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不知多久,耳边水波声响渐骤。
一艘宫艇自东而来,擦着岸畔驶停在了面前。
景辰一身绯色衣袍,立于船头,看见她的一瞬,眼角唇畔久蕴的苦涩中浮出温柔。
洛溦亦怔望向他,待船停稳,握住他朝自己伸来的手,踏上了船头。
引路的侍从上了船,取过竹篙,将宫艇慢慢撑离岸边。
景辰引洛溦进到船舱,坐至窗畔案边。
案上放着一个油纸包。
景辰伸指展开纸包,递到洛溦面前:
“你喜欢的牛乳饧。”
洛溦盯着那饴糖,又看向景辰,没有动作。
“我不是来吃糖的。”
她看着他,“我来,是想听你的解释。”
景辰拢着油纸包的指尖蜷了蜷,垂了眼,半晌,道:
“陈虎故事里的男人,确实是当今圣上,但这件事,你万不能对旁人提及。”
洛溦见他终于愿意开口,心里升起些希望,点了点头:
“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那故事她虽只听了一半,却也明白当时皇帝对那女子用了强。皇帝强幸宫中女子,也许算不得有罪,但毕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没有拿出去宣讲的道理。
“可那件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并没有什么关系。”
景辰低声道:“我只想让你知道,大乾皇帝未必圣贤,皇权社稷也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样稳固,你有机会就该趁早远离,不要再留在长安。”
说完,便不再吭声。
洛溦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这就是你给我的解释?”
她紧抿着唇线,“说了半天,还是想要我走?”
景辰望向船窗外,远处船灯璀璨,星布湖屿之间。
他缓缓道:“上次三司会审齐王,你当着紫微台近百朝臣说劫匪黑船形为军制,你可知,那军船源自何处吗?”
洛溦摇了摇头。
景辰沉默一瞬,“那船,是兵部尚书耿荣奉太后密令,暗中安排给陈虎的。他们在洛水渡口杀了上百人,为的,只是给齐王定罪名,扳倒新党。”
洛溦嘴唇微启,又旋即抿住,想到惨死的船客和福江,一时哽得无法言语。
景辰拢了拢装着饴糖的油纸包,推到她面前:
“绵绵,朝权争斗的残酷,是你根本没法想象的。如今我已跟了太后,将来必定无法脱身其间,你留在长安,对你对我,都是危险隐患,你懂吗?”
洛溦盯着被景辰推到自己手边的糖包,眼角泛酸。
“我不懂。”
他为什么就能觉得,他无法脱身其间,她就一定愿意走,而不是留下来陪他一起面对呢?
“你是嫌弃我蠢笨吗?因为你如今见识过那些大权在握的女子如何运筹帷幄,觉得我既没脑子、又无权势,根本没法跟她们相比,且又怕被她们知晓你跟我的过去,就急着赶我走是吗?”
景辰的一颗心如被针毡裹挟着,“绵绵……”
洛溦抓起案上的糖包,推开船窗,一把扔了出去。
“你不用再拿这些哄小孩的东西搪塞我!”
她看着他,“既然你不肯解释,那我就只问你一句话,你是决意要跟我一刀两断,连朋友也不能做了是吗?”
景辰回望着她,神情痛苦,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揣着那样毁天灭地的秘密,每一步都走在生死边缘,有今朝、无明日,又如何能拉她同置险境?
他不是没有想过,也许,他能让她再等等他。
十年,八年,或许再快些……
可他,舍不得。
洛溦望着景辰,迟迟等不到他的回答,心中已有了答案。
“好。”
她垂了眼,“我其实也没指望能怎么样,我哥和我爹对你做了那种事,我也没脸再纠缠着你不放……今天把话说清楚了也好,以后我跟了别的男人,也不会觉得对你有什么亏欠。”
景辰搁在案沿上的双手,轻轻蜷紧,澄澈瞳仁中藏住苦楚:
“你是说……太史令吗?”
洛溦咬着嘴角,想起景辰到底介意自己为沈逍解毒之事。
“是又如何?”
