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母一个劲擦泪,“傻姑娘,为什么不留在蜀王府算了?你留在那儿一辈子不愁吃穿,回来反倒带累你。”
“娘,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回来。”莲衣帮着擦泪,面上笑笑的,“要是一辈子留在蜀王府,那我才是真的再也不会快乐了。”
沈母颔首欣慰道:“好姑娘,你瞧,家里也盖了大房子,这几根柱子都是你爹当年搭起来的,我没有拆,就是想着有朝一日你回来了,咱们一家五口人还能在这房檐下团聚。”
“我看见了,这房子真好,我本来还想着这些钱拿去加建饭馆就没有多的盖房子了,这下好了,省出来的还能给小妹做嫁妆。”
说起家里饭馆,场面冷下来。
莲衣大抵也猜到了一些,姐姐姐夫应当是分开了,但饭馆还在一起经管。毕竟那虽是用沈父生前积蓄盖起来的,生意却是姐夫在做,若全权交给大姐,未必开得下去。
谁知沈良霜泫然道:“那饭馆已不是沈家的了。”
莲衣大惊,“这叫什么话?地契上写的可是爹的名字!”
沈良霜道:“就因为地契写的是爹的名字,他才那么有恃无恐。”
沈父过世多年,家中唯一的顶梁柱便是外姓的女婿,若拿到官府分家,只是块地还好说,偏偏上头还盖着一间盈利的饭馆,这是瓜分不清楚的,要想明明白白的分钱,就得将馆子变卖。
紧接着莲衣得知了另一件叫她倍感震撼的事,生母道出内情:
“你姐姐告到官府要与他合离,可他为保饭馆死活不肯,只给你姐姐留下这翻新老房子的钱便分家了。起初饭馆还有你姐姐一份,只是两年下来,就渐渐插不上手了,他每月也只给你大姐送来十两银子。”
莲衣气不打一处来,“可他是入赘进咱们家的啊。”
沈母摇头,“这种事怎么说得清呢,人家要做白眼狼,你还想和他讲道理不成?”
沈良霜脸色惨淡,可见早已在这件事上吃够了苦头,“这么好的日子,别提他。”
两年过去,她最初的气愤和不甘也都淡了。只是莲衣想不明白,这算什么,一个入赘的穷男人,发达了倒养起外室来了。正要替大姐鸣不平,房门里探出个小脑袋,目不转睛盯着莲衣瞧。
那小脑袋扎着一根冲天辫,两颗眼珠圆不愣登,十分可爱。
莲衣大惊,“这是…?”
沈良霜扭身擦干泪,朝那小家伙招手,“宝姐儿,来,快来见过你花小姨。”
这真是个小家伙,瞧着不过三岁,连话都说不利索,穿着开裆裤,两条小腿像两截胖莲藕,外八字“啪啪”几步跑到沈良霜腿边,要娘亲抱着。
“大姐…”莲衣看到这小娃娃只觉得心痛,“王谦真不是个东西!我这就去官府告他!”
“别,别去了,白忙活一场。”沈母站起身,满目憔悴,俨然能做的都做了,“那女人是扬州通判的外甥女,咱们家斗不过的。”
沈母忽然想起了什么,“听说扬州通判的儿子就要到咱们江都来走任县令,这下子还不叫他们只手遮天了…”
听着听着,莲衣发觉蜀王府这个地方,虽然处处都是规矩,但相比民间还是有秩序多了。在蜀王府待久了,当真有些不习惯外头这些蝇营狗苟的腌臜事。
大姐孤儿寡母,被丈夫背叛,家里除了年迈的母亲就只有一个小妹,一家四口被抢走了赖以生存的生计,哪有精力和渣男贱女斗法。
还好,还好自己回来了。
“宝姐儿。”莲衣硬扯个笑去逗逗小娃娃,看向桌上沈末留下的字画,“这是小妹写的?”
“她替人家写的。”沈母颔首,“家里宝姐儿离不开人,我和你大姐轮番照料,闲下来就做点针线,其他时候全靠你小妹帮人写字赚钱。”
“小妹真有本事…”
说到这外出买肉的沈末也回来了,提着肉跑在日头下,迈过门槛迭声道:“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快,宝姐儿我抱着,大姐你快去做狮子头吧,这个花时间呢,晚了吃不上。”
小妹一回来,搅活了一屋子死水,莲衣也笑起来,心想那些气家里人都已经受过了,自己回来就不要让她们陪着再动一次肝火。她们的好日子在后头,还是先给家里人来上一颗定心丸。
“大姐先别忙。”莲衣将人叫住,“我外出四年,难道你们就不好奇我究竟攒下多少银子?”
沈良霜笑问:“多少?”
