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隐站在扶荧身后,调整了一下扎进他后脑的银针,再又从褡裢中取出一颗药丸点燃,凑到他鼻边,对洛溦道:
“只能问到药丸烟灭。”
洛溦见那烟燃得飞快,面前扶荧坐在原位,睁着眼,目光渐渐失了焦点。
她直入主题:“庆老六现在关在什么地方?”
扶荧意识抗拒得厉害,额头大颗汗珠冒出,但还是抵制不住药力,一字字蹦出:
“武义坊,万记当铺。”
洛溦又问:“那要怎么做,才能把他带出来?”
“我的腰牌。”
洛溦忙伸手去取扶荧蹀躞上的腰牌。
郗隐催促道:“药快燃尽了啊。”
洛溦这下也顾不得收腰牌了,向扶荧最后确认道:
“我现在只要拿你的腰牌,去长安武义坊万记当铺,他们就会把庆老六交给我,对吧?”
扶荧却像是被什么极其艰难的事攫住了心智,意识挣扎得剧烈,眉头紧拧,脖颈上青筋冒得根根分明:
“现在……现在不能去长安。”
洛溦怼到他眼前,“为什么?”
“因为周旌略,要血洗皇城。”
第92章
洛溦闻言石化住,忙又追问:
“什么时候?你怎么知道的?”
“宫庆……”
扶荧吐出两个字,可这时,郗隐手里的丹丸也燃尽了。
少年原本凝固的瞳仁,立刻开始微微颤动。
洛溦后退开来,问郗隐:“他醒了,会记得刚才的事吗?”
郗隐拔出银针,慢悠悠道:“有可能吧。”
就跟醉酒的情况差不多,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可能有的记得,有的不记得,但肯定会记得一开始被他俩摆了一道。
“那怎么行?他……”
洛溦话说了一半,见扶荧的视线已经定到自己脸上,连忙拿起案上的菜碟。
郗隐手里的银针,重新又扎了下去。
扶荧“咚”的瘫软跌到地上。
洛溦缓过劲来,把扶荧拖靠到一旁,蹲在旁边纠结了会儿,站起身:
“我得马上回一趟长安。”
扶荧的腰牌,不是那么好拿到的。
这也许是她能找到庆老六,并把他带出来交给景辰的唯一机会!
她求郗隐帮忙:“先生能留在这儿帮我看住扶荧吗?”
不然他一醒,自己就跑不远了。
郗隐不太愿意,“这小孩我已经惩戒过了,没必要再浪费时间。“
洛溦却知他的心软处,“可我哥现在还在京城,万一真像扶荧说的,栖山教打去长安,他也会跟着遭殃。你不是觉得他长得像我娘,一直舍不得他吃苦头吗?”
郗隐听洛溦提到她母亲,脸上神色几经变化。
想到逝去之人,他对宗门的怨恨又浮涌起来,对洛溦道:
“那你也得答应我,以后不许再学玄天教的星宗术。当日我与师兄翻脸,放弃修习,离开玄天宫,如今你却巴巴儿地去学他那套玩意儿,我老脸往哪儿搁!”
洛溦听鄞况说过,郗隐知道自己进了璇玑阁以后,一度气得跳脚,眼下她没时间讨价还价讲道理,什么条件都能答应:
“嗯嗯,我答应。”
有了郗隐帮忙,扶荧一直“病”下去,便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洛溦从护卫里选了两名信得过的带着,余下人等被告知扶荧急病,需由神医照料,暂不能行动,俱留在原处待命。
一应事宜安排妥当,便启程北上。
时已入冬,返程的路途并不好走,几次遇到风雪封山,冰结渡口,又耽搁了不少日程。
进到长安州府地界,已近月末,越往京城靠近,通关的盘查越加严苛。
到了长安城外,更是排起了长队。
排在洛溦后面的几个人,抱怨道:“最近进城盘查怎么这么麻烦?”
有人接话道:“好像是明德门和启夏门,换了由神策军把守。”
微微压低了些声,“前段时间朝廷不是处置了一批官员吗?上头权力交替懂吧?听说今岁的探花郎进了中书省,新官上任,把原本该骁骑营管的地方分出去给了神策军,所以这底下的政策肯定也是要跟着变的。”
闻者叹息道:“唉,大官们阴阳易位,搞得我们跟着受累,这都排了多久了?”
