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衣的眼睛在堂上众人之间飘忽,感叹贵妇人保养得当,四年如一日貌美的同时,也不免替慕容澄捏一把汗,无情最是帝王家,怎么连远在蜀地的堂兄弟也躲不掉。
后来蜀王又站出来打哈哈,安抚了几句,毕竟还是没发生的事,大家也都不想闹得人心惶惶,慕容明惠说自己回来就是做了过年的准备,四年了总算再度阖家团聚,潇哥儿都不认得外祖家的路了。
潇哥儿带着羊皮帽,短腿捣腾着在堂上转了一圈,忽然在莲衣面前站住,向她伸出胳膊,“牵我出去玩。”
慕容明惠跟着儿子的视线注意到了莲衣,目露欣喜,“莲衣,你是莲衣?你怎么长高这许多,四年前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一转眼变化可真大。”
莲衣的确还是个小姑娘呢,见慕容明惠对自己如此热络,也红了脸颊,“夫人才是光彩依旧,四年时间没有半点变化,倒是潇哥儿,我走的时候还是个抱在怀里的奶娃娃,如今都会走路会说话了。”
潇哥儿牵着她,抬头看看,当然记不得她了,但不妨碍他一眼就喜欢这个姐姐,她看上去亲切又漂亮,“我要这个姐姐陪我睡觉,我喜欢这个姐姐。”
慕容明惠笑道:“你当然喜欢她,你还是个小豆丁的时候,就是莲衣姐姐抱着你,哄你睡觉。”
潇哥儿懵懂抬首,小脑袋昂得高高的,莲衣扶住了他就快滑落的羊皮帽,笑着牵起他,“潇哥儿还记得我。”
蜀王妃瞧着潇哥儿也稀奇,就此拍板,“潇哥儿说什么外祖母都答应。”她笑看向慕容明惠,“你这次来得匆忙,身边没带多少人,就将莲衣先调到你房里去照顾潇哥儿。”
旁侧慕容澄越听越坐不住,忽地开腔,“怎么听起来全然没我的事?她是世子所的人,怎么样都要征得我的同意。”
蜀王妃道:“哪有你的事,你姐姐大老远回来一趟,你就一点不能体贴?”
慕容澄见都看着自己,也不想做得太在乎,冷冷道:“没说不给。”再看魏潇那个臭小子,拉着莲衣小袄要抱抱,怎么有这么厚脸皮的小孩?
他都还没正儿八经地抱过,要抱也是他先抱。
等那个布偶做好了送出去,应当就离能抱不远了吧,咳咳。慕容澄不太懂这些,即便人家肖想自己,他也不太拉的下脸张口去问,只好不断给出暗示作为回应,寄希望于她能看懂眼色,适当地顺杆爬几步。
不过这下莲衣就要搬出世子所去,暂时到慕容明惠的宫里当班。
难道小孩子真有做奶娃娃时的记忆?潇哥儿见了她十分缠人,就连回到世子所收拾东西都要跟着,没办法,莲衣只好牵着潇哥儿,身后跟着潇哥儿的奶母,到哪儿都同进同出。
潇哥儿的奶母姓张,莲衣只管她叫张妈,她请张妈进屋里坐,自己收拾几件换洗衣裳。
“好小的屋子,你平日就睡在这里?”潇哥儿走进来看了一圈,不大满意。
莲衣差点没笑出来,都说外甥像舅舅真是一点不假,也是个毒嘴子,她道:“可不是么,我平日里就住在这个小屋子里,正攒钱,将来也想住大房子。”
潇哥儿问:“世子舅舅为何不给你住大房子?我爹娶我娘时,用的是大房子。”
莲衣猝不及防没来得及搭腔,张妈先将潇哥儿抱起来,“潇哥儿不乱说,这可不是舅母。”
莲衣干笑两声,对张妈道:“多亏了这屋里只有我们两个,叫人听去我罪过可就大了。”
东西很少,三两下就收拾完了,莲衣走到床边抖抖床铺上的被褥,轱辘滚了个小玩意到地上,那东西很轻,滚到地上发不出声响,莲衣差点没注意到,恰好滚到张妈脚边,被她给拾起来。
那东西一拿起来,潇哥儿就吓住了。
张妈连忙将那东西扔到桌上,“哎唷,这是个什么玩意?”
莲衣走过去看,却见桌上躺着个丑陋的小布偶,这么个玩意是从她床上掉下来的?莲衣吓得差点没丢了魂。
想来人天生就是畏惧这些和自己长得相似又截然不同的东西的,这布偶乍看是个小人,可细看根本禁不起琢磨。
越看越丑,丑得人心慌,再看那做布偶的布子,俨然不是汉人用的纹样,莲衣见都没见过,平添几分诡异。
张妈将潇哥儿紧抱在怀里,不叫他看,问莲衣,“这是你的东西?你做的?”
“…我才做不出这么丑的布偶。”莲衣小心上前,提起那丑布偶的胳膊,卯起胆子细看,“这好像做的还是个姑娘?”
张妈也凑上来看一眼,“是姑娘,衣裳还有头发看得出是姑娘。不过这既然不是你做的,又怎会出现在你房里?还在你的床上!以前就没发现?”
