突然爆出接连的轰隆巨响。
王敏显这下也顾不得擒贼了,对景辰撂下一句:“这里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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