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溦没敢直视,上前裣衽行礼:
“太史令。”
沈逍抬起头,幽幽看了她一眼。
鄞况正准备去看洛溦,见她竟自己过来了,走过去探查了一下她的脉象,表情渐露欣喜:
“郁结的症状好了许多啊!怎么一夜之间变化这么大,不会是昨晚你找什么法子发泄了一通吧?”
洛溦听他这般说,意识到前院侍卫还没把自己早上从外面回府的事报过来。
想想也是,毕竟太史令日理万机,总不能因为自己这些小事,一大清早就打扰到他……
思及此,她亦有些后悔找了过来,决定长话短说道:
“是这样的,昨夜我在园子里散步,被匪贼掳出府,刚逃回来……”
鄞况不可置信地“啊”了声,“匪贼?进长公主府?”
沈逍看了鄞况一眼。
鄞况想起刚才处理的那些伤口,猛然呛住,咳了起来。
沈逍看着眼睛红肿未褪的洛溦,淡淡问道:“什么样的匪贼?”
洛溦含含糊糊,“他……他蒙着脸,看不清样子……”
回府的路上,她反反复复纠结了许久。
看在阿兰的份上,她可以放走卫延。
但那人到底是栖山教头目,这次来长安,也不知要谋划什么大事。万一危及到长安百姓,兹事体大,她还是得跟官府说一声!
洛溦斟酌着,向沈逍谏言道:
“我怀疑那人是栖山教的,太史令能不能……跟京兆府说一声,京城里可能有匪贼,让他们防患未然?”
第86章
沈逍对上女孩殷切正义的眸光。
半晌,不紧不慢地“嗯”了声,“我看着办。”
洛溦放下心来,再次行礼:
“谢太史令。”
说完就要告辞离去。
鄞况拦住她。
“等等,今天不是你生辰吗?”
他从药箱里翻出一个小瓷瓶,“送你的。”
洛溦接过,打开瓶盖闻了闻,只觉香气扑鼻:
“这是什么?”
鄞况指着自己眼圈,“我配的养容膏,独家秘方,下次再哭肿了眼,夜里抹上一圈,第二天起来保准不被人瞧出来。”
洛溦被鄞况调侃,剜了他一眼,收起瓷瓶,行礼致谢:
“谢谢鄞医师记得我生辰。”
鄞况嘿嘿笑,“你嘴上说谢,未免少了些诚意。我这人向来嘴馋,可惜今日你生辰,按习俗不能让你下厨……”
他转向沈逍,“要不太史令在府里给洛溦办个生辰宴,让我顺便蹭点吃食?”
洛溦见沈逍抬眼朝自己望来,摇头道:
“不用,不用,我不怎么过生辰的!”
她转向鄞况,“今日也是我母亲的忌日,所以我从来不怎么过生辰的,更不要说宴饮什么的……要不,等下次你过生辰,我做一桌子菜当回礼好吗?”
鄞况瞟了眼沈逍,略有些尴尬地笑道:“那也好,也好。”
洛溦行礼告辞,退了出去。
鄞况收拾着药箱,咳了几声,又瞟了眼沈逍,自言自语地嘀咕道:
“做主人的不吭声,我张罗个什么劲儿?什么从不过生辰,吃顿饭而已,又不放烟花……”
沈逍坐到书案后,取过昨夜周旌略送来的密函,展开。
半晌,像是听烦了鄞况的唠叨,淡声道:“她既说了母亲忌日,不过,就随她不过好了。”
“什么母亲忌日不过?我师父那么在意她母亲忌日的人,从前在药庐都会给她过生辰!”
“太史令就没看出来?那丫头分明就是见你这个主人的不吭声,才没好意思答应。”
鄞况想着自己错失的晚宴,扼腕叹道:
“她如今跟太史令的婚约半退不退,玄天教弟子的身份又名不正言不顺的,心里可能觉得等解完了毒就会被打发掉,是没什么脸面让长公主府给自己办生日宴。换我,也是不敢指望让太史令为我庆生的。真要不过,干嘛收礼,这点都看不出来……”
嘀咕着收好药箱,拎着出了门。
书案后,沈逍默然良久,“啪”的合上函册,扔到了一边。
洛溦回到居所,洗了个澡,躺到榻上。
她昨夜在外晃荡了一整夜,身体真有些累了,但好像自从屋顶上大哭完一场,心头那种时常堵塞着的负重感便消散退去,气顺了许多。
此刻躺在榻上,再没了先前入眠的那种艰难,不多时,便已沉沉睡去。
一觉无梦,睁眼时,已是午后。
她起床下榻,没有惊动银翘,自己去外厢找水喝。
转过屏风,却见沈逍坐在靠窗的茶案前,一袭素袍宽袖,手执竹勺,对釜煮茶。
洛溦惊得僵住,有些不知所措:
“太史令?”