旁边人赶紧“嘘”了声,“你小声点,不要命了?依我看也不全是神策军的新规,明天就是万寿节,肯定是要盘查得严格些!”
“万寿节是在皇城里面,干我们外城啥事啊?皇城墙那么高,还有贼人能爬进去不成?”
洛溦静静听着众人的议论,心忖扶荧所说的“血洗皇城”之事,也不知是从何处听来的,且他被控制时,亦曾说过”宫庆“二字。
而这段时节宫中会设典仪庆贺的节日,就只有万寿节。
洛溦从前在玄天宫看过宫庆方位的吉占文书,里面的戍卫安排密密匝匝,丝毫没有破绽。
就凭周旌略那帮乌合之众,昔日连豫阳县城都守不住,怎么可能打进长安皇城?
也许……并不太可信吧?
队伍慢慢地朝前挪行。
洛溦一行拿着凭信文书,入城门时畅通无阻。
她不敢回玄天宫惊动了人,转去城中另寻了客栈暂宿。
思来想去,栖山教有可能攻袭皇城的事虽无佐证,但既然反正要见景辰,而他如今又有了官职,不如跟他提一句,由他来做判断好了。
洛溦在心里拿定了主意,翌日早上便去了中书省的紫微台。
科考放榜之后,景辰随即被授了从三品的中书侍郎之职,位同中书副首,兼领神策军大小事宜。相比之下,同在一榜的状元和榜眼,各自只才领了五品和从五品的文职。百官们个个心知肚明,若非太后一力保举,哪有此等风举云摇的升官法?
可心里再怎么想,面上也不敢流露分毫。
好在这景侍郎赴任两月,笃实力行,谦谦君子,至道旷夷,倒也让人挑不出毛病。
时值万寿节当日,诸务繁忙,景辰一早便去了承极殿。
洛溦没能在紫微台见到景辰,便掺杂着两人间惯用的暗语,留下一封简短信函,约他去婆娑林相见。
入官署,需用官身,洛溦以玄天宫监副身份留完信,便明白自己返京的消息包不住太久,随即另雇马车,找去了武义坊的万记当铺。
铺主见洛溦一女子前来提人,亦曾有过疑虑,但她手中腰牌无误,身边又有玄天宫的护卫,被催促了几句,还是将人引至后院,开了地窖门。
洛溦担心生变,也不敢在当铺久留,直接让马车在后院侧门处接了人,驶离市坊,停去龙首渠外的婆娑林。
婆娑林间有一座供奉阴间冥司酆都大帝的庙宇,被百姓传言阴气极重,因此即便是白日,也鲜少有人往来。
洛溦摒退马夫,坐进车内,揭了庆老六头上的黑布罩,又解开他嘴上布条,只留缚着手脚的麻绳。
“你还认得我吗?”
她问道。
庆老六被关了数月,早已不再适应外部的光线,目光挣扎良久,方才依稀认出了洛溦:
“你是……船上……连家小相公的娘子?”
洛溦道:“我有些事想问你,你若老实回答,我就把你交给景辰。他看在你与他父亲的交情上,或能保住你的性命。”
庆老六低下眼,不说话。
洛溦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你放心,我不是要问你们幕后受人指使的事。”
庆老六这下松懈了几分,抬起眼:“你要问什么?”
洛溦道:“我知道殊月长公主离世的前一年,陈虎曾经去过渭山行宫,你把他那次的所见所闻,从头到尾再给我讲一次,不必避讳细节。”
陈虎为人自大又喜炫耀,那个故事给身边所有人都讲过无数次,庆老六也早已听得耳朵起茧。
他想了想,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将那故事讲了一遍。
洛溦已经听过故事的前半段,唯独错过了最后的部分。
故事里,陈虎也只是听到了一段对话——
“不可以哥哥……”
“没什么不可以。”
“你是要逼死我……”
“好啊,我们一起死。”
……
洛溦听完一遍,一时没转过弯来,遂又让庆老六重新再讲了一遍。
到了第二遍,心底那点隐隐的猜疑开始蔓散翻涌。
继而紧紧攫住了她的思绪,令得她一下子差点儿喘不过气来。
怎么会?