莲衣忽地汗毛直立,“没有啊,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掉出来的。咦——”她拿不住了,丢开去,“其实瞧着也没什么吓人的地方,但就是…就是瘆得慌。”
“嗳!”张妈忽然压低声量,小声问莲衣,“你可曾听说过蜀地的苗疆巫术?”
莲衣吞咽一声,“我也是江淮来的,不懂这些。”
张妈捂住了潇哥儿的耳朵,一板一眼认真对莲衣道:“我瞧你像是被人算计了,你想想近来有没有生过病?亦或是感到事事不顺,总也提不起劲?”
不问还得了,一问,莲衣觉得自己条条都中,遂颔首,“我这是…被人藏巫毒娃娃了?”
张妈也不敢作准,撇了下嘴,“你瞧这衣裳的纹样,还有这实在不像话的做工,谁好端端藏这个在别人床上?床是什么地方,往上一躺入了梦,浑身不设防。”
莲衣浑身打抖,一紧张,就这么信了,“可我在王府也没和谁结过仇。”
“那你可得罪过什么人?”
“得罪?”
莲衣脑海浮现一张清俊骄矜的面容,转念又甩甩脑袋。
不会的,世子爷心眼哪有这么小,何况他还搭救过自己,之后除了那杯无意打翻的水,她就没再开罪过他,堂堂世子爷何至于为了一杯水拿巫术害她?
“没准是野猫叼进来的。”莲衣逼自己别去想了,扯出个笑,“横竖我过了年也不在王府,多半是不会回世子所了。”
张妈跟着莲衣迈过门槛,二人默契地说起别的事,“你是活契?”
莲衣将房门合拢,“是啊,等过了年我就能回家了,等放良名录下来,我没准能跟着魏府的车架回乡。”
等二人走远了,躲在暗处的平安从廊柱后探出头来。
那布偶就是他提前半个时辰放进去的,为的是在莲衣整理东西时偶然将它发现,然后惊喜地拿着布偶出来四处询问,这时候就轮到他出来指点迷津了。
可事态发展出乎意料,她竟半点不好奇布偶来历?难不成没注意到?
平安见莲衣走远,推开她房门,只见那小布偶孤零零地躺在桌上,十分不受待见。
“啊?这,是怎么回事?可如何是好啊……”
平安揣上那布偶去寻慕容澄,在书房门口等了小半晌,才等到他伴着魏延年出来。平安上前给二位爷见礼,随后悄悄给慕容澄使眼色。
慕容澄顷刻会意,心中挂记她收到礼物的反应,与魏延年简短话别。
等告辞走远,平安连忙压低声量道:“世子爷,我按计划行事,可莲衣没问是谁送的,也没将这布偶带走。”
慕容澄脚步一顿,当机立断,“不可能。”
“是真的!我将这布偶藏在她枕头边上,可等我再进去的时候,它又跑到了桌上,就这么放着,没有出来问是谁藏的,也没有带走。”
慕容澄没再说话,拳头攥着,在院子萧瑟的冬风里吹了会儿,迈开步子就走。
他紧攥的拳头抵得指尖发疼,为做这该死的布偶,右手食指都快扎成马蜂窝了。
好好好,欲擒故纵到这份上,就让她看看纵过头的后果!她不领情,他也不管她了!
慕容澄健步如飞在庭院穿行,入目只觉枯叶像他,浮萍像他,就连泥坑也像他!他难堪得胸中发胀,简直酸涩得要爆炸……
第22章
莲衣没敢再去想那只布偶,没准在她搬进去之前就有呢?
谁知道是不是掉在床缝里了,那没准还是失主钟爱的娃娃,丢了也难过。毕竟现在回想,那娃娃除了丑得厉害,也不像有别的本领。
房里张妈妈正带着潇哥儿,云棋那丫头也被调过来,是她自己要求的,为了和莲衣在一块儿。
“莲衣姐姐,我好想你呀。”
“滑头,想我不见你来找我,都是我跑去康平宫里找你们。”
云棋挨着莲衣,坐在一起说亲道热,张妈则带着潇哥儿在塌上午睡。
“莲衣姐姐,我小声告诉你。”云棋挽着莲衣的胳膊,歪过去和她咬耳朵,“我瞧见梁嬷嬷与长史商量放良的事了,就在昨天。”
莲衣好不惊喜,反握起云棋的手,“真的?我等这消息等得掉头发!你要不告诉我,我还不敢去问。”
她这下哪还记得那“巫蛊娃娃”,所有烦心事都就此抛诸脑后,任何事不能侵扰,如此日子一晃来到年关。
年三十这一天,因为有潇哥儿穿着红裳到处乱窜,整个蜀王府都热闹非凡。红灯笼都挂起来,又设荤牲酒醴,杀鸡炖肉祭敬天地祖先。
莲衣已经有一阵没见到慕容澄了,今天府里摆酒祭祖,他一袭华服站在几个兄弟姐妹之间,冷着脸目不斜视,玉绦带,千金裘,一眼看去便是当中最夺目的那个。
边上琼光郡王捂着手炉,身披氅衣眉目低垂,莲衣看向他,刚好遇上他抬眼对她微微一笑。莲衣便也回之一礼,刚站起身,就见慕容澄冷飕飕的目光射过来,比结了冰的树枝子还扎人。
奇了,就这么行个礼,怎么什么都躲不过他的眼睛?