说不好奇是假的,莲衣将包袱皮展开在桌上,扒拉开几件旧衣裳,她将一只沉甸甸的布口袋倾倒在桌,里头“哗啦啦”滚出一座小银山来,里头有足足九十两,当中不光有她每月月钱,还有一些将赏赐的小玩意变卖的得来的钱。
回程路上她省之又省,但为了确保安全,还是在官道雇了马车,满打满算一共花出去五两。
不过路费该是要另当别论的,穷苦百姓家里一年开销不过二十两,莲衣带回来的这些钱,足够一家子省吃俭用过五年呢!
她却是不希望家里节俭,计划赶不上变化,带回来银子有了更紧要的用处。
莲衣想了想道:“娘大姐小妹,家里的钱你们不必省,就用我带回来的银子租个门面,重新把饭馆开起来,等凡事有保障了,我们就是把爹留下的地给卖了,也绝不能让王谦继续吸咱们家的血。”
“对!”沈末也跟着斗志昂扬,她也不想沈良霜在这件事上总为家人着想处处忍让,“我这几日正物色到女学找份工来做,要是能当上教习,一年也有五两呢。”
两姐妹壮志酬筹,很快被现实抽了个响亮的耳刮。要是真有这么顺利,沈良霜早就将王谦打入十八层地狱了。
事实上,三个月过去,沈末没当上女学教习,莲衣也没找到价位合适的商铺。
姐妹两个只好在市集支起小摊,将前一晚做好的馄饨现煮现卖。
但谁也没有气馁,有钱就有底气,莲衣才不稀得和旁人解释什么。也没那个精力。
街坊四邻也都晓得了沈家二女儿回来的消息,私下里都说她傻,放着王府不待,回来吃苦头。
这天出摊,莲衣在前边拉馄饨车,沈末在后边帮着推,姐妹两个听街巷里有人在说:“没准她在蜀王府就是个杂工,否则谁舍得回来?”
“可我听她家老幺说她在蜀王府伺候过王妃和世子,一个月就有二两,这粗略算算,她拿回来得有近百两银子啊。”
“百两?听她瞎说,她家老幺最不老实,姑娘家读书,谁敢娶她?”
听她们说沈末坏话,莲衣正想出声,又听她们嗑着瓜子道:“嗳,沈家小二回来这么些日子,陈秀才一次没来过。”
另一人道:“人家现如今是秀才,见了知县都不必跪拜,还来见她做什么?”
莲衣闷声不吭拉着板车从那两人身前走过,沈末回头瞪了一眼,“嚼嚼嚼!当心把舌头根子嚼下来!”
这陈秀才说的是陈恭,他现今已是江都红人,这事莲衣知道,她回来也三个月了,进进出出遇到陈家老父也会聊聊,得知陈恭人在私塾读书,正筹备来年乡试,应当很忙。
沈末见莲衣沉默地拉车,追上前宽解,“二姐,你别听她们瞎说,陈秀才会来的。这几个婆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咱爹一走,恨不能将娘编排成那种女人,后来见娘守着咱们姐仨,又开始给她说亲,她们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总想折腾点什么!”
“没事,本来那会儿我和陈恭都小,说的都不作数。”连衣笑了笑,赶她到后边推车。
她的确不是在为陈恭感到低落,只是觉得自己才走了四年,却什么都变了,明明她是怀着一家团聚其乐融融的心情回来的呀。
那些本该给家里锦上添花的积蓄也未能大放异彩,反而成了扶持全家共渡难关的独木桥……
三月来她偶尔也会想起在蜀王府的日子,令她惊讶的是欢声笑语的回忆还真不少,只是当时一心想着走,没有停下来开怀大笑。
莲衣拖着馄饨车,和小妹走在清晨静待苏醒的街道,其实她心中安宁,已经很满足了。
唯有一个遗憾。
她直起身敲敲腰杆,哎,要是有个壮劳力就好了!
第24章
这天早晨起来推开门,天蓝得像是染了色,一抹云彩都找不见。
莲衣伸懒腰深吸气,望着这天,平白得个好心情,清早起床就让她赚了。
大姐和沈母为方便照顾孩子,带着宝姐儿睡主屋,于是莲衣和小妹得以各占一间厢房。莲衣醒得最早,也不用担心吵醒她们,天不亮就悄悄到院里打水洗漱。
然后到厨房生火煮粥,在锅上架起笼屉,热了昨夜吃剩的残羹,就当是下粥菜。
莲衣听见东屋传来宝姐儿的哼唧声,随后便看到沈良霜衣衫单薄抱着即将哭闹的小娃娃从屋里走出来。
二人相视一笑,沈良霜问:“小妹还没有起?”