她睨着他,眼神委屈又倔强,“我跟太史令的婚约还没正式解除,说不定哪天就成亲了。”
景辰欲言又止,“绵绵……”
洛溦站起身就走。
船身却在这时被涌近的水波颠了下,剧烈地晃动。
景辰忙起身,伸手扶住身形踉跄的洛溦。
船身一荡,她脚下趔趄,撞进他胸膛。
记忆里那些熟悉的印记刹那间纷至沓来,两人俱是一瞬沉默。
洛溦抬起头,看着他,忍住泪意:
“你既不想跟我有什么纠葛,还管我做什么?”
景辰说不出话,只能无力地又一次轻唤她的名字,“绵绵……”
“你到底有什么样的苦衷,景辰?”
“若是你介意我父兄害过你,介意我曾经跟太史令……那样相处过,你不要我,我可以理解。但我不想你把我推开,一个人置身危险,就算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到你?”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景辰,为了你,我可以与任何人为敌的!”
景辰望着怀中女孩清亮的眼眸。
他想起那晚漆黑的储舱里,他也是这般的拥着她。
船底波浪翻涌,每一次的起伏,都将怀中的女孩朝他又一次地送近。
每一次的靠近,都让他的心在不停颤抖。
她是这般的美好,好到他唯恐一松手,她便会如梦境般消失不见。
“你上次说……”
他迟疑不决,艰难开口:“庆老六现在在太史令的手里?”
洛溦点了点头。
景辰问:“那你可知他被关在了何处?”
洛溦摇头,“不知道。”
心忖他既已投了太后,自是有办法把他父亲的事压下去,眼下追查庆老六的下落,“是因为……他是洛水案的人证吗?”
景辰看着洛溦,没说话。
这时,外面传来了吵杂的人声:
“这不是探花郎的船吗?合该去敬上一杯!”
余下人起哄道:“该,该!走,都过去!”
景辰越过船窗的缝隙,见对面一座画舫靠拢过来,上面全是今年的新科进士。
曲江夜游,只有三鼎甲能有单独的宫艇,余下的进士们,则挤乘在画舫之中。适才水波翻涌,便是因这画舫靠近过来。
此时船身晃动得愈加厉害,端着酒盏的士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踏上了甲板。
洛溦从景辰怀中撑开身,有些不知所措。
景辰安抚住她,掀开船帘,出舱应付。
洛溦不想再让景辰的名声受损,忙退到舱尾,伸手去推后舱门。
可上船的士子们终究太多,一两个喝高了的,趁着景辰在甲板被围住寒暄,还是笑闹着扯开了船帘,跌跌撞撞地钻进舱来。
进舱的士子们留意到了舱尾的少女,怔愣片刻,当即高声起哄起来:
“探花郎金船藏娇啊!”
洛溦忙埋低了头,挡住面容。
就在这时,船尾一沉,像是有人从旁跃将了上来。
紧接着后舱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一个高大的身影闪入,顺势将因为舱门开启、而身体前跌的洛溦,抱进了怀中。
第89章
洛溦一头撞进男子胸膛,鼻间闻到一股酒气。
抬起眼,视线撞上齐王萧元胤两道浓黑剑眉下的目光,忙撑脱开,站直身来。
听见起哄声从前舱钻入的士子们,刚进来就瞧见这一幕,顿时尴尬局促。
景辰也回到了舱中,遥遥与洛溦对视一瞬,转向萧元胤。
萧元胤伸手拉住洛溦手臂,朝众人道:
“本王与玄天宫的宋监副来向探花郎致贺,正说去船尾吹吹风,诸位要一起吗?”
士子中不乏世家子弟,对坊间那些齐王与洛溦的传闻亦有耳闻,见状哪里敢去打扰,只隔着舱躬身行礼,口颂些诸如“殿下礼贤下士、辞尊敬贤”之类的场面话。
萧元胤拉了洛溦,出了后舱门,站去了船尾上。
湖风拂面,洛溦回过神来,望着萧元胤:
“殿下……怎么来了?”