她抬起手,攥住胸前衣襟,不敢置信地闭上了眼。
那怎么可能?
脑海里,仿佛有什么陈旧模糊的画面断续闪过——
溅到脸上的碎砾,眉眼冷漠的男孩,满手的血……
庆老六被洛溦的反应惊到,”这故事我听过很多次,就是一武官在行宫迫了女子,娘子何以……“
洛溦撇下庆老六,下了马车。
若只是寻常武官,自然只是一则供人娱笑的鄙淫故事,可若里面的人换了身份,那便是……
那便是……
洛溦扶着车旁的树干,慢慢转过身后靠上去。
过得良久,脑子都始终一片空白。
夜幕渐临,雇来赶车的车夫有些待不住了,抖抖索索地来找洛溦:
“姑娘,天快黑了,这婆娑林……”
瞥了眼不远处酆都庙的庙顶,“不知姑娘还要小的等多久,再不回去,路上可能就要碰到宵禁了。”
洛溦抬头去看天色,恰见皇城方向的暮空中绽出几枚烟花,骤然明亮地划过天际。
承极宫里的万寿宴,开始了。
几匹快马的蹄声临近,景辰一身官袍,在酆都庙前勒缰驻马,视线游移间望见停在林边的马车,快步走了过来:
“绵绵!”
万寿节琐事繁多,洛溦的信送到他手中已是耽搁了不少时间,待他终于有机会脱身而出,赶来与她相见,宫中的寿宴都快开启了。
他走到洛溦跟前,抑住一路急驰的喘息,“抱歉,我来晚了。”
曲江夜那晚,眼睁睁见她饮下那杯玉薤,又眼睁睁看着沈逍将她抱下了宫舫,再有机会去寻她时,她却已被沈逍送出了长安。
洛溦看着景辰,目光在他眉眼间的疲惫中停留片刻,垂了眼,径直道:
“庆老六就在这辆马车里,你把人带走吧。”
她的信里,并没有提到庆老六之事,景辰闻言诧然扫了眼马车,又转向洛溦:
”你怎么找到他的?“
洛溦道:”你不用管我怎么找到的,总之我现在把人交给你,你要用他去讨好太后也罢,为你自己筹谋也罢,都是你的事。“
说完,盯着自己脚尖,转身就想走。
景辰伸手想拉她,又怕唐突,扯住她一截衣袖:
“你把他带回去。”
”为什么?“
洛溦不解,”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的下落吗?我现在把人都给你带来了,为何不收?”
她望着景辰,沉默一瞬,“你不必多想,觉得承了我什么情,我现在,对你已经没有那种念想了,非得逼你跟我怎么样。”
“这次去洛南,见识了山河壮丽,方知世间之大,人生快乐事何其多,根本没必要拘于情爱小事,伤春悲秋的……”
“我只是,还记着我们少时的情分,只愿你一切都好。”
刚才听完了那个故事的后半段,虽震惊无比,却怎么也想不出能跟景辰有什么关系。
唯一的可能,大概就像齐王说的那样,寒门士子为博上位,只能不择手段。
他被她父兄逼到了绝路,手里又握着那样的皇室秘辛,自是会想着拿去做些交易,谋条出路,或许因此被反噬,从此身陷漩涡,难以脱身。
她问也问过,求也求过,他始终不说,是怕……被她看轻吧。
洛溦盯着自己脚尖,微微吸了口气,抬眸看着景辰:
“你若是受了什么不得已的胁迫,想拿庆老六做交易的筹码,你可以不告诉我真相,但也别拒绝我的好意,无论如何,景辰,我都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景辰望着面前少女清澈的眼眸,心岸几乎溃堤流离。
他那样的伤了她。
他那样的该死。
“你把庆老六给我了,太史令会怎么样?”
他想起那日宫舫上的种种,笑意苦涩,“他若生你的气了,你就不怕吗?”
那人只是被罚了酒,她便担忧得连头也不敢抬了。从前只听她一味抱怨,不曾真见过两人相处,竟不知她的“害怕”,会是那等满目忧愁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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