“她昨晚上肯定又看书来着,我今天就一个人去了,不带她。”莲衣朝宝姐儿抬抬下巴,“是不是?带着她还要偷吃小姨煮的馄饨。”
宝姐儿被逗笑,露出两排小米牙,沈良霜动动孩子小臂,“瞧,宝姐儿笑了。叫花小姨,跟娘学,花—小—姨。”
宝姐儿开口晚,三岁了还只会叫娘,沈良霜着急,每天教她说话,不过效果甚微。
逗了会儿奶娃娃,莲衣拉上馄饨车就走了。
她边走边盘算,想着计划赶不上变化,自己带回来的钱成了租店的资金,她一家有手艺倒是不怕赔本,只是担心要不回爹的那块地。
那是沈父生前所有积蓄,他是扬州酒楼大厨,四十几岁攒够了钱出来闯荡,要开自己的饭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饭馆刚建起来,人便病故了。
之后饭馆便由长女沈良霜和女婿王谦接手,经营两年声名大噪,紧接着王谦就借外出酬酢为由,渐渐疏远了沈良霜。
莲衣想想都牙根发痒,可是官府不作为,沈家只能自认倒霉,这阵子倒是上任了新县令,却是扬州通判的儿子,王谦那姘头的表兄弟。
她今日仍旧到河边摆摊,卖馄饨给上学路上的读书人,也卖给清早从秦楼楚馆、赌坊窑子里出来的男人,这些人喝得七荤八素,回家路上便会点一碗小馄饨醒醒酒垫垫肚子。
莲衣为了方便,出来做生意都做妇人打扮。
但出来做生意总是难免摩擦,今天她给个醉汉端馄饨,梳着妇人头仍被言语轻薄了两句,她没搭理,结果那人蹬鼻子上脸想吃霸王餐,虽说就是两文钱的事,可有一有二就有三,她若是态度不够强硬,将来只会受人欺负。
二人在摊位拉扯,莲衣被推了一把,差点撞到滚烫的汤锅,她抄起漏勺站起来,正要理论,身后响起个男声。
“大清早就在这里闹事,孔三,上个月你才和家里保证不出来赌,怎么又叫我在这儿遇见你了。”
被叫做孔三的男人倏地泄了气,“陈秀才,我这不是早上起来散散心,到街上吃碗馄饨。”
莲衣一听陈秀才,兀的转身,瞧见了一张与记忆中那个稚气少年重叠的脸,就是更有棱有角些,多了几分成熟气质。
“陈恭!”
陈恭朝她粲然一笑,“沈小花。你不用管了,我帮你把钱要回来。”
莲衣感动得就差掉眼泪了,高兴地点点头。那孔三见陈秀才替她出头,赶紧将钱给了,灰溜溜地沿河跑走。
莲衣连忙下了一碗馄饨,笑盈盈道:“陈秀才快坐,我请你吃早饭做谢礼。”
“你就别臊我了。”陈恭提着衣摆落座,姿态端正。
他是真正的读书人,不像王谦,分明是个生意人,却做书生打扮,显得矫揉做作。陈恭甚至未曾头戴巾帻,只是简单束发,灰蓝的道袍洗得褪了色,一看就是个节俭度日的人。
莲衣多给他煮了一两馄饨,临时盖上锅盖,不招待客人了。她将陶碗端过去,“快趁热吃,不要客气。”
“我正好没吃早饭呢,这是几两馄饨?瞧着有三两了,多少钱?我现在给你。”
“不收你钱!”
“你不收那我可不吃了。”
莲衣会心一笑,收了他两文,又给他汤里多加半勺猪油。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半点不喜欢亏欠别人。”陈恭喝了一口馄饨汤,赞了声鲜美,“手艺却是精进了,看来在蜀王府学到了不少。”
莲衣坐在一旁,用汗巾子擦擦脸,整个面庞红润有光泽,像颗鲜嫩的桃,“哪里是在蜀王府学到的。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你而今是秀才了,真有出息。”
陈恭缓慢咀嚼,看向她道:“我没想到你还愿意回来。”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大约是儿时约定好回来要成婚的缘故,莲衣有些不好意思直视他的目光。
陈恭笑着说:“小花,你变漂亮了。”
莲衣红了脸,“没有吧。”
“真的变漂亮了,你而今一定是咱们江都最有见识,最漂亮的姑娘。”陈恭放下汤勺,转而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你一回来我就忙着私塾里的事,没空回家更没空登门,这阵子我就忙完了,你等我,我会去的。”
…去哪呀……莲衣眼睛里放烟花一样熠熠生辉,她没敢问出来,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要登门,就是要提亲的意思吧。她的青梅竹马果然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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