沈逍没抬眼,轻轻将一盏茶推到对案,“过来喝茶吧。”
洛溦走了过去,坐下,茫然举杯,啜了口。
柑橘味的茶,很香。
她喝了几口,觑向沈逍,不敢打扰,静静等了会儿,见他放下竹勺,方才问道:
“太史令,怎么到这里来了?”
沈逍面上波澜不显,“鄞况说今日你生辰,我既是主人,理应有所表示。”
“啊?”
洛溦不好意思起来。
这个鄞况!
为了自己蹭吃蹭喝,就拼命拿她当幌子。
她低着头,羞愧道:
“真的不用,而且这段时间因为我的私事,已经给太史令添了很多麻烦了。”
自从上次在鸿儒门见到景辰,自己就是各种病症状况不断,一会儿被送回家,一会儿又在长公主府昏倒,鄞况明明是只照顾沈逍的人,如今倒像成了自己的专属医师。虽然她是药人,沈逍也总说需要她的血,要她好好养着,但到底,还是给人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沈逍在心里默默咀嚼着她的话,缓缓开口:
“以后,有什么打算?”
以后?
打算?
是问她将来有什么计划吗?
洛溦捏着茶杯,“就……先帮太史令解毒,等解完毒……”
等解完毒,也就距离现在不到五个月的时间。
到那时,自己对沈逍再没什么用处,也不知还能干些什么。
继母孙氏从前说过,太史令迟早会娶妻会成家,他未来的妻子,定是容不得自己这个前未婚妻继续留在玄天宫的。上回临川郡主也说,太后在考虑沈逍和王琬音的婚事,所以反正不管沈逍将来是尚公主、还是娶王家千金,自己都得趁早打算,识趣地自请离开。
从前以为能跟景辰远走天涯,可如今,他再也不愿意跟她一起了。以后离开了玄天宫的话,难道就只能……跟父兄去涿州了吗?
洛溦想起昨夜跟哥哥的争吵,想起他们对景辰做的事,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再见到父兄。
可不回去依靠父兄的话,她一个女子,又能去哪儿?
洛溦垂头抠着茶杯,沉默下来。
沈逍凝视着少女,目光掠过她发髻间的栀子玉簪,伸出手,缓缓将一个锦盒推到她面前:
“送你的生辰礼物。”
洛溦震惊抬头,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眼沈逍,再又看向案上的锦盒。
“送我的?”
太史令居然会送自己礼物。
洛溦怔怔揭开盒盖,见里面放着一卷帛书和一本文册。
她先拿起最上面的帛书,展开来,见竟是一道告身任状。
“这……”
她看清任状内容,不由得睁大了眼,结巴起来,“这……怎么……”
窗畔的茶汤再次沸煮起来,沈逍执起竹勺,轻轻搅动:
“大乾虽少有女官入仕,但亦有先例。从今日起,你便是玄天宫的从四品监副。”
洛溦将那任状从头到尾读了两遍,依旧不敢相信,掀起眼帘,呆呆望向沈逍。
沈逍神色疏淡,“玄天宫与司天监一样,署内九品司历以上的职位,终身不得升调,也不得致仕。你若不愿,可以即刻将任状投入这炉火中,否则从此以后,你一生一世,都要留在璇玑阁中,侍奉玉衡。”
侍奉玉衡这样的话,洛溦以前就听过,可如今却是不同。
朝廷命官,而且还是玄天宫的监副,那是连党争都动摇不了的位子!
“可我……我不够格的。”
又蠢又笨,学什么都学不好!