听闻他这阵子为着皇帝还未下达的旨意,被蜀王妃一顿数落,脾气也陡然间变差了,眼睛里整天没有光彩,瞧着杀气腾腾的。
待依次拜过先祖,花厅开席,蜀王府的除夕夜宴这便开始了。
仆役们也有自己的席面,轮番吃几口,到花厅待命。
莲衣是一等婢女,除夕夜自始至终都在桌边陪着主人们其乐融融,本来的确是热闹的美差,可莲衣想回家的心思一日比一日强烈,也因此心中越看越落寞。
她找借口让云棋顶替自己,出了花厅,院里梅花飘香,身后欢声笑语,她抬头望,月亮亮堂堂的,催出她两枚红红的眼圈。
莲衣找了个僻静处,坐到台阶上,又从怀里摸出张厨房顺的肉饼,一口一口填进肚子。
“莲衣。”
廊下还是有些嘈杂,莲衣不知道身后人是何时来的,转身无比错愕,连忙就要起身,“琼光郡王。”
慕容汛今日也做盛装打扮,因此衣着厚重,瞧着像极北之地昆仑之巅的出世仙者,“不必拘礼。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吃东西?小厅里不是摆了席,我见那几个平日和你关系亲近的小丫头都在吃席,只有你在这里。”
他话音轻柔,伴着梅香浑然一体,风过吹散了树影,慕容汛看清莲衣眼下泪水,微微一愣,“你哭了?”
莲衣赶忙抹了抹眼睛,摇摇头,“是风吹的。”
今夜的风的确很冷,吹在脸上不多时便会在鼻尖、耳廓留下淡粉印记。
可是莲衣在撒谎,她是真的不快乐。
慕容汛在她身边坐下,并肩坐在了石阶上,温声问:“你的委屈不可以告诉我吗?”
其实莲衣早就尴尬得蜷起了脚指头,打从慕容汛出现,她就想到他曾向世子开口讨要自己,实在难以大大方方与他独处。
“我没什么好委屈的,我…我就是有点想家了。”莲衣故作洒脱,笑道,“以前不这样,其实也是因为一件高兴的事,等开年放良名录下来,我就能回家了,只是触景生情有些鼻酸罢了。”
慕容汛问:“放良?”
莲衣颔首,想到什么似的,用余光小心打量他,旁敲侧击道:“我等过了年就回乡了,家里还有婚事等着。”
慕容汛稍显讶然,“…你定过亲?”
“对呀,他还是个读书人呢。”其实莲衣还没正式定亲,只是突如其来成了香饽饽,担心慕容汛留她,所以才这么说。
说罢,莲衣看向他,眼珠亮晶晶在黑夜里闪烁光泽。
瞧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慕容汛笑了笑,看来世子还没有那么小气,到底替他把话带到了。
只可惜,她谁也没看上,务实地只想着老家的读书人。既然心有所属,他也不会强人所难。
“别动。”慕容汛叫住莲衣,将她吓得够呛,真就一动不动,慕容汛忍俊不禁,“你头发上有花瓣。”
莲衣正要伸手去掸,却见他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她心跳突突,眼看那只手就要落到脑袋顶上,不远处响起个比刀尖还锋利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慕容汛的手悬停半空,莲衣更是做贼心虚,整个跳起来。
只见慕容澄站在回廊深处,头顶悬着只红灯笼,照得他上半个人明晃晃的,眉眼拢在轻薄的阴影下,宛如一条冬日结冰的小河,平静地流淌。
“你们在干什么?”他又问了一遍,语调缓和了很多,缓步朝他们走过去。
慕容汛道:“厅里地龙烧得太闷了,我出来透透气,偶遇莲衣在这里。世子也出来透气?”
莲衣怪尴尬的,想到世子所那来历不明的布偶,手都攥紧了,横竖这场合轮不到她说话,便欠欠身,“厅里还等着,婢子先行告退。”
“嗯,你去吧。”
得慕容汛应允,她脚底拌蒜走出老远,没来由地心慌,总觉得世子看自己的眼神不大对劲。
他莫名其妙又在生什么气?总是喜怒无常,难怪府里仆役最吃不消他!那布偶就是他派人放的吧?
莲衣骂骂咧咧刚绕过回廊,身后一只手搭在她肩膀,她心下大惊,猛扭转身,果真是慕容澄跟上来了。他今日装束隆重,颇具世子威仪,面颊两侧簇拥玄狐皮子做的毛领,气势逼人。
“世,世子爷…什么事啊?”
慕容澄瞧着她,只是冷笑,随后说起了她听不懂的话,“是因为听到我大难临头就要被幽禁京中,所以你才调转枪头,想看看琼光收不收你?”
莲衣懵了,心想即便他真被皇帝弄去京城,也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吧,“…没有啊,这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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