萧元胤从腰间解下酒囊,喝了口酒。
“你们玄天宫那个叫什么禹的,跑到崇华池到处找你,被本王瞧见了。”
扶禹出了璇玑阁,一路追来了隆庆宫,以为洛溦去了士子群集的崇华池,跑过去找了半天却没找到人,反而被萧元胤留意到。抓来一问后,萧元胤当即就猜到,洛溦是来找景辰的。
洛溦听完始末,朝萧元胤行礼致谢:
“谢殿下刚才解围。”
要不是他刚才突然出现,自己和景辰被那帮士人撞见单独相会,还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
萧元胤没说话,兀自仰头又喝了口酒。
洛溦见他不吭声,有些尴尬,踯躅片刻,找话题问道:
“啊对了,今晚没见到殿下的表妹张姑娘,她是有事没能来吗?”
洛溦已经很久没见过张妙英,但一直记着她从前的相助之谊,适才在麟符殿扫视一圈,却并没见到她的身影。
萧元胤倚着船栏,晃了晃手里的酒囊,道:
“我舅父如今处境不太好,她来了也是受委屈,还不如在家里待着。”
顿了顿,“且舅母有意让她进宫,兴许也在闹脾气吧。”
洛溦愣住。
进宫?
那是做圣上的妃子吗?
可是……
“可是张姑娘她……她明明……”
洛溦觉得难以接受,但也没法把张妙英的心思宣之于口。
萧元胤知道她想说什么。
张妙英找过他,甚至扑到他怀里哭过,可他又有什么办法?连他自己,都要娶王家五娘了。
萧元胤望着脚下粼粼波光。
“她是世家大族的女儿,从一出生就被教导着凡事需以家族权益为重。如今我母妃失宠,张家又只她一个还算出众的女孩,有那样的打算,也在意料之中。”
“从前,到底是我天真了,以为人只要够努力够用心,就总能达成所愿。如今方知自己何等之愚,生在帝王家,又哪能真正地做自己,还妄想……”
他顿住,转过头,看了眼洛溦,没说完的话收了回去,扭过头,举囊喝酒。
洛溦听齐王语气颓然,又想起太后为构陷他所行之事,不觉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那殿下……以后有什么打算?”
“回雍州。”
萧元胤没想隐瞒,“回去至少能拿回兵权,重新开始。”
他愿意学着妥协,但终不会放弃原有的志向,承天及地,涤清朝堂,总有不负他男儿意气的一朝。
洛溦明白过来齐王的打算,诚心祝愿:
“听说雍州年年与突厥开战,挺危险的,殿下过去了,还望多保重。”
“担心我?”
萧元胤借着醉意,又看了洛溦几眼,继而转过身,视线越过舱壁,落向船头甲板应付众士子敬酒的景辰,道:
“你那心上人如今表面风光,暗地里的名声可不好。你要是嫌弃他了,本王愿意让你考虑我。”
洛溦垂了眼,“我不信那些话。”
萧元胤道:“我起初也不信,他既有了你,又怎能做出那种事?但这种出身低微的男人,又往往是官场里最不择手段的,因为他们没有退路,只要能向上爬,便无所不用其极。”
凑近了些,“我母妃向来对宁寿宫盯得很紧,说景辰夜里在那儿留宿过,还有好几次被瞧见皇祖母摸他的脸。”
洛溦实在听不下去了:
“你住口!”
她想辩驳些什么,可又说不出话来。
景辰刚才,由始至终,都没有解释过他跟太后的关系。
向自己打听庆老六的事,多半……
也只是为了帮太后掩盖当初洛水嫁祸的人证。
萧元胤凝着洛溦的脸色,把酒囊递了过去。
“喝一口?”
怕她嫌弃,“我都是直接倒嘴里的,没挨着。”
洛溦看了萧元胤一眼。
能帮他翻案的人证,她明知道在谁手里,却不能相告。
又或者,齐王其实早就知道那件事背后的人是他祖母,却也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
他和她,还有景辰……
好像世上每个人全一样,都总会有无能为力,身不由己的时候。
洛溦接过酒囊,仰起头,咚咚喝下几大口。
一口气没顺过来,呛得眼泪直流。
萧元胤笑了起来,伸手拍她的背,“你这小野猫似的……”
正说话间,一艘流金耀灿的宫舫驶近过来。
船头琉璃风灯将周围水域照得一瞬明亮,映在了齐王和洛溦的身上。
宫舫船头,豫王扶着船栏,俯身笑道:
“我说三弟怎么坐小船走了,原来是佳人有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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