“够不够格,不由你说了算。”
沈逍揭开鹾簋,取过银勺,“至少你对星宗命理笃信不疑,已是胜过我许多。”
洛溦如坠云雾,恍恍惚惚。
半晌,放下帛书,又拿起锦盒里的那本册子:“这个是……”
她展开册页,见上面写着两段的星象记录与星运解析,似曾相识。
沈逍搅好茶汤,放下银勺,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这是解除你我婚约的奏册,还缺最后的谶语。你既已是玄天宫监副,有向圣上呈递奏册的权力,这道谶语该如何写,奏册又该何时上递,以后就由你来决定。”
洛溦早就听说,她与沈逍解除婚约的正式旨意一直没下,好像是因为沈逍不满意之前的谶语。
她看着奏册结尾处的空白,茫无头绪:“我……不知道怎么写。”
之前那个“无往不复”,洛溦其实觉得就挺好的,但毕竟是要用来推翻冥默先生定言的谶语,沈逍都拿不定主意,换作她,更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啊!
沈逍给自己倒上茶,雨过天晴色的茶盏举在白皙的手指间,不紧不慢:
“那就慢慢想,想好了再写。”
洛溦觉得这件事实在太难了,奏册拿在手里,就如同拿了个了烫手山芋。
她连星宗命理的皮毛都没学明白,就要出谶语推翻大圣人卜算的定言,打死她也没脸做这种事!
沈逍仿佛看穿了洛溦的犹豫,“实在不想写的话,也可以把任状投入炉火,以后就不用再理会玄天宫的差事。”
洛溦看向那份告身任状,拿起握在手里,咬唇纠结。
她才舍不得烧掉!
原本就很喜欢玄天宫的生活,尤其眼下,有了这任状,即便是她将来彻底与父兄翻脸,即便将来玄天宫有了女主人,她都能安安稳稳留在任上,一辈子不用致仕,一辈子不会无处可去!
所以……
这根本就是她没法拒绝的事!
反正,以后太史令跟长乐公主或者王琬音议亲,自己也会着急把这奏册递上去,总会想办法帮她把谶语写出来的……
思及此,洛溦下定了决心,捏紧手里的任状,站起身,向沈逍郑重行礼,献表忠诚:
“蒙太史令不嫌我愚笨,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我今后一定笃学不倦,认真学星宗术,认真画星图,全心全意地为玄天宫办事!”
想到从前学业上各种丢脸的事,又愧疚自省道:
“还有算式,我也会努力学,不会因为遇到一点儿困难就耍赖叫苦,晚上观星的时候,我也保证不打瞌睡,再困都会睁大眼睛!”
沈逍听她越说越离谱,举盏挡了下唇角,淡声道:
“行了,坐下吧。”
洛溦坐了下来,仍旧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把任状和奏册放回锦盒,小心翼翼收好,抬眼见沈逍伸手去拿竹夹,忙倾身先取了过来。
“太史令是要添茶吗?我来吧!”
她用竹夹匀搅沸水,然后从茶则里取了茶末,洒进水涡中央,盯着茶汤,搅得尽心尽力:
“以后太史令有什么想做的,都可以吩咐我!”
沈逍扬起眸,直到女孩手中动作停下,朝自己抬起眼来,方才移开了目光。
洛溦表了一番忠心,见沈逍依旧神色淡淡,似在遥观窗外庭园景致,估摸着自己这点儿忠心对他而言,属实没什么份量。
长公主府里多的是仆从,玄天宫里更是人才济济,何需自己瞎献殷勤?
所以她更想不通,太史令为什么突然这么好,送她这样贵重的生辰礼物?
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洛溦搅着茶汤,记起刚才沈逍说,是鄞况让他来的。
那或许,是跟治病有关?
她回想起最近跟他的相处,觉得沈逍那个介意被人触碰的毛病,好像……好了许多。
鸿儒门外,他拉她手臂,宋家门口,他扶她下马车,虽然都隔着衣袖,但她能感觉到,他没再像从前那样,手指绞进她衣物里,百般不想触碰到她似的提拎着。刚才两人同时去取竹夹,手指几乎快碰到了,他也没躲闪。
所以上回她在浴池里配合他治病,应该是有了些成效吧。
该不会……是鄞况那家伙又想让她继续“配合”,才让太史令来送礼吧?
想起那次浴池里的情形,洛溦窘迫难堪,面红耳热,要真是那样,她宁可用别的法子来报答。
茶汤香气萦绕鼻息,洛溦想到什么,抬起眼:
“太史令想吃点心吗?上次我在嵯峨山做的薄荷糕,我记得太史令说还不错,要不我现在去做一些?”
沈逍的视线从窗外缓缓收回,落回到她身上,一双墨眸清冷深邃,仿佛不带任何温度,却又映着棂外的天光熠灿,看得她怔